52. 第 52 章 若說近日永寧宅中何人最……(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2205 字 6個月前

若說近日永寧宅中何人最為忙碌, 青頭排第二的話,無人膽敢自稱第一。每日晨雞初叫,天不亮他就跟著郎君睜眼, 送走他後,指揮人除草築路,為省幾個錢, 人手不夠,便自己擼起衣袖上去乾。他還要關照葉小郎君的全部所需、為郎君添置日用。最後, 他還是沒有死心。隻要有一點點的空閒,他便停不下來,必會背著人獨自持著鎬頭在這宅中的犄角旮旯裡翻翻撿撿,刨土挖坑——說不定運氣好,能叫他挖找到些從前那舊王遺漏下來的一二件寶物呢。總之, 每日腳下生風,足不沾地。

今日也是如此。

小郎君這幾天在宮中作畫,郎君昨夜亦宿衛宮中, 今天白天二人都不見回,午後,他忽然記起上回買的那一頂軟羅紗帳今日到貨,和掌櫃約好去取的, 一忙,竟給忘了, 趕忙放下一切事, 急火火趕去西市,不想剛到,在西市門外,被兩個面貌不善、看起來像是便衣衛率的人攔下。

便如此, 青頭幾乎是被挾持著,忐忑轉入一條看不到半個人影、隻容雙車並行的筆直延伸往北去的窄道。

他來長安也有數月,從不知還有如此一條街巷。說偏僻,高牆外又能聽到些附近坊市來的聲響。壯著膽問了幾遍,對方也是不答,隻催促他騎馬前行,走過大半,他忽然頓悟,從前聽說京中有一條能從城南直通城北皇宮的夾城道,專供皇帝或是有特殊事務的親信大臣行走,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果然,待他走完夾道,自一小門進到另一高牆內,入目所見,宮牆橫亙,殿宇連綿,心知此地便是皇宮。

這是他從前隻敢在夢裡癡想的好事,然而今日,當真的降臨到他頭上,費解之餘,他更感恐懼,直覺等著他的絕對不會是好事。

便如此,他低頭垂目不敢多看半分,膽戰心驚地隨著一名宮監前行,在心裡不停為自己鼓氣,無論接下何事,他絕不能丟郎君的臉。

他穿過一面面的門,一道道的廊,一座座殿堂,幾乎繞暈,最後眼前霍然開朗,發現竟被帶到一處看起來像是禦園的所在。此間門蕙圃芝房,滿植奇花異草,花香草氣隨風彌漫,芬鬱沁人心脾。一路香藹鐘鳴,花木掩映,當中間門或綴著一二玲瓏亭台。又一處以碧籬隔開的芳草囿地中,竟還悠閒地走著幾隻被視為祥瑞的白鹿和仙鶴。

青頭一時連恐懼也忘記了。

他此前以為自己跟著阿史那王子去過的地方,已足夠他將來回去吹噓,今日方知,此間門才是人間門仙境,忍不住睜大眼睛東張西望。忽又看見前方有片水池,在蓮蓬碧波的儘頭處,一座石舫樣石台之上,築有水榭,四面窗牖半開,清風拂過,隱約可見窗中紫紗飄拂,內中應當有人。

一名立在水廊上的宮監搜過他身,隨即領他過去。走到近前,隻見水榭四周柱壁雕鏤,窗牖有著綺疏的花紋,門上高高掛著一幅他認不出字的匾額,入內,當中有張綠檀銀平脫坐床,上面靠坐一名老者,他穿月白色的常服,腿上蓋著一副薄被,低頭在閱書卷,兩名面貌清秀的小宮娥跪在坐床兩側,正為他輕輕捶著雙腿,全然是寧靜祥和的氣氛。

應是聽到腳步聲動,老者抬起了頭,慈眉善目,面容消瘦,帶幾分病容,更顯得和藹可親,一看便是好人。

宮監躬身行禮,口中輕聲說道:“陛下,裴府的人到了。”

青頭本早已看呆,此刻頓悟,心跳得險些沒蹦出喉嚨,慌忙跟著行禮。

從前也沒人教導過他見到皇帝該如何行禮,手忙腳亂,整個人烏龜似地趴跪在了地上,五體投地,不停叩頭,才叩幾下,皇帝那低沉而溫和的聲音便響在耳邊,叫他平身。

青頭大氣也不敢透,怎敢立刻起來,依舊趴在地上,隻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朝前偷偷瞧了一下,見坐床上的皇帝仿佛對自己頗感興趣,把手上的書也放下了,起身盤腿而坐,正端詳著他,一嚇,慌忙又垂目,一動不動。

皇帝問:“你便是青頭?”

青頭磕頭如搗蒜,連聲應是。

皇帝嗬嗬地笑了起來,招了招手,“不用怕,過來,好叫朕看清楚些。”

青頭如墜夢霧,看皇帝好似當真,手腳並用地爬到那張銀平脫坐床前,挨著床沿跪在鋪於前的一張地簟之上。

“抬頭。”

青頭依言惴惴抬頭,見皇帝打量自己幾眼,點了點頭,自言自語似地道:“果然機靈又乖巧,一看就是好孩子。”

青頭做夢也未敢想會有如此一幕,激動得熱血沸騰,結結巴巴地道:“陛,陛下怎知道小人的?”

他的模樣惹得小宮娥忍俊不禁,掩嘴偷笑。青頭面紅耳赤。皇帝微微皺眉,小宮娥慌忙止笑。

皇帝沒答話,又命小宮娥去取糕點。兩人應是,起身飛快走了出去,很快抬著一張黑漆食案入內,上面有隻銀水瓶,還放滿各式精致糕點,都是宮中樣式,擺作花狀,裝在精美的小牙盤內,煞是好看。

小宮娥將食案擺在青頭身前,皇帝拂手,二人躬身退出,帶上水榭的門,內中便隻剩下皇帝和青頭二人。

“吃吧!”皇帝微笑道。

青頭吞了口唾沫,不敢亂動。

皇帝拿了一塊糕點,親手遞來。青頭慌忙雙手接過,覷著皇帝臉色咬了一口,隻聽皇帝道:“今日叫你來,是想問些你家郎君府裡住的那位葉小郎君的事。”

青頭一聽到葉小郎君四個字,人登時打了個激靈。

葉小郎君分明是個女嬌娘,卻扮作男人入宮做畫師,此事若是被人知道了,安上個欺君之罪,她自己掉腦袋不算,郎君也要受牽連。

“陛,陛下想問她甚……,小人實是又蠢又笨,什麼都不知道……一向被我家郎君罵,他還要趕我走……”

青頭勉強吞下口中糕點,吞吞吐吐地道,說完,縮著脖子不敢動。

皇帝微笑:“那是你家郎君不知你的好。你的老主人裴冀便不同了,給朕上書,還特意提起過你,說你年紀雖小,能乾又忠心。”

青頭又是驚喜又是惶恐,抬頭結結巴巴地道:“裴公……竟在陛下這裡提過小人?”

皇帝點頭:“不止如此。他也知道葉小郎君的事遲早是瞞不住的,不如由他親自上奏陳情,免得日後萬一經由彆人之口告到朕的面前,反倒不好。 ”

青頭聞言詫異,見皇帝說完,自床頭堆的一疊書卷奏章中翻了翻,抽出當中的一本,放到床沿之上,敲了敲奏章封面左下角的幾個字:“認得你家老主人的名字否?”

青頭認字不多,但因從前常幫裴冀做些送信收件的跑腿活,主人的名字自然認得,湊上去辨了一眼,果然是老主人。

“朕看了奏章,雖為此事感到震驚,但也不會怪罪,更不打算追究。一則情有可原,二則,你家老主人丹心赤膽,他既信任朕,肯主動告罪,將實情和盤托出,朕身為君王,豈會連這點容人的胸襟也無?”

青頭至此再無半點懷疑,感恩戴德,再次五體投地:“小人替裴公,我家郎君,還有葉小郎君——不對,是葉小娘子!謝過陛下大恩大德!陛下聖明!是天下人的明君!陛下壽與天齊!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的手一抖,面上掠過一道驚疑至極的暗影。他定定地看著青頭磕頭,一動不動。

青頭念完了自己知道的用來稱頌皇帝的好話,歡歡喜喜抬起頭,見皇帝不說話了,雙目發直,神色怪異,等了片刻,忍不住問:“陛下今日叫小人來,是還想問甚?”

皇帝仿佛被他喚醒,僵硬地動了一下身體,看去有些坐不穩了,一臂撐著坐床,人往後靠去。

青頭甚是機靈,見狀忙從地上爬起身,一把攙住皇帝,助他半靠了下去。

“替朕倒杯水來。朕口渴。”

皇帝面向著內,眼半睜半閉,面色發白,低低道了一聲。

青頭覺他好似突然犯病,慌忙提起案上水瓶,倒出一盞溫水,捧上送到皇帝嘴邊,喂著他慢慢喝下,忐忑問:“陛下可要小人去叫他們進來?”

皇帝搖頭,再闔目片刻,睜眼,臉色看去恢複了些,面上也重新露出笑意。

“朕無事,你坐下,不必拘束,在家怎樣,在這裡便怎樣。”

青頭長長鬆了口氣,哎了一聲,坐回到了地簟上。

皇帝此時自己也複坐起身來了。

“你家郎君是年輕一輩裡少見的俊才,朕本就對他極是欣賞,欲再加以提拔重用,更不用說,他對葉小娘子如此有情有義,朕果然沒看錯他,很是欣慰,如今有些犯愁,不知該如何獎賞才好。你先和朕說說,他是如何認得葉小娘子的?”

青頭聞言歡喜,順手摸起方才咬了一半放下的糕點,吃一口,“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是年初的時候,裴公忽然往家裡接來一人,便是葉小娘子,她女扮男裝,到家後,我才知道,竟是裴公為他和小娘子定好了婚事,小娘子是來成親的!”

皇帝面皮抽了一抽,“成親?”

“是!不過後來,婚事又不成了,郎君好似認她做了義妹。再後來,又不告而彆,哎呦,郎君那叫一個好找——”

皇帝看起來人還是有些暈眩,閉了閉目,開口:“你莫急,喝口水,從頭開始,一件一件,全部的事,無論大小,慢慢都講給朕聽。”

“好嘞!”

青頭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一口,從頭開始講,從葉小娘子如何入得郡守府,如何準備成親,如何解約,又如何出走,郎君當時恰好接到金吾衛告身,叫他先行入京,自己南下去往廬州繼續找人,無果,隻能趕著告身期限赴京,隨後自己西市偶遇,郎君又是一番苦找,終於找到了人,最後將小娘子接住到永寧宅。

青頭見皇帝興致勃勃,始終凝神聽自己說話,還時不時插問一兩句,何曾得到過如此的榮耀,越說越是興奮,什麼都抖摟出來了。

“……我家郎君對葉小娘子,那真叫儘心儘力,不求回報,小娘子對郎君也是好得很!就前幾日剛搬進來時,她見郎君住的屋中少一床帳,竟借給我萬錢,叫我去買頂好的軟羅紗帳給郎君用。小人今日出門,本是要去取帳子的,沒想到竟被人帶到陛下這裡來——”

裴蕭元應召入宮,被人引著匆忙趕到這裡,走到水榭門口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一時驚呆,靴步頓住。

青頭此時手裡抓著一塊糕點,正講得手舞足蹈,渾然未覺,直到聽到身後傳來宮監的通報之聲,轉頭看去,才發現是自家郎君到了,止口望向皇帝。

皇帝瞥一眼臣子來的方向,點了點頭。

青頭歡天喜地,擦了擦沾著些糕點碎末的嘴,衝著皇帝磕了個頭,自地上爬起,轉身跑去迎人,低聲說道:“郎君!裴公已把葉小郎君是小娘子的事告訴陛下了!原來陛下竟是如此好的一個人,通情達理,非但不怪,說要獎賞郎君你哩!”

裴蕭元霍然抬目,望向門內。

幾名宮人手捧燭火入內照明。裴蕭元看到皇帝也抬起目,正望了出來。他面上的笑意仿佛還未退儘,然而射向他的兩道目光卻似出自深淵。

還如此遠,裴蕭元便若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幽涼之意。

“退下。”他眼望著內中皇帝,口中吩咐。

青頭若忽然感覺到了來自於他的凝重,疑惑地扭頭,看向皇帝。

“退下去!”

青頭聽到主人再次低喝一聲,一凜,慌忙低頭,跟著一宮監離開。

裴蕭元定了定神,邁步入內。皇帝此時已自坐床上起身,雙手負後,立在坐床之前。

他走到皇帝的面前,整一整衣冠,行拜見之禮。

皇帝冷冷掃他一眼:“隨朕來。”說完出榭而去。

皇帝步伐極快,裴蕭元隨行,君臣一前一後,將宮監衛士遠遠拋在了後。

皇帝一口氣沒停,徑直回入紫雲宮那間門他日常用作閱事召見的外殿。

楊在恩見裴蕭元也跟進了,將宮門關閉,自己立在門外守著。

殿內早已掌燈。

皇帝停在禦案前,背對著裴蕭元,立了片刻,緩緩地回頭,胡須掠動,目光陰忍,鷹視狼顧一般,掃向了立在他身後的這個年輕的臣子。

“葉絮雨,她到底是誰?”

“她是不是朕那個早年失散的女兒?”

皇帝一字一句,幾乎是從齒縫間門,問出這話。

裴蕭元一時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不見他回答,慢慢地轉過身,抬手,指向他的面門。

“你為何不應?是你知道此番你再也隱瞞不下去了?”

皇帝那指著他的手一邊在微微地發抖,一邊自己又嗬嗬地冷笑了起來,笑聲聽去,猶如一道發自萬木古林深處的夜鳴的老梟之聲,叫人不寒而栗。

“難怪朕第一眼看到她,就覺面善!難怪她見到那一幅畫,會哭得那般傷心!朕真是糊塗啊,當時竟沒往這上頭想!”

“還有!”皇帝的兩眼冒光,呼吸急促,開始在裴蕭元的面前走來走去。

“若不是她,怎可能將西殿的壁畫畫得如此逼真,入木三分!朕見到那畫,幾乎以為是她的母親要從牆上走下來了!”

“不止如此!若不是她,誰敢奪朕吃的藥?除了嫮兒,朕的嫮兒,這個天下,還有誰敢做這樣的事!”

因為極度的激動,皇帝整個人都在微微戰栗。

“上蒼有眼,終於將朕的女兒還回來了!她還活著!朕說得對不對?她就是朕的女兒!你早也知道了,卻一直瞞著朕,是不是?”

裴蕭元依然沉默。

“你說!你給朕說!隻要你說出來,朕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非但不降罪,朕還要獎賞你!重重地獎賞你!”

回答皇帝的,還是無言的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那一張激動的面上漸漸顯出怒容,忽然,啪的一聲,手掌重重拍案。

“跪下!”他大喝一聲。

裴蕭元緩緩下跪。

皇帝再也壓製不住滿心的憤懣,咬牙切齒:“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兒!乳臭未乾,竟敢瞞著朕如此行事!你再不交待,朕有的是手段對付你!”

他大步走到跪地的裴蕭元的身前,探出他那一隻今雖枯瘦卻也曾握刀飲血的如鷹爪的手,一把攥住了裴蕭元的領襟,迫他抬面。

“說!她是不是朕的女兒,簪星郡主,壽昌公主?”

皇帝俯視逼壓向裴蕭元,再次一字一字地問。

裴蕭元對上皇帝那一雙泛著血絲的獅虎般的眼目,遲疑間門,忽見他面色漸漸發青,本攥得他頸間門呼吸凝滯的那手仿佛也鬆脫了。

他立刻伸出雙臂,一把扶持住不妙的皇帝,將人帶到坐床前。

“陛下身體不適,臣先去叫太醫。”

他安置妥當皇帝,轉身待去,一臂卻被皇帝反手一把又捏住了。

皇帝五指的力道大得出奇,捏得裴蕭元臂骨劇痛,如要碎裂。

隻聽皇帝伴著接續不上的呼吸,嘶聲道:“裴家兒!你敢對著朕說,她不是朕的女兒?”

裴蕭元再次望向皇帝。

此刻,對著這人君那一張泛著灰白氣的蒼老的臉,一聲否認,出口竟也如此艱難。

“告訴朕。朕知道,你知曉一切的。”

皇帝的話聲聽去已是帶了幾分示弱的意味。

裴蕭元凝定片刻,終於,在皇帝的注目下,後退幾步,肅然下跪。

“如陛下所言,她確是陛下的公主,從前走失了的那位簪星小郡主。”

他恭聲說道。

皇帝定定望他片刻,忽然,眼裡放射出不敢置信般的狂喜的光,猛從床上彈坐起身,手掌擊了數下床沿,發出噗噗的響聲。

“太好了!太好了!朕就知道!朕的感覺沒有錯!她真的朕的嫮兒!”

他抬手,指著裴蕭元下令:“快!你快將她帶入宮中——”

話音未落,忽然又站起身,“不不,還是朕自己去見她!她此刻人在哪裡?還在你家中?朕自己去接她!”說著,匆匆就要朝外走去。

“陛下!”

裴蕭元膝行轉身,朝向正疾步朝外走去的皇帝。

“陛下方才問臣許多話,臣唯獨不曾聽到陛下問,她何以早就歸京,卻不願尋陛下自認身份?”

皇帝若被什麼猛地釘住,一下停步。

裴蕭元注視著皇帝背影,繼續說道:“臣鬥膽進言一句,公主如今或許還不大願意回宮認回陛下。”

如同刺破了一個巨大的螞蜂窩,隻見皇帝猛地轉身,方才面上流露出的所有的激動和歡欣皆消失不見。他雙目盯著裴蕭元,用一種叫人驚怖的語氣,森森地問:“你在說什麼?”

“如陛下所知,她早就入京了。如果願意,怎會等到現在還不告知陛下她是誰人。”裴蕭元用克製而不失恭敬的語氣,說道。

隨了他的應對,皇帝的面容微微扭曲,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半晌,殿內再無彆的動靜,隻剩皇帝那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裴蕭元依舊跪地,等待著來自皇帝的雷霆之怒。

“你昨夜帶她出城去往城西,到底去了哪裡?”突然,皇帝發問。

裴蕭元未應,也無須他再應什麼,一陣恍然之色迅速掠過皇帝那雙驚慮不定的眼,“難道你是帶她去了昭德陵?”

裴蕭元向他叩首,以此默認。

皇帝臉色煞白,死死盯著他,聲音在發抖:“你這裴家的小鬼!昨夜你四更拐了她出宮,就是要她跟朕作對,是不是?她是朕的親女!你隱瞞朕這許久也就罷了,竟還敢背著朕如此行事!朕,朕——”

皇帝渾身也跟著聲音發抖起來,左右張望,上去,也不顧自己燙手,一把抄起近前一隻正燜著熏香的鎏金白銅小香爐,朝裴蕭元砸了過來。香爐一耳正砸中裴蕭元的一側額角,隨即彈落在地,骨碌碌地滾開,內中那燃得正旺的炭火連同香球撒了一地。

裴蕭元登時也腦門豁口,肉破血流。

他的面容卻不見慌張,甚至,連眼都未多眨一下,道:“陛下既召臣來問話,臣便最後再進一言。懇請陛下容臣說完。”

他朝皇帝再一次地恭敬叩首。

“公主對陛下拳拳滿懷,心若明月。但她為何不願回宮歸位,陛下當比臣更清楚。臣罪該萬死,然,懇請陛下,無論如何,勿對公主威逼過甚。”

他在入宮之前,已是更換官袍。此刻說完,自地上站起身,自己解下腰間門金帶,又脫去緋色官袍,最後,除了官帽,將一套衣物整齊疊放於地,身上隻剩白色衩衣,立在殿中。

皇帝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聲若龍象:“來人!”

楊在恩早就聽到殿內聲音,方才更是被那香爐落地的異動給驚得走了進來,此時疾步奔入,見裴蕭元額頭血流不止,瞬間門將身上衩衣的衣襟染紅一片,不禁心驚肉跳。

“把這個目無尊長、欺君罔上的逆臣投入大獄!”

“沒朕的許可,誰也不許見。”

皇帝嘶啞著聲,自胸中擠出似的,最後說出了這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