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下旬, 凜冬將至。
李麗華是在石洪文的主持下被拉去火化的。
楊樹平精神狀態極差,他受了廢氣身體本來就不行,李麗華一走, 他整個人就垮了下去,整日整日地坐在病床上發呆, 雙目出神, 不要說做事,連話都不會講了。
不過三天, 他整個人就肉眼可見的憔悴了大半。
石洪文於心不忍, 和明秀蘭日日過來看他,楊小花被養在他們家裡,所有的事情都還沒給這個五歲不知事的小女孩兒說,但母女連心, 李麗華火化那天, 楊小花在什麼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哭了整晚,一直哭著要媽媽。
“樹平。”明秀蘭臉色寡白, 她也連哭了兩天,此刻開口嗓子都是啞的, 她望著病床上的楊樹平,“麗華走了,你不能就這樣倒下啊。”
“小花還在等著你。”
“小花”這個詞仿佛咒語,觸發了楊樹平呆滯不動身體裡的某個機關,他緩慢僵直地轉過頭來。
三日了, 楊樹平從李麗華走後, 嘴皮一癟,頭一次哭出來。
“我知道的,我會站起來的……”楊樹平一邊說一邊胡亂地擺手, 他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我就是,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語不成調隻是發顫:“有點接受不了麗華沒了。”
明秀蘭一瞬捂臉仰頭,眼淚滾滾落下,旁邊石洪文看得心間發顫,兩眼發紅,他乾巴巴地道:“我去問了,這種安全事故賠償多,以後你和小花……”
他說到一半就意識到自己的安慰多蒼白,住了嘴,楊樹平捂臉埋進被子裡,這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嚎啕大哭。
尤榮伊垂眸望著哭得幾欲昏厥的楊樹平。
大概所有人都以為這已經是最痛的人生波折,沒人意識到,李麗華的死隻是一個開端。
兩日後,安全事故調查的結果出來了。
“什麼?!”石洪文目眥欲裂地舉著通告單,猛地拍到了楊鴻威的桌面上,“肇事者是楊樹平!這算哪門子調查結果!”
楊鴻威端著高價買回來的紫砂壺杯,微微吹開上面的精品龍井茶葉:“小楊是我同鄉,我也不願意相信啊,可是這就是調查結果。”
“怎麼可能!”石洪文不假思索地怒罵,“燒爐子是黃文,你那天也聽到楊樹平說的了……”
“我是聽到了,但調查結果不是這樣的啊。”楊鴻威仿佛極其無奈,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調查組去的時候,煤爐子在楊樹平的家裡,地面上還有長期燒煤的痕跡,櫥櫃裡還有兩袋剛好留待過冬的煤。”
“不僅如此,整棟樓的口供都一致,大家都說楊樹平這個冬天在燒煤。”
“……怎麼可能?”石洪文難以思考出關竅,聽到這匪夷所思又整齊一致的口供一瞬間都愣住了,“楊樹平以前都是提前交熱力費的,怎麼可能燒爐子。”
石洪文猛地從一團混亂的現實裡竭力抓住了一個線頭,拔高聲音:“對!楊樹平以前都提前交熱力費,隻要給出以前的供熱收費單據,就能證實他沒有燒爐子的……”
“你說以前的供熱單據啊?”楊鴻威平平穩穩地端著茶杯,他抱歉地歎了口氣,“我這人收東西馬虎,廠裡工人交熱力費的單據我都亂丟的,沒收起來,找不到了。”
當然不是找不到,而是早就被他燒了,燒完的煙灰都被謹慎地衝進了馬桶裡,大羅金仙來都找不到楊樹平交熱力費的證據。
“這事兒我也不願意相信是小楊做的,他那麼老實。”楊鴻威唏噓般地低頭喝了一口龍井,美得眯了眯眼,“誒,這茶真不錯,但是基本這事已經定了。”
“全棟宿舍樓都指認了,正在公安局那邊鬨呢,要求及時賠償。”
石洪文的表情和大腦一片空白。
紅底黃字的橫幅拉在公安門前,幾個年輕的實習警/察焦頭爛額地擋在人群前,不停拔高聲音:“事故還沒有調查清楚,請各位先回去等!”
人群不被這簡單的勸告威懾,反而越發高呼:“賠償!賠償!”
石洪文匆匆趕到的時候,他遠遠一看那橫幅,大腦,胃部和肌肉都被一種強有力的情緒攝住了,頓時站定在原地。
【喪儘天良楊樹平,害我全家不賠償!】
領頭鬨事的人是沙宏泰,他長得孔武健壯,舉著橫幅一邊大罵一邊大鬨,他推搡著攔他的警/察:“爐子也找到了,煤氣也是從他那裡泄漏的,這事情還有哪裡不清楚!他在你們這裡是不是有關係!我看你們就是想幫楊樹平不賠償!”
“他有錢有房有老婆,憑什麼不賠償!”
人群鬨哄哄地往前,石洪文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冷靜自己充血的大腦,他人高馬大,越過人群背後小雞子一樣拉過撒潑打滾的沙宏泰,雙目赤紅:“你他媽再說一句,老子一刀捅死你!”
他這一句渾氣十足,帶著凶悍欲滴的真實殺氣,整個人群霎時靜了下來。
石洪文喘著粗氣,他攥緊拳頭一掃全場所有人,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意識得到他和楊樹平的關係,不約而過心虛彆過了眼。
“楊樹平絕不會燒爐子。”石洪文一字一句地說,他就像是回到了當年二十歲,一力和一群人混戰的時候,困獸般地怒吼,“你們都知道,為什麼做偽證!”
沙宏泰被他提溜著,他難得和石洪文起衝突的時候沒急眼,反而嗤笑了一聲,像是欣賞石洪文困獸的姿態般笑了起來。
“就楊樹平那種虛偽的人,私底下燒個爐子算什麼?”沙宏泰冷哼一聲,突然大聲道,“他還交過竊熱費呢,之前就偷過熱了!”
人群在他的鼓舞下,又淅淅瀝瀝地小聲說起話來:
“……對啊,今年還準備買房,城裡一等一的好地段,手裡肯定不寬裕!”
“女兒還要去好幼兒園上學呢,不貪點小便宜哪裡存的下這個錢。”
“……平時就摳。”
石洪文百口莫辯,他大腦嗡嗡作響,不遠處他看到黃文縮在人群後,眼睛一定,大步走了過去,猛地擒住了這個準備逃跑的人。
“你跟我回去!”石洪文慫著他的領口將他推倒在地,難以克製地怒氣噴湧,他幾乎在嘶吼了,“你去和調查的人說啊!是你乾的,和楊樹平沒有關係!”
黃文瑟縮又有些微弱慚愧地望著石洪文,隔了很久才小聲說:“我說了也沒用啊,爐子在楊工哪裡,大家也都不想認我……”
“你的爐子為什麼會在楊樹平那裡!”石洪文怒問,“是不是你!”
“不是我!”黃文飛快地搖頭,“我回來爐子就在楊工家了,沙宏泰領著其他人一起守在我家裡,說要商討賠償的事。”
他極其小聲地說:“他們算過楊工賠償的錢了,一家人能有一萬多,不會撤的。”
“石哥,你家也有。”
石洪文攥緊黃文的手猛地一鬆,他感受到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荒謬撲面而來,一下將他擊得頭腦一痛,難以站立,隔了許久才能從撕裂般的嗓子裡吐出字來。
“……他們都知道?”
黃文低了低頭,沒說話,但一切都在他的沉默裡明了了。
石洪文搖搖晃晃,他恍然回頭,看向身後還在繼續鬨事的人群。
一切都變得像是慢動作般,人群舉著橫幅哄鬨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個世紀在他耳邊回響,朦膿,迷幻,仿佛不像是人能發出的聲音,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往前走。
也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滿臉眼淚。
他摸開人群,走到最先前,不知道從哪裡摸到了根趁手的樹棍,把住得意地繼續鬨事的沙宏泰的肩膀,輕輕拍了拍。
“?”沙宏泰無知無覺地轉身。
石洪文流著淚,滿臉陰森,他目眥欲裂,撕心裂肺地大吼:“沙宏泰,我殺了你!!”
隨著這一聲大叫,仿佛沸水般鼓噪了一下午的人群終於沸騰了,滾滾朝著中間湧去。
實習警察驚懼地揮舞著警棍大叫,試圖分開人群,石洪文被人群擊打推搡,他仿佛沒有痛感知覺般,隻怒意勃發又溢滿眼淚地睜著一雙眼睛,舉著拳頭一下一下地毆打著沙宏泰。
次日,下午三點。
明秀蘭帶著錢交了罰款,焦急地把看守所裡的關了一晚上的石洪文領了出來,石洪文被拷了半晚上,嘴巴乾燥起皮,但人看著還是精神的。
旁邊的沙宏泰就不那麼抖擻了,還沒人來領他,此刻被拷在地上眼神都有點散了,見石洪文被明秀蘭領走,眼神又怨恨又嫉妒。
“沒事吧?”明秀蘭心疼地看著石洪文滿臉的傷,想去碰又收手,“咱們去找個診所看看吧?”
石洪文沉默寡言地搖了搖頭,明秀蘭剛要勸他,就見他張開雙手一抱,將她緊緊擁入懷裡,將頭埋進她的肩膀裡。
明秀蘭無聲地歎一口氣,拍拍他的背:“洪文,我在,都沒事啊。”
“……我不知道老楊該咋辦了。”石洪文聲音沙啞,“我感覺他要賠。”
“賠錢都是其次的。”明秀蘭摸摸他的手,安撫道,“人在就好。”
說起這件事,她難掩傷感:“麗華也不在了,這熱力廠的人又這樣,費儘心思為了這點錢,真是……”
她搖搖頭,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長長地歎息一聲,緩緩開口道:“哪怕賠了也沒事,你還記得老楊老說的話嗎?”
“他一天到晚話那麼多。”石洪文不耐道,“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那句?”
明秀蘭哭了好幾日的眼睛此刻終於泛起了點笑意:“錢都是小事,人才是大事,隻要人在就行。”
——這句話是當初明秀蘭生產大出血,楊樹平急得把庫存都掏空給他們時說的話。
石洪文微微一怔。
“二十萬而已。”明秀蘭不屑又無奈地一擺手,“他們要就拿去吧,等老楊身體恢複了,我們就帶著他和小花離開這兒,去彆的地方再找活乾,再定下來。”
“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真就什麼也沒了。”
“洪文。”她兩手攥緊他的手,小聲說,“還有我們在,彆想岔了走偏路。”
石洪文滿胸腔的鬱氣在此刻才散去,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一直含著陰沉殺氣的臉慢慢放鬆下來。
“嗯。”他點頭,緊接著皺眉,“哪怕要賠償,也等老楊好了搬走再說,不然以他現在的精神狀態,我感覺他撐不住。”
下午五點,醫院。
石洪文勉強收拾好了自己一張臉,明秀蘭倉促做了點飯給三個孩子吃了,耳提面命讓自己兩個兒子幫忙看好小花妹妹,就提著不鏽鋼保溫桶帶著飯菜過來了。
楊樹平病床上支著個小桌板,他很慢地一湯勺一湯勺地吃著保溫桶裡的湯飯。
氣氛很沉默。
明秀蘭開了個玩笑:“誒呀,這幾天可都是我家開火,老楊,你可要快點好起來,該輪到你家開火了。”
楊樹平吃飯的動作一頓,他很淺地嗯了聲:“這幾天麻煩秀蘭帶飯了。”
明秀蘭無奈一歎:“說什麼麻不麻煩,不是麻煩。”
“是麻煩。”
明秀蘭剛要反駁,楊樹平望著保溫桶裡的湯飯,突然提了個要求:“我想吃個鹵雞腿和鹵蛋。”
旁邊的明秀蘭和石洪文都是一怔。
楊樹平這幾天的胃口奇壞,不要說葷腥了,就連粥和湯飯這種軟和的食物他一天也隻能吃一頓,現在一下居然胃口開了,要吃鹵蛋和雞腿。
明秀蘭眼睛微亮:“誒,好,要吃是吧?我和老石去給你買,你等著!”
楊樹平低著頭,很淺地點了一下:“謝謝。”
石洪文不知為何,見他點頭的一瞬間心裡猛地一突,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詳之感,但緊接著明秀蘭就拖他下去了。
“鹵蛋那邊有,我去那邊買。”明秀蘭從荷包裡找了一張五十的給他,“老楊常吃的鹵肉在那邊,你去那邊買,買熱乎點的,回來免得涼。”
石洪文接了錢去買了鹵肉,但不知為何,他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寧,這讓他下意識攥緊了荷包裡那張上山求來的平安符。
他腳程快,十幾分鐘就買了跑回來了,此刻天氣已經很冷了,下午的時候剛下了一點雪,地面上都是剛覆的新雪,潔白無瑕,一點雜色都沒有。
石洪文回到醫院,鹵雞腿還是熱的,他從醫院正門走上去,提著鹵肉路過前台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低頭瞄了一眼護士隨意放在台上的訪客名單。
【沙宏泰】
【黃文】
……
映入眼簾的三十多個名字,都是他眼熟的,於今天早上九點來拜訪了病人楊樹平。
石洪文在前台前仿佛雕像一般靜止了半秒不到,緊接著,他臉色大變,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樓梯間裡躥了上去!
他跑得急,走一步跌了好幾下,仿佛站立不穩。
石洪文這輩子腦子不行,身體素質好,活到現在沒有大病大災,平生還沒有這樣心虛氣短,手腳發顫的時候。
他掌心緊緊攥緊那個平安符,大口喘氣,內心前所未有的誠心禱告——
——楊樹平,彆做傻事啊!
好好活著,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隻要人在,什麼事情都可以重來!
楊樹平的病房在七樓,石洪文跌跌撞撞,爬到七樓還在地上摔了一下,爬起揮開周圍罵他在乾什麼的病人,就往楊樹平的病房猛衝過去。
“砰——!”
病房門被轟然推開,穿著病號服,顫顫巍巍坐在窗戶邊沿的楊樹平雙目空洞地轉過頭來,他臉上全是淚痕。
石洪文一瞬間嗓子哽住,他因為極端的恐懼,一瞬間發不出聲音來,隔了很久才開口:“……老楊,彆做傻事。”
“還彆做傻事?”楊樹平見他來,又哭又笑,恍然搖頭,“我這輩子就這一下是聰明事,其他都是傻事。”
他雙手撐在窗沿上嘶啞地說:“……是我害死了麗華。”
石洪文猛地頓住:“和你沒關係,是這群人……”
“就是我。”楊樹平恍惚地抬頭,“你和麗華明明勸了我那麼多次,彆做善事,彆發善心,讓我長點心眼,但我總不相信,我覺得人壞都是有因,隻要有助力都是拉的回來的。”
楊樹平笑著落淚,他望著石洪文:“——是我運氣太好,隨便發發善心,便遇到了我的愛妻,又遇到了你,我最好的朋友,我就覺得自己更對了。”
“我真是愚蠢至極。”
“……不是的。”石洪文望著楊樹平一點點往後縮,心口發緊,“不是這樣的。”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此刻對錯善惡都不明晰,隻有痛苦和驚懼格外清晰。
“是這樣的。”楊樹平抬頭望一眼石洪文,終於雲淡風輕地一笑,眼淚落下,“多年來,是我沒心眼犯蠢,連累你和麗華了。”
他一說完鬆手,人往後鬆鬆一仰。
石洪文前撲一撈,手中什麼也沒抓到,他近乎於空白地看著楊樹平落地猛地一震,鮮血就從他身後湧出,染紅了剛落的新雪。
隔了許久,有人的慘叫才從一樓傳上來:
“有人跳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