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夏日冰工廠 我是要你吃了他……(1 / 1)

神降(全息) 壺魚辣椒 15637 字 6個月前

楊樹平死得乾淨省心, 從下了決心到跳不過短短半天,他還留下了一封遺書,將自己死後的東西全都交代明白了。

楊小花交代給石洪文, 遺產裡20萬用來賠償,他早年還攢了一些私房錢,有六七萬的樣子, 一同也留給石洪文,語氣懇切地祈求他帶小花到成年。

石洪文臉色僵白地坐在火化場的外面的長凳上。

森冷寒夜裡, 他面色恍惚地望著火化爐裡熊熊的火光, 裡面正在燒楊樹平。

他仿佛胸腔裡的血肉脾臟都被焚燒乾淨, 連一口血都嘔不出來,隻剩灼燒般的強烈疼痛。

明秀蘭坐在他旁邊,不知道是被凍得還是痛的,抱著雙肩瑟縮發抖,眼眶通紅。

長凳邊緣是一口未動, 已經凍得梆硬的鹵蛋和鹵雞腿, 裝在薄薄的塑料袋裡。

要吃它的人也是這樣被包進裹屍袋, 送到這裡——楊樹平跳得烈, 脊骨被摔斷了,人一下去就沒氣了,抬起來的時候身體彆成了兩邊, 送進焚化爐裡的時候都沒有人形了。

二十萬, 一場鬨劇, 兩條人命。

石洪文緩緩地閉了閉眼,他心裡荒原般的寒風呼嘯,那一瞬強烈湧上頭的憤怒和悲苦徐徐散去後,隻餘一種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在半個月前, 這個爐子裡燒成灰燼的人都還在擔憂他未來的去處,害怕他死在黑煤礦裡,絞儘腦汁地給他兩個兒子塞錢,而如今他先他一步死了,還是死在他最擔憂的安全事故裡。

這荒唐的現實和溫馨的過去對比之下,一切都變得虛無暗淡,讓他忍不住想要發笑。

於是他的確笑了。

石洪文表情猙獰扭曲地放聲大笑起來,他向前一步試圖站起,靠近那正在燃燒的火爐,起身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熱淚滾滾落下,將他被寒風凍得發僵的臉氤得刺痛。

“楊……”石洪文幾乎哭不出聲音,旁邊的明秀蘭慌亂來扶他,他踉蹌站起又倒下,跌跌撞撞地在雪地裡往前爬,嘶啞怒罵,“你不是說要給我找礦點嗎!我隨便找個黑煤礦死了你也不管是吧!”

“起來啊!楊樹平!不就是賠點錢嗎!你賠不起嗎!你不是最不在乎錢,隨便給誰都是給嗎!”

他哭得不能自已:“老楊,彆跳啊!”

“彆跳啊!”

十日後。

楊樹平一跳,原本鬨得盈反沸天的事情漸漸停了,一群人原本獅子大開口索要一百萬的賠償,見事情鬨大,人都跳了,也都悻悻地收了手,拿了不太滿意的二十萬賠償準備過年。

但畢竟是做了虧心事,這些人這些天都過得不太安寧,夜夜都能聽到楊樹平住的502半夜有人的嚎哭傳下來。

黃文根本不敢在501待,他老母還在醫院沒出來,他和沙宏泰兩個人混在一起住在沙宏泰宿舍,這幾天難得沒打牌,拿了賠償後交了熱力費,在屋子裡暖融融地過冬。

一整棟宿舍樓都喜氣洋洋地籌備著過年,隻有石洪文一家掛滿白布,一副格格不入的淒冷相。

又是夜半,那種淒厲的仿佛鬼哭一般的嘶吼哭聲又從五樓傳下來,家家戶戶門扉緊閉,不敢開門去查看。

明日楊樹平出殯,今晚有這響動,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誰敢開門?

尤榮伊站在502的門口旁,他眼簾靜靜垂落,看著正在嚎啕大哭的男人。

石洪文一身潦倒,渾身酒氣,他跪在502的門前,額頭抵著冰冷的門扉,手裡拿著一瓶白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已戒酒多年,如今隻是半瓶白酒就醉得神誌不清,跪地大哭。

“老楊。”他迷迷糊糊地哭著喊,“老楊啊!”

如今事情已經完全明了。

尤榮伊靜靜地想——後來他在廢棄的保安室聽到投訴電話錄音裡說的鬼哭,無論做法多少次都會被被撕掉的張張黃符,都是他面前這個男人對亡故舊友的竭力維護。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看這群人把楊樹平當做厲鬼驅趕,在他的門前潑狗血貼黃符?

尤榮伊體會不到,醉得昏過去的石洪文估計也說不出來。

次日,出殯。

李麗華出殯的日子原本定在七日前,但事故突生,最後和楊樹平一起辦了。

偌大的喪葬廳內空空蕩蕩,入門室內高懸著楊樹平和李麗華兩人黑白的照片,底下擺了滿滿一層瓜果,門外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圈,看著是個熱鬨的葬禮,但一個來客都沒有。

楊樹平父母死的早,很早就跟著楊鴻威進了廠,多年來和其他親戚也沒有來往,最親近的人就是廠裡的人,此刻石洪文也不可能請他們。

李麗華是農村出生的,出生的時候家裡已經有兩個姐姐了,父母重男輕女把她丟給了旁支親戚養,旁支親戚對她不好,時常打罵,她後來就跑了,一個人進了城在飯店裡打工,遇到了來吃飯的楊樹平。

兩個人平生都沒什麼牽掛,來得寡淡去的慘淡,隻除了一個楊小花。

石洪文似乎為了彌補他們寡淡的一生,在葬禮上狠狠花了錢,包了最大的喪葬廳,悼文是最有名的先生寫的,花錢都鑲了金邊,還來了一波和尚唱往生咒,總之希望他們走得轟轟烈烈,金貴顯赫。

下輩子最好投胎當有權有勢的上等人,不至於當好人還要受人蹉跎,要麼就彆當人了,做貓做狗都好過如此一生。

楊小花穿了一身白,呆呆地站在空曠的喪葬廳中間,望著自己父母笑著的黑白畫像。

她理解不了發生了什麼,

理解不了孤兒的含義,死亡的指向,和即將抵達的新年為什麼給她穿的白衣服而不是紅襖子,理解不了明秀蘭扶著她的肩膀,顫聲把她壓在了蒲團上。

“拜拜爸爸媽媽啊。”明秀蘭強忍哭聲,“拜了,讓爸爸媽媽保佑你以後讀書厲害,萬事順順利利的。”

楊樹平喜歡拜廟,楊小花很懂“拜拜”這一套,她也一向乖巧,讓拜誰就拜誰,討巧祈福的話一套一套,但此刻她仿佛從這奇異的氛圍裡意識到了什麼,明秀蘭的手剛往下輕輕一壓,她就尖銳地哭叫起來。

“我不拜!”她發了瘋般地在蒲團上掙紮起來,“我不拜——!!”

“小花!”明秀蘭一驚,迅速鬆開手,楊小花轉身就跑,然後頓時停住。

空曠的喪葬廳門前,不知道什麼時候集結了一群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流裡流氣的男人,為首那人拿著根粗壯的木棍,一下一下拍在掌心裡,笑得戾氣十足。

——是沙宏泰。

石洪文渾身繃緊地抬手一掃,將明秀蘭,楊小花擋在自己身後,推了一下自己的大兒子:“從後門走,去正大廳用電話報警!”

小男生一點頭,轉身剛要走,就發現後門也有人守著。

這個年代移動電話不算普及,最普及的是固定電話,但私人包的喪葬廳這種地方是沒有固定電話的,隻有正大廳的服務台有一台固定電話。

前後包圍,兩方圍剿,這絕對是有備而來。

石洪文張開雙臂大手一攬,將所有人包在自己身後,強忍怒意和殺意,陰森睨向走進他的沙宏泰:“你要乾什麼?”

“這不是老楊出殯嗎,我想著同事一場,也來送送他。”沙宏泰慢悠悠道,“要不是他那一萬塊錢,我今年這年還不太好過呢。”

石洪文勃然大怒,起手就要揍人,被明秀蘭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她臉色緊繃,微微搖了搖頭,指了指被她緊緊護在懷裡的楊小花。

“彆動手。”明秀蘭輕聲說,“過兩天我們就走了,彆和他一般計較,不劃算。”

明秀蘭從石洪文的保護下探出一個腦袋,勉強笑了笑道:“來拜就來拜,帶這麼多老楊根本不認識的人乾什麼?不怕萬一老楊看了生氣,晚上跟著他們回去?”

她這軟話說得夾槍帶棒,沙宏泰聽得臉色微變,緊接著又笑了起來:“這些都是我社會上兄弟,人身體強,陽氣重,跟著回去也沒事。”

石洪文暴躁打斷他的話:“你到底要乾什麼!”

“我這趟主要倒不是來找老楊的。”沙宏泰語調一轉,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了石洪文,“我是來找你的,石洪文。”

石洪文一楞。

沙宏泰見石洪文一副全然想不起的樣子,額角一跳,他撥開自己的頭發,露出頭頂上一個血淋淋的縫線接口,又仰起頭,露出下巴上的一道縫線口:“這都是你打的,你想不起了?“

石洪文這才想起他在公安局門口把沙宏泰這孫子狠揍了一頓,他皮糙肉厚一點大事沒有,反倒是沙宏泰好像從看守所出來還去醫院住了兩天,回來休養了一陣。

“我聽說你要帶著你老婆從熱力廠走人了。”沙宏泰怨毒無比地盯著石洪文一家人,陰笑道,“這不想著你給我留了這麼多東西,得給你打聲招呼嗎?”

他剛說完,一擺手,怒喝道:“給我打!”

他身後一群人舉著各式棍棒猛地就衝了上去!

沙宏泰好賭成性,混社會認識了不少人,但這些人平時沒那麼樂意被沙宏泰使動,要不然沙宏泰平時也不至於那麼怕石洪文,但耐不住沙宏泰現在有錢了,隨便請請這些人吃飯喝酒,一頓群架就到手了。

楊樹平微笑的黑白遺照之下,喪葬廳裡一場荒唐的混戰展開了。

害死他的人拿害死他的錢正在害死他在人間最重要的人。

石洪文被揍得頭破血流,拚了命地從亂戰從撕出一個口子,將明秀蘭和孩子順著這缺口一推:“走!”

明秀蘭慌亂之中回頭看了石洪文一眼,她受了驚嚇又覺得荒唐,已經有了細紋的眼邊嚼著淚,伸手要去抓他。

石洪文恍惚之間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明秀蘭的時候,她那麼年輕,明媚之中帶著一點羞澀,站在李麗華和楊樹平的旁邊,笑得像一道照進他灰色生命裡的光。

而如今跟著他隻過了半輩子安生日子,到頭來一片蒼涼,即將遠走他鄉,雞飛狗跳。

那感悟隻是一瞬,沙宏泰的亂棍從天而降,打得他大腦一嗡,他噴出一口血,一切念頭都消失,隻餘一點——

——他可以死,但明秀蘭不能。

“走啊!”石洪文嘶啞怒吼,手下用力猛推兩個兒子,“愣著乾啥,帶著你媽跑啊!”

明秀蘭終於含淚彆過頭,抱著懷裡的楊小花,被兩個半大小子掩護著跑了。

沙宏泰警惕著這個,他一使眼色:“跟上去,彆讓她去報警!”

明秀蘭果然是要去報警,她匆匆跑向正廳,後面緊跟著三個男人。

她抱著楊小花,腳程根本快不了,兩個孩子雖然護母心切,但也才十二,根本不是三個帶著棍棒的男人的對手。

眼見著電話就在眼前,三個男人追到了跟前,楊小花被明秀蘭抱在肩頭奔跑,手腕上那隻金鐲子一晃一晃地從衣袖裡蕩了出來,金光一閃。

三個男人的目光都頓時一亮。

金鐲子!

一個男人伸手去抓,狠狠一撈勾住了這金鐲子,那金鐲子就像是長在了楊小花的手腕上,男人一使力,楊小花被硬生生扯了下來!

明秀蘭一驚,轉頭去拉。

一左一右的拉力將楊小花扯得劇痛,接連的刺激下她的表情一片無措的驚懼,她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

在一片蒼茫之中,靡靡之音驟然浮現,楊小花突然聽到自己耳邊突然傳來一道溫柔又憐憫的聲音,是那天那個小僧侶的聲音:

【由愛轉恨,從生至死,千情斬斷,萬念俱灰,神降將至。】

【楊小花,你願意付出在世非人的代價,去接受神的力量嗎?】

楊小花揚起布滿淚痕,表情空白的臉,她恍惚地在心底回答:“我願意。”

金色鐲子裡的悠然鑽出一道冷氣,進入楊小花的身體。

她驟然變得全身劇冷,皮肉上迅速附上一層淺淡的白霜,那扯著楊小花的男人被這冷意凍得一個激靈,鬆了手,楊小花落入了明秀蘭的懷中。

她驚慌之下不覺有他,抱住楊小花帶著兩個孩子轉身就跑!

明秀蘭行動機靈迅速,她知道自己帶著三個孩子不敵這三人,扭身抓住前台的電話,側身進了主廳旁邊的小屋子,拉過兩個兒子進入之後,反手鎖住。

她抖著手撥打電話報了警,接線的人知道這鬥毆的情況表示五分鐘內一定抵達,並且說會通知熱力廠領導,讓對方過來協同,兩方一起迅速給予處理。

掛了電話後,明秀蘭虛脫般地長出一口氣,緊接著門外就傳來了轟然巨響——外面的三個男人開始猛地撞門!

火葬場這小屋的門並不結實,禁不起這麼猛撞,明秀蘭抱著兩個兒子,又將楊小花拖到身後,緊繃又驚恐地望著砰砰作響的門扉。

“快開門!”

“你馬勒戈壁,快開門!不然打爛你們!”

“咯吱……”在明秀蘭注意力全在門上的時候,她身後的楊小花呼出一口寒氣,她雙眼全白地伸出手,一陣寒氣從她稚嫩的掌心飄搖而走,明秀蘭被凍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咚咚地撞門聲戛然而止。

明秀蘭一頓,她奇怪地看向突然停下搖晃的門扉。

這個時候如果她打開了門扉,就能看到門前仰面朝上躺著兩個面泛寒霜的男人,他們口唇大張,瞳孔震驚地擴大,似乎不明白從天而降的寒氣就能奪去他們的性命。

明秀蘭剛要起身去看門外發生了什麼,她一轉身,就看到楊小花抱著雙臂蜷縮在角落裡不停地發抖,周圍的物品上全浮上了一層白霜,空氣中靜止著凝固的微小碎冰。

剛剛神降的幼小神官用空了自己的神力,正在最虛弱和饑餓的時候,她大腦在侵襲的寒意裡漸漸失去了意識,隻剩下強烈的饑餓感。

楊小花模糊地意識到自己要做出不好的事情,顫抖著往牆角縮動,企圖離所有人遠一點。

明秀蘭毫無防備走進了楊小花,蹲在了她的旁邊,一邊脫衣服蓋在她身上一邊擔憂地詢問,“周圍怎麼全是雪,是漏風進來了嗎?寶寶你是不是冷啊?”

楊小花猛地一個哆嗦,她後仰轉頭,露出一張布滿寒霜,雙眼全白,口唇正在呼出霜雪的臉。

明秀蘭瞳孔縮成了一個小點。

收到警方電話的楊鴻威跑的比誰都快,他正準備過來給楊樹平上香,不到一分鐘就開車到了。

火葬場裡空無一人,楊鴻威一掃這場景就心下了然——被清過場子了。

沙宏泰估計是蓄謀報複已久,帶人來的時候已經把火葬場的人請出去了。

楊鴻威先是去了楊樹平的喪葬廳,大廳裡也沒人了,到處都亂糟糟的,被砸得稀巴爛,花圈淩亂地倒在地上,正中躺著一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

楊鴻威走過去一看,是石洪文,人還活著,他微不可查地鬆一口氣,人還活著就屬於事故鬥毆,跟他沒關係,不用他幫忙賠錢,他就下個處分就行。

現在熱力廠的效益是真不好,乾得不好明年估計就乾不下去了,他正在攢錢看下家,是一點錢都不能亂花的緊要關頭。

“扶我,起來。”石洪文被血糊著臉,看不清來人是誰,但沙宏泰打夠就走了,來的人應該不是他的人。

楊鴻威略有些嫌棄地扶起石洪文,正想著要不要給他打個120,但一想著自己還要墊醫藥費就把這話咽了下去,轉口問:“你是回家嗎還是找個小診所?”

石洪文混亂地一擺手:“我要找秀蘭。”

楊鴻威也不在這個時候惹他:“明秀蘭,你要找你老婆?那她在哪兒?”

“……先去正廳看。”石洪文一邊咳嗽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她應該去那邊報警了,如果沒有,那就是回家了。”

楊鴻威攙著石洪文走了過去,一進正廳兩人都是一頓。

冰冷的灰水泥地上躺著三個直挺挺男人,瞳孔擴散,渾身上下布滿寒霜,仿佛剛從冰窖撈出來。

這死法一看就非同尋常,楊鴻威哪怕見多識廣也被嚇得一激靈,石洪文一下認出這三人是追著明秀蘭走的,他猛地推開楊鴻威攙扶自己的手,嘶啞大喊:“秀蘭!秀蘭你在這兒嗎!”

室內空蕩蕩的,寂靜無聲,隻回蕩著石洪文一個人急促的呼吸聲。

“秀蘭啊。”他又喊,帶上了顫音,“你回家了是吧?”

“吱呀——”

旁邊小屋的門悠悠地打開了,瘮人骨髓的冷意隨之而來,石洪文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雙目失神地望過去,望到了他此生最難以忘記,又時刻回響的光景。

隻剩半個的明秀蘭滿身寒霜,手從打開的門裡倒下來,他依稀認出倒在地上的兩個稀碎東西是自己兩個兒子,光滑健壯又小小的脊背背面朝上,側著的臉面目全非。

他滿臉恍惚地跪倒在地,裡面是和他一樣面色空白,流著淚,但卻在咀嚼的楊小花。

滿室厚厚的寒霜,地上一點血漬都沒有,六具屍體就那麼橫陳開來,一半是他恨的人,一半是他愛的人。

尤榮伊站在石洪文的身後,靜靜地看著這荒唐現實裡最可怕,最痛苦,將他這三年來完全徹底地折磨變形的一幕。

楊鴻威被嚇得面色慘白,他後退兩步,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一看向楊小花:“警察馬上要來了,怎麼辦?!”

楊小花吃了人,就是字面意思上,吃了人,吃了他的老婆和孩子,吃了他半生的幸福快樂。

他可以把這個變成怪物小女孩兒送出去,送給警察,把這個殺人犯槍斃。

——但這又是他唯一摯友,臨死之前親自托付給他的孩子。

石洪文跪在地上,仍由楊鴻威推搡搖晃,他面上恍惚,似乎已經聽不到這世界的任何聲響。

他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他又為什麼要活著?

行善積德一輩子沒有好報,忍辱負重地被毆打,等著離開開啟的新生活也全成了泡影,他像是回到了他被爹趕出家門那一天,輕蔑又冷冷地斥責他——

——你這輩子被大仙批了命,無親無友無後,一輩子下賤人!

他又是驚怒又是恐懼,害怕這東西成真,活得一身戾氣,混得黑白不分,一輩子就準備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直到有個讀了書的傻子認識了他,拍著他的背,輕笑著說,誒呀,這就是封建迷信,你看我是誰?我不是你的友嗎?

直到有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女孩認識了他,戴著頭紗說,誒呀,要是他說的是真的,你看我是你的誰?我不是你的老婆嗎?

一道溫柔憐憫,仿佛從隔世傳來的聲音抵達他的耳邊:

【由愛轉恨,從生至死,千情斬斷,萬念俱灰,神降將至。】

【石洪文,你願意付出在世非人的代價,去接受神的力量嗎?】

石洪文揚起頭,他沒有流淚,哈哈大笑,癲狂至極地從滿地雪霜裡爬了起來:“我願意,我願意啊!”

或許是因為石洪文不願意回憶,接下來一切的記憶都變得混亂起來,尤榮伊隻能看到零星的片段了。

石洪文和楊鴻威兩個人在警察來之前,將屍體送進就近的焚化爐裡燒了,鬥毆的事情石洪文借傷沒有出面,一切都是楊鴻威來處理的。

這人處理事情起來八面玲瓏,手段靈活,了解流程又極其擅長善後,他將明秀蘭和兩個兒子的死推到廢氣上,又找了沙宏泰,問出了他那天找的人都是邊緣人士,誰都不認識誰,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那三個男的失蹤這麼久了,根本沒人發現,也沒人報案。

他們將楊小花藏匿了起來。

“這能力,真是厲害,能產生這麼多寒霜。”楊鴻威對楊小花的能力嘖嘖稱奇,“不知道能用來乾嗎?”

已經被神降,對神官有些了解的石洪文淡淡道:“要吃人來養。”

楊鴻威一驚,但緊接著他就鎮定了下來:“我看電視上那些奇人裝神弄鬼都能掙不少錢,不知道小花行不行,她可是貨真價實的……”

“不用這麼掙。”石洪文從兜裡掏出那支皺巴巴的煙,垂眼剛要點,“我有更掙錢的方案。”

“更掙錢的方案?!”楊鴻威眼睛一亮,緊接著就扒掉了石洪文嘴邊的煙,遞過去了一支軟中華,“說來聽聽?”

石洪文頓了頓,他丟掉自己那支不知道藏了多久的便宜煙,接過楊鴻威的煙,楊鴻威殷勤地給他點上。

“呼。”石洪文在滿臉蒸騰的煙氣裡眯了眯眼,“冰工廠你有聽過嗎?”

楊鴻威一愣:“這這能掙到錢嗎?”

“能。”

於是冰工廠就此落地,石洪文變成了石主任,他穿質地厚重昂貴的外套,抽最好的煙,在熱力廠轟然倒閉改造的過程中目送過去的鄰居同事一個個下崗離開,巋然不動。

黃文離開之前酸溜溜地看他隻抽半根就丟掉的軟中華:“誒呀,我還以為你老婆孩子出了事,你會受不了離開這裡呢。”

“怎麼會。”石洪文眯著眼愜意地又點了一根,咧嘴一笑,“人哪有錢重要。”

他娓娓道來:“老婆沒了可以再娶,兒子沒了可以再生,錢沒了才是什麼都沒了,隻要有錢——”

石洪文哈哈大笑地一拍怔楞的黃文肩膀,俯身在他耳邊陰氣森寒地輕笑:“什麼沒有,你說對吧,黃文老弟。”

“你們都是這樣想的,沒錯吧?”

黃文沒忍住一個激靈。

當夜。

因為熱力廠改換門楣而下崗的沙宏泰心情不爽,先是去棋牌室打了半個通宵,又去一家小酒館喝酒,喝得半醉和人打架,打得頭腦發熱半生不死,被一群人推倒在了街邊。

他在街邊倒了一會兒,意識到再倒下去要凍死,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剛一爬起來後腦勺就挨了一悶棍,眼白一翻,倒地了。

迷迷糊糊之間,沙宏泰感覺有誰把自己扶了起來,雙手反綁,頭上蒙了個頭套,送上了一輛貨車,運到了什麼地方。

同車上似乎還有彆人,哭哭啼啼的,那聲音他聽得有些耳熟,讓他在醉夢昏睡間皺了皺眉,心下不詳。

抵達地方之後,貨車上的人有些粗暴地把他扯了下來,他踉蹌倒地,又被送進了什麼地方。

頭套猛地一摘,冷水傾盆而下,沙宏泰被凍得一個激靈猛地清醒了過來,他看向眼前。

眼前一片殷紅的燈光,環形的建築旋轉而上,沙宏泰在這裡乾過,這是什麼東西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是煙塔!

沙宏泰看向正前方,他瞳孔一縮。

石洪文披著外套,雙腿交疊地坐在椅子上,單手支著抽著一根煙,他腳邊跪著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赫然是他遠在農村的老爹老媽!

“你他媽要乾什麼!”沙宏泰有些激動起來,跪地往前挪動。

“你的背景可真不好查。”石洪文微微一笑,“如果不是楊鴻威有能耐調查到了你的老家,我還找不到這兩人。”

他的語調悠揚緩慢,已經有日後和尤榮伊對話的石主任的樣子:“我專門去谘詢了心理學的專家,你這種賭鬼一般最怕什麼,她和我說,你這樣年輕不知輕重的賭鬼大多是因為父母驕縱,雖然會剝削吸血父母,但對父母還是有一點不一樣的感情。”

沙宏泰被眼前這個改頭換面的男人震懾道,他微微向後縮,警惕驚懼道:“你要乾什麼?你要殺了我爹媽嗎?我告訴你,現在是法治社會,你這樣乾是犯法的!”

這句話一出來,石洪文就噴煙輕笑起來:“犯法?我連人都不是了,我還在意法?”

“還有——”石洪文語調一轉,他單手摁在沙宏泰的脖子上,額角青筋暴起,唇角帶笑,整個人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陰狠毒辣之感,“誰告訴你,是我要殺他們了?”

尤榮伊見著沙宏泰一點一點地,驚恐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上先是長出火炮,然後爆裂,變成了血肉模糊的樣子——血猴子的樣子。

石洪文冷笑:“我是要你吃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