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裡,褚菲見周琨鈺自拍,忽然來了靈感:“咱們自拍一張吧,好久人沒這麼齊過了。”
周琨鈺剛要說話,就見代瑉萱坐過來。
“等等。”周琨鈺說:“我想出去要個果盤,阿姐,你能陪我麼?”
褚菲笑著逗她:“要個果盤還要姐姐陪啊?”
又有人笑:“她倆以前不就那樣麼?”
代瑉萱跟著周琨鈺走出去,周琨鈺走到吧台對著餐單看了看,隨手指了個,壓低聲問代瑉萱:“乾嘛同意拍照?褚菲會發朋友圈的。”
“發啊。”代瑉萱揉了下自己的臉:“我今天很難看麼?”
周琨鈺提醒:“媽媽加了褚菲,會看到的。”
“沒什麼要緊。”代瑉萱搖搖頭:“一會兒你大哥來接我,韻芝阿姨知道你大哥要來,不會介意的。”
周琨鈺笑了笑。
自打結婚提上日程開始,這兩人是需要頻頻見面了。
代瑉萱說:“我想跟你合照。”
周琨鈺:“我不想。”
她回身往包間走,代瑉萱攥住她手腕,又被她躲開,人來人往,代瑉萱也不好再握,隻問:“這樣不好嗎?”
用一定程度的妥協,換來一定程度的自由。
周琨鈺平靜的搖搖頭:“我要的從來都不是這樣。”
******
喝完酒,周濟言依照約定來接,另安排了司機開走代瑉萱的車。
代瑉萱坐副駕,周琨鈺坐在後排,招呼一聲:“大哥。”
周濟言略帶著點笑意:“回國之後實在太忙了,也沒住家裡,都沒跟你見上幾面。”
他氣場太足,即便笑著,也絲毫不減車裡的壓迫感。
周琨鈺點頭:“等你公司的事理順了,就能多點時間陪阿姐了。”
周濟言又笑了聲:“你說得沒錯。”
代瑉萱坐在副駕上,不發一言。
“大哥,麻煩你送我到公寓。”
“怎麼?”
“明早組裡要開會,從公寓過去方便點。”
車開到小區外,周琨鈺下車道謝:“大哥,我先走了。”
周濟言:“好,我找個時間回家吃飯,我們再聚。”
周琨鈺回公寓洗澡,躺上床時,刻意避開今早的那塊濕痕。
怎麼覺得一天之內發生了好多事,現在想來,那場早八點的歡愛倒像上輩子的事了。
這時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震了下。
周琨鈺懶懶的摸過來。
代瑉萱:“阿鈺,早些想通。”
周琨鈺忖著:想通什麼?
她扣下手機,沒有回複。
******
周一,龔遠堵住辛喬:“跟你說個事,你千萬彆拒絕。”
辛喬扯了下嘴角:“捐設備的事吧?”
“喲,你都知道了?”龔遠訝異了
一下:“陳氏藥企來隊裡捐設備,需要一套公關稿,是往海外發的,所以你也不用擔心身份暴露。所以吧舉行儀式的時候,希望你去合個影,你不是形象好麼?”
“陳隊乾嘛不自己找我說?”
“誰不知道你這性格啊。”龔遠笑:“最煩這些儀式,我跟你這麼多年交情,找我來當說客唄。”
“行,我去。”
龔遠反而愣了下:“你這就答應了?”
辛喬:“為什麼不答應?誰會嫌設備多呢?”
她是這般執拗的性子,悲傷襲來不知道躲,反而梗著脖子迎上去,撞得頭破血流釋出一身毒,反而好得更快,昨晚盯著周琨鈺的自拍照看,也是同理。
上午照常訓練,中午在食堂,龔遠跟辛喬說:“捐贈儀式是下午五點開始。”
辛喬還是很簡練的點了一下頭:“好。”
下午四點半結束訓練,陳行遠提醒辛喬:“拾掇拾掇自己啊,待會兒要拍照。”
辛喬的唇角抿了一下。
陳行遠一看她神情,滿腹“大局為重”的道理已然要脫口而出,卻見辛喬點了一下頭,轉身就走。
陳行遠忙叫住她:“你去哪?”
辛喬回了下頭:“去拾掇自己啊。”
陳行遠還有點意外:“好,你去吧。”
這麼配合?
辛喬不是最煩這些有錢人和儀式感麼?
辛喬去更衣室後看了眼手機,靜悄悄的,周琨鈺沒有聯係過她。
作訓服都汗濕了,她脫下來,另套上一件乾淨的常服。套頭而過時,不小心觸到頸間訓練時磨出的傷。
她們訓練強度大,畢竟這可能成為下一次出現場時保命的底氣。辛喬想起在周琨鈺那間奢雅得好似沒溫度的公寓裡,周琨鈺曾帶著那種又嫵媚又撩人的神情,撫過她頸間的傷:
“好美。”
原來從那時開始,到現在,並沒有什麼區彆。
一直是周琨鈺的一個遊戲,不過是從身到心,層層加碼而已。
她不知道周琨鈺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總歸周琨鈺縮回了那華麗冰涼又堅固的殼裡,去當周家的乖女兒。
辛喬又重新綁了綁馬尾,出去了。
龔遠在門口等,看到她馬上說:“要去會議室準備了。”
“這麼早?”
“我們得早點過去,人家來捐設備,總不好叫人家等。”
辛喬很沉默的點了一下頭,龔遠瞥她一眼。
“怎麼?”
“就是在想,你怎麼這麼配合。”
辛喬勾勾唇角:“我不是說了麼,誰會嫌設備多呢?”
走進會議室,辛喬坐著發呆。
眼神透過窗子,落在訓練場的單雙杠和跑道。
這是她置身的世界,單調、乏味,但安全、可靠,隻要拚了命的去揮汗,排爆發生任何危急情況的時候,平時的訓練總不會辜負你。
不像在周琨鈺那裡。
付出無意義,或者說,付出得越多越像個笑話。
辛喬嘴角再次想往上提,然而在她露出那個嘲諷的笑容前,眼神卻猛然一縮,半笑不笑的表情凝在臉上。
她雙手手指本來無意識的相抵,此時卻攥了一下拳,然後放在椅子扶手上摩挲。
剛才視線範圍內出現的,是一個穿西裝的身影,辛喬並沒看清,在視線觸到半邊挺闊的肩、一條修長的腿時已撤回了。
是周琨鈺的相親對象。
他媽的,辛喬質問自己:不是說要跟悲傷撞個頭破血流麼,為什麼還是本能想躲。
不過也沒什麼可躲的,因為很快,她本能躲避的那個身影就要出現在會議室了。
手指在扶手上摩挲,以前倒沒注意過材質上有著細小顆粒。
埋著頭,聽腳步聲越來越近。
先響起的是領導的聲音:“陳先生,歡迎。”
陳祖銘的聲音很儒雅:“耽誤大家時間了吧?”
辛喬想,那樣的音質該頂著張什麼樣的面孔?
小白臉?戴斯文敗類的金絲邊眼鏡?頭發油滑得蒼蠅都站不住腳?
領導:“沒有,今天還要感謝你來捐這批設備。”
“該感謝的是我們,排爆隊每天都在守著這一方安寧,我們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是應該的。”
都是些場面話,可接下來領導叫到她了:“辛喬。”
又介紹:“這是隊裡非常優秀的排爆手。”
辛喬抬起頭,撞上那含著笑意的一雙眼。
很溫和的長相,與那儒雅的聲音相配,並不似想象中的油滑,甚至若非那身西裝看上去太過昂貴,在人群裡撞見的話,這樣一張臉並不會引起辛喬的反感。
這就是周琨鈺的相親對象麼?會不會太普通了?
辛喬在心中肆意的嘲笑了下:她周琨鈺又是什麼神仙人物?需要如何才能相配?
正這麼想著,視線裡撞進一張清麗的臉。
溫嫵的眉,琥珀色的眼睛,皮膚很白,清冷的感覺裡卻繚繞著一種溫柔,讓人想起河畔嫋娜的植物。
是周琨鈺。
領導:“記得周小姐和辛喬也有一段淵源吧?”
周琨鈺的眼神並非先是落在辛喬身上,而是對領導回話,輕柔笑著:“是,之前那次,非常謝謝辛警官冒著危險救我。”
陳祖銘:“陳氏藥企這次捐設備,是慈睦牽的線,之後我們也會有很多合作,所以周小姐跟我一起過來。”
於周陳兩家而言,這是互相抬莊,一傳出去,圈子裡的人明白周陳兩家交好,對兩家都有益處。
有人小聲議論:“上次姚姐是不是說,周小姐要跟陳公子訂婚來著?”
“看來是真的啊。”
等他們寒暄完,儀式正式準備開始。一眾隊員端端正正坐著,站著的隻有辛喬一人,於是周琨鈺的眼神終於落在辛喬身上。
發現辛喬也在看著她。
周琨鈺的手指在西褲邊蜷起,卻又被垂墜的材質所遮掩。
然後,兩人同時把眼神移開了。
陳行遠叫人把捐贈儀式的kt板拿過來,什麼年代了,為什麼還是做得這麼浮誇。
先請陳祖銘致辭。
陳祖銘笑道:“不耽誤大家時間,我簡單講兩句。”
說了哪些場面話,辛喬全然不記得了。
她被叫到主席台邊待命,一直盯著周琨鈺米色的小羊皮鞋。
而周琨鈺垂手立著,一直帶著溫和淺淡的笑意,十分得體。
辛喬忽然有些想笑。
她真的笑出了一聲,音量不大,在安靜的會議室卻顯得有些突兀,以至於所有人都看向她,包括正在致辭的陳祖銘。
好在陳祖銘這時剛好結束演講,辛喬帶頭鼓了一下掌,這事也就被揭過去了。
接著辛喬被邀上台,接受陳祖銘的捐贈。
同時被邀請上台的還有周琨鈺,兩人分立陳祖銘的左右。
陳祖銘把手裡的kt板頒給辛喬:“想不到隊裡有這麼年輕的女性,你真的很優秀。”
辛喬沒什麼語氣:“炸彈不會管人的性彆和年齡。”
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人人平等。
而不是某些人憑著手裡掌握的社會資源,一步步設陷,去玩弄彆人的一顆真心,然後自己全身而退。
現在這人就站在一人之隔的不遠處,身上甚至還飄著辛喬熟悉的清香。
攝影師在叫她們:“一起看鏡頭。”
辛喬諷刺的想,這竟是她和周琨鈺的第一張合照,也是最後一張合照。
儀式完成,陳祖銘禮貌道:“那不耽誤大家,我們先告辭。”
領導:“辛喬,和你們陳隊一起送送。”
辛喬本來已經把kt板交給龔遠後坐下來,挑了下唇又站起來:“行。”
周琨鈺:“不必了吧。”
辛喬不說話,隻是已經跟著往外走。
一路出去,陳祖銘和陳行遠聊著隊裡的日常訓練,陳行遠知道辛喬的性子,也不叫她應答,允許她肆意沉默。
她走在陳行遠的後面,周琨鈺走在陳祖銘後面,倒變成兩人並肩走完了最後的這段路。
夕陽招搖,拽著人的影子亂晃。
辛喬也不知從會議室走到門口的這段路算長算短。
若說短,夕陽暖黃的光變成並不清澈的河,湮過人頭頂,讓人迫不及待想要掙出來喘一口氣。
若說長,卻又在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就走到了儘頭。
陳祖銘的司機已把車開到門口等,陳祖銘很守禮的請周琨鈺先上車,一手遮在車框上避免周琨鈺撞到頭。
然後自己才坐進去,笑道:“以後再聯係,再見。”
陳行遠應和一陣,捅捅身後沉默的辛喬。
辛喬本來一直盯著閃亮的車門,映著自己影子在裡面
變了形,這時終於不得不望進車裡:“再見。”
中文博大精深,“再見”可以是再見面的期許,也可以是永遠不見的許諾。
她這句話是看著陳祖銘說的,周琨鈺變成視線後景裡模糊的影子。
她想,這就是她和周琨鈺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
辛喬和陳行遠回到會議室。
接下來安排的是一節行政課程的學習,課程講師是姚嵐,已經站在講台上了,教材放在手邊,正在開投影儀的幕布。
其他人跟她閒聊:“姚姐,你上次說周小姐要跟陳公子訂婚,看來是真的啊。”
“他們今天一起過來了。”
姚嵐笑問:“帥麼?”
“那當然沒我帥了。”
有人推他一把:“去你的吧。”
接著客觀評價:“挺帥的。”
“帥倒是其次,主要是看起來和周小姐很相配……怎麼形容呢?”
“一看就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啊對。”那人感歎:“看來門當戶對還是有道理的啊。”
辛喬在這一片議論聲中沉默的坐回自己座位,龔遠看她一眼。
姚嵐準備好投影儀後拍拍手:“好了不聊了,收心上課了。”
投影打開,會議室的光線變得很暗,龔遠把筆記本推到辛喬面前。
辛喬垂眸看一眼,龔遠寫了四個字:“你怎麼了?”
辛喬很淡漠的搖了一下頭,把本子推回去。
******
此時,陳祖銘的車上。
他向周琨鈺道謝:“謝謝你抽空陪我過來。”
陳氏企業需要擺脫商賈之氣,做慈善是必要的,而帶著書卷氣、職業是醫生的周琨鈺出現,無疑對拉高這場捐贈的調性有幫助。
周琨鈺搖頭:“你為陳家,我為周家,各取所需,哪裡需要說謝?”
陳祖銘笑了下。
這就是他青睞周琨鈺的原因。
他們從小被訓練成類似的棋手,人生被看作一局棋,每一步都精打細算、自有它的意義。而這些他懂,周琨鈺也懂,他樂得輕鬆。
******
晚上回家,辛喬跟辛木吃過晚飯,收拾好家裡後,回到自己房間。
陳氏藥企已把所需的公關稿寫出來,隊裡要審核,陳行遠一並發給辛喬。
文字大略讀過,辛喬點開那張合影,放大,盯著周琨鈺那張帶點笑意的臉。
周琨鈺的自拍和他拍挺不一樣的。
不是說五官和臉型不一樣,畢竟周琨鈺自拍也沒開美顏,而是說,彆人鏡頭裡的周琨鈺,更接近白天眾人看到的周琨鈺。
完美,溫柔,順著自己既定的人生軌道,好像很恬靜也很滿足。
那個在辛喬掌心下肆意綻放、甚至把床單弄得一片狼藉的周琨鈺,很難從中捕捉到任何一絲痕跡。
辛喬站在她旁
邊,看起來,與她隻隔著一人的距離。
那卻是階級與財富的距離,愛與遊戲的距離,奮不顧身與全身而退的距離。
辛喬盯著周琨鈺的臉,人一旦太完美,就顯得有點假,笑容面具一樣罩在臉上,是不是隻要看得夠用力,總能在那面具上看出一絲縫隙。
讓她知道在兩人相處的那段日子,周琨鈺至少也付諸過一些真心,所以現在也有一些真實的難過。
然而再努力也是徒勞,辛喬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她把手機丟到一旁,一隻手臂搭在眼前,掩去所有的光。
******
當巨大的打擊來襲,人的感知其實是滯後的。
辛喬一直覺得自己很平靜,直到周五下午,較為風平浪靜的一周過去後,隊裡迎來文娛活動時間,姚嵐過來講完課後,打開投影儀給他們放一部國產喜劇片。
有人說:“早就看過了呀!”
姚嵐笑著瞪他一眼:“是再看一遍看過的電影好,還是再上一節行政課好?”
那人就默默不說話了。
辛喬坐在最後一排,龔遠在她旁邊,看著一屋排爆手是難得放鬆的姿態。
投影幕布上,人生失意的男主角正被告知他其實是保險大亨的唯一繼承人,但獲得繼承權的條件是一個月內花光十億。
那是一部經典喜劇片,男主角一本正經又浮誇的表演,讓笑變成了嘴角溢出的本能。那抱怨之前看過的隊員這會兒投入進去,也跟著嗬嗬笑著。
龔遠也笑,還看了辛喬一眼,辛喬也吊著嘴角跟著笑。
其實也並非多開心,或者覺得多幽默,而是像綜藝節目裡的罐頭笑聲一樣,是人被逗後的一種自然生理反應。
笑著笑著,辛喬忽然覺得不對了。
茫然的環視一眼四周。
窗簾拉著,燈關著,除了幕布上投出的光影,投影儀射出的光變成了室內唯一的光束,辛喬盯著瞧,覺得像潛水艇在海底深處照射出的光,那一點一點的浮塵,像海底不知名的小生物,光暈一圈圈折射出來像彩虹。
龔遠注意到她異常,問:“怎麼了?”
辛喬也說不上是怎麼了,隻是為了看電影而營造出的氛圍,讓周遭好似變成了淺淡琥珀色的海洋,辛喬陷在裡面,不斷往下沉。
這樣的琥珀色海洋辛喬最近經曆過,就是送周琨鈺和陳祖銘的那個周一下午,夕陽也是這般綿密的籠罩著人,辛喬當時聞著周琨鈺身上的味道,也覺得窒息。
可那段路不長,周琨鈺走了,那片湮沒她的海洋就消失了。
她很自大,以為自己劫後餘生,以為那就是悲傷最洶湧的時刻了。
沒想到四天後的現在,湮沒過她的海洋卷土重來,比周琨鈺在身邊時更洶湧。她陷落在海水裡,像隔了層罩子,周圍人的笑聲還是能聽見,隻是顯得很遙遠。
她肺裡的空氣一點點往外擠壓,順著喉管往外冒,她的心臟感受到一陣壓迫,而喉管
發酸。
“辛喬?”
也許她的神色實在太迷茫,龔遠伸手晃了她一下:“辛喬?”
在龔遠觸到她的一霎,琥珀色海洋退潮般向後急湧而去,露出辛喬一具濕漉漉的身體,暫且偷得喘息的機會,搖搖頭:“沒什麼。”
她很難對人形容這種感受。
並且她心裡很清楚,一旦龔遠拿開手,那片湮沒她的海洋又將卷土重來。
辛喬頓悟,那片海洋的名字就叫“悲傷”,而滋養它的引力名為“孤獨”,
而心臟受壓迫、喉管發酸的感覺就更簡單了,隻是辛喬對它不熟悉而已——想哭。
******
晚上,辛喬跟辛木吃完晚飯後獨自出門。
她想去看場電影,一個人。
也不用買爆米花,因為她這次選的是部悲劇。
取票時有女生在看大屏幕放的預告片,除了“啊啊啊老公好帥”,就是“嗚嗚嗚太好哭了”。
辛喬懷著“來吧”的心理準備坐進放映廳。
生命的告彆總是令人神傷,雖然電影講的是一對母女,卻有些讓辛喬想起了辛雷去世的時候。
電影裡有句台詞很動人:“或許人生就是目送一個個親人的背影往前走,不回頭。”
辛雷剛去世那段時間,辛喬的確一次次夢見他的背影,如她童年所仰望的一般偉岸,帶著她從黑暗裡穿行往光裡走,看星星、抓螢火蟲。
然而無論她在夢裡怎麼叫,辛雷都再不會回頭了。
那時她剛滿十八歲,在葬禮上抱著五歲的辛木,並沒有哭。
她得扛著。
現在近十年過去,她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放映廳裡想起這些,銀幕裡響起柔婉煽情的音樂。
她哭不出來。
一切悲情氛圍營造得太刻意,她哭不出來。
從電影院出來,她回了舊街口。
站在熟悉的路燈下,抽了一支煙。
還是哭不出來。
這感覺其實挺難受,有些像遊泳時嗆了一口水,總感覺有什麼東西頂在你上顎到喉管的那一塊,又酸又癢又疼。
無論怎麼吞口水,總也咽不下去。
又過了一周,在她和周琨鈺告彆兩周以後。
天已經漸漸熱起來了,空氣裡有了濃鬱春日的味道。
辛喬出去晨跑,惦記著回來時再給辛木帶點豆漿油條。
路邊的開放式公園裡還是有不少練劍的大爺和舞扇的大媽,還是有大媽對著辛喬讚歎:“嗬,現在也還是有這麼精神的年輕人嘛。”
辛喬心想,我明明常來,大媽怎麼就記不住我呢。
她今天跑的速度比往常快,找了張長椅坐下來休息會兒,四周鬆木清香,把人的視線切分成一格一格,公園裡除了晨練的人還有不少散步的人,一個姑娘穿著條綠裙子飄過辛喬的眼前。
辛喬耳膜震了震,忽而彎下腰。
那種感覺來了。
她把手埋進雙掌之間想,她果然還是沒能看到周琨鈺穿上春天的綠裙子,那條她暢想了無數次的綠裙子。
她哭得並不洶湧,隻是覺得有股溫熱,一點點從眼眶裡溢出來,落進指縫很快又被吸納。
她很克製,甚至連脊背都沒起伏或抖動。
很快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眼眶邊剩的一點水痕,很快被春日的晨風吹乾了。
在刻意營造悲傷氛圍的時候她哭不出來,然而在分開兩周後這樣一個無比平凡的清晨,周圍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她忽然被洶湧的悲傷狠狠擊中,殺了個片甲不留。
她勸自己:好了,過去了。
拎著豆漿油條回家的時候,辛木照例捧著英語書在晨讀,辛喬把豆漿倒進瓷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