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 裴蕭元連番逼問,欲迫她……(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7596 字 6個月前

裴蕭元連番逼問, 欲迫她表明那於他而言如雲霧迷目的身份。然而此刻當她真的承認,他卻失了反應,望著她, 一時定怔。

青瓷燭台的光籠著這間靜謐的小西閣。她坐姿端靜,隱透幾分自然貴重的儀態。

這不是她此時在人前刻意所扮, 是隨這話而發出的天成的一番氣質。

“你為何不說話了?方才不是你逼迫我向你坦誠身份嗎?”

裴蕭元遭她發問, 才自愕視當中驚醒,倉促地收回目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更不用說, 上前行拜見大禮此等事了。

於他而言,此刻的一切應當是在預料當中的, 然而他卻仿佛還是無法完全相信如此一個現實, 那便是面前這位曾與他訂婚又解約,做他義妹又斷絕關係的女郎, 她會是當朝公主,皇帝那位走失多年, 本以為早已死去的公主。

在這片短暫的靜默裡,絮雨也微微閉目, 再一次梳理心中那紊亂的思緒, 睜眸道:“我知你此刻心中定有許多疑慮。既然叫你識破身份, 在你面前,我也不必再有隱瞞。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便是。”

裴蕭元緩緩將目光投向了面前這張恬淨的,卻令他此刻終於能夠聯想到另外一個人的面顏,帶著些遲疑,發出了他的第一聲疑問:“你既是公主, 為何不直接回宮,反而嚴藏身份,諸多隱瞞?”

“固然時隔多年,你如今與從前走失時的幼年樣貌或已大不相同,但你若是真的公主,想要自證身份,應當也是不難。”

隱隱地,他似乎仍是在質疑著她的身份。

“因為我不確定,當今的聖人,他是否還是我當年的阿耶。”絮雨眼也未眨,當即便應。

裴蕭元顯然未料會聽到如此一句回答,未免驚疑:“此言何意?”

“你先答我一件事。關於我和我阿娘當年的遭遇,你都知道些怎樣的說法?”

“當年出京避難途中,遭遇叛軍,昭德皇後不幸罹難,郡主失蹤,從此不知下落。”他答。

絮雨點頭:“不錯,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說法。除此之外呢?”

他迅速看她一眼,不語。

絮雨道:“你為何不說了?我不信你不知道。”

裴蕭元確實有所聽聞,關於已故昭德皇後於京變前夕和一個年輕的宮廷畫師棄女私走的事。

即便他從前不知,來長安也有些時候了。以他如今禦前行走的身份,對於那些不能輕易觸碰的朝廷中的禁忌,或是聖人的逆鱗,自然是會有人一一為他講擺。

“我曉得你必定也是聽說過的。”

絮雨的唇畔顯出一縷略見慘淡的輕笑,“隻不過你不敢說,或者,在我這作人子的面前,你不願意說。”

裴蕭元此時已完全恢複了他平日的模樣。

“那些應當都是謠傳罷!你不要掛懷,更不能相信。”他沉聲應道。

絮雨凝視著他,點了點頭:“多謝你的寬慰。但我還是要告訴你,確實,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

“那些不過都是有人為了掩蓋惡行散播出來的謠言而已。我有極大的理由懷疑,我的阿娘是遭人謀害了。不但如此,就在那個出事的夜晚,若不是有我阿娘,我的趙伴當,郭典軍,有他們的合力保護,我也已經早早地死了,決計是活不到今日這一天的。”

隨著她的講述,裴蕭元的神色自驚訝而轉凝重,最後變得異常得肅穆。當聽到這裡時,他忽然示意她先噤聲,開門走了出去,親自又檢查過一遍周圍,確定在黑暗當中沒有藏著任何多餘的眼和耳,方掩門再次入內,輕步靠到她的身畔,叫她繼續講。

絮雨坐在矮床上,微微仰面,和俯首看來的這男子四目相投,片時,她垂目,開始講述那個她記憶當中的夜。

這是她此前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的一切,就連昨夜,在她的延哥哥和衛家阿姐的面前,她也不曾談論得如此詳儘,毫無保留。

“……趙中芳叫我自己逃命,我回頭的時候,辨出了一張我認識的臉。後面那個領著人要追來殺我的,是柳家的一名護衛長。”

“天太黑了,我看不見路,逃跑中跌進一道深溝裡。等到我醒來,長安城已破。我也想不起我是何人了,隻依稀記得我有阿娘,她應當是在皇宮裡。我闖進了皇宮,自然沒有找到我的阿娘,在那裡,我遇到了我的阿公。是他將我從起火的永安殿內救了出來,帶著我離開了長安。從此我便變作葉絮雨。”

“這麼多年來,丁白崖的事一直是阿公心中放不下的念。他應當也不相信他的愛徒會做出這樣的事,始終都在尋找他的下落。去年底,阿公又一次地外出尋人去了,這便是為何我會去往甘涼的原因。阿公將我托付給了裴公,為你我訂下婚事。但那時,因為三年前的一場大病,我隱約已經開始能夠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了,故去往郡守府,面見你的伯父後,我……”

“此事我明白了。”

一直在旁凝神聆聽她講述的裴蕭元此時不期然地打斷了她的話。

“請公主就此忘記,當從未發生過便是,往後也莫再提了。”

望見絮雨凝眸無聲地望向了他。他向來沉著而清冷的面容上也抑製不住地顯出了幾分尷尬的神色。

很快,他恢複了他一貫的肅凝,見她依然那樣看著他,遲疑過後,整一整衣冠,走到了她正坐著的那一方榻前,撩持起衣擺,在她的腳前下跪。

“此事微臣明白了。”他重複一遍。

“公主千金之軀,豈是臣能夠高攀得起的。此前若有冒犯之處,請公主予以寬宥。”

他鄭重地向著她行起了大禮。

絮雨吃驚地自榻上站起身,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袖,使出全身的勁,卻還是無法將他從地上拽起來。

“你不要這樣!”

她未免因他這過於謹正的舉動而感到了幾分沮喪和懊惱。

“不是你想得那樣!”她又慌忙地解釋。

“裴二你快給我起來!”

此時他已行完禮,便順著她的拉扯,自地上起了身。

他不動聲色,卻早已將她全部的神情皆收入了眼底,眼底也不自覺地浮出些若有似無的愉悅似的笑影,稍縱即逝。

站定後,他望一眼她此刻還拉著他一角衣袖的手,輕聲道:“我明白,你是有自己的打算。向公主殿下行拜禮,是人臣當儘的本分。”

絮雨頓了一頓,鬆指,撒開了他的衣袖。

“請殿下繼續說,臣在聽。”他恢複正色。

絮雨慢慢坐了回去,在他的注目之中,垂首複理一遍思緒,接著道:“你說得對,所以我回來了這裡,想方設法入了皇宮。你起初不是問我為何隱瞞身份嗎?因為我懷疑的當年謀害了我阿娘和我的人,他們如今已是貴不可言了。我想弄清楚,我的阿耶,他到底知不知道當年曾經發生在我阿娘和我身上的事。”

她再次仰面,望向端立在她身旁的裴蕭元。

“如果他至今還被蒙在鼓裡,渾然不覺,我立刻就會去找他。告訴他我沒有死,我回來了。可是!”

“如果,他分明是知道的……”

她沉默了一下。

“如果他知道,明明對一切都是了然於心的,卻視若不見,那麼多年,他庇容著那些謀害了阿娘並無恥地汙蔑過她身後名的人,那麼,滿懷仇恨的我對於如今的阿耶而言,不過就是一隻不該出現的多餘的累贅。”

“倘若如此,我貿然就找到他,讓他知道我活著,又有何用?難道他會聽從我的話,去為我阿娘報這個仇?反而將我自己現作了他們的眼中釘。”

“我的命本就是當年阿公撿回來的,死無妨,但不能就這樣死去。若就這麼死了,我阿娘的冤屈,還有她的名譽,還會有誰能為她申張?哪怕那些曾害過她的人死後墮入阿鼻地獄,對於她而言,又有什麼樣的意義?”

“那麼殿下下一步的打算是什麼?”裴蕭元目中微光爍動,發問。

“昨晚我從阿姐那裡知道了些關於趙中芳的事。他如今應當還活著,隻是從前被我阿耶逐出了宮。我想先找到他。當年那個夜晚在我阿娘身上發生過什麼,我阿耶到底知不知曉舊事,他是最清楚的人。知道了這一切,我才好知道後面我該如何做。”

“我懂了!”

裴蕭元頷首,“我會儘快為公主查出此人下落。公主等我消息便可。”

絮雨眸光落在他那一張年輕而英毅的面容之上,怔怔看他,直到他的面上顯出了不自然的表情,甚至微微側過面去,以避開她的注目,方驚覺過來。

“你知道我此前為何要和你斷絕關係嗎?我就是不想將你牽連到我的事情裡。”

裴蕭元早被她那一雙明眸看得胸間隱隱若泛血浪,微微鼓蕩。

“為公主殿下效命,也是臣之本分。”他平靜地應。

“可是如果我成了我阿耶的累贅,這所謂的公主身份……”

“在臣這裡,無論聖人如何看待,你就是公主。”

絮雨聽罷沉默。

許久,她坐在床上,慢慢轉面向著他,露出微微的笑容。

“裴二,但願今生我能報答你。”

小西閣內轉為靜悄,惟一片燭火輕輕晃蕩。

稍頃,裴蕭元再次開口,打破沉寂。

“臣為公主做事,不求回報。”

“不早了,我也該送公主回。我在永寧坊有一宅邸,明日我安排下,將公主接去那裡暫住。比起傳舍,那處更適合公主居住,也安全些。”

“另外……”

他遲疑著,看她一眼。

“往後我也會回來同住。望公主能夠應允。”

絮雨豈不知他如此安排的考慮,垂眸:“叫你費心了。”

言畢她自榻上起身,正待走出,忽然又被叫住了。

“我還有一事,若有不妥,請公主寬容。關於李延,公主不會以為他還是你從前的那個兄長吧?”

絮雨定步。

李延當年僥幸存活,如今回來,他目的為何,昨夜沒有和她講,絮雨也沒有問。

但他想做什麼,她大抵也是能猜到的。

便如她回來,執意要為阿娘尋求一個公道。以他曾經的高貴之身,又怎甘心就此隱姓埋名,終老泉林?

他錯了嗎?

她不知道。

她慢慢地回了首。

“至少現在,他還是我的延哥哥,不是嗎?”

她的神情顯出了幾分淒惘,“昨晚那樣的情境之下,我不忍心,也做不到,就看著他喪命在我阿耶的手上。”

裴蕭元凝望她片刻,忽然抬腕,掌心壓滅了燈芯上的火。

“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黑暗中,傳來他溫和的話聲。

他將絮雨送回傳舍,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停到半夜,目光越過牆頭,看到閣樓上的那面門後的燈火熄滅,知她應已安眠了,卻仍立在暗巷口,還是沒有離去。

此時他在腦海裡再過一遍今夜發生的事,仍是有種不是真實的虛幻感,直到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放輕的急促的步足聲。

親信找了來,向他低聲傳達一件事。

皇帝陛下召,命他入宮覲見。

就在此刻,不得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