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修斯的眼神從攥緊自己的手上掠過, 他很淺地嗯了一聲。

“我知道了，我不會走的，安心檢測吧。”

尤榮伊長出一口氣。

“不過現在我需要去處理一些事情。”伊修斯緩緩將手搭在攥在自己手腕上的，尤榮伊的手, 語氣仿佛在安撫, “可以讓我先離開一下嗎？”

尤榮伊猛地回神, 他就像是觸電般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姿態規矩又緊繃地後退：“不好意思, 您請自便。”

“……隻要您不離開就可以了。”

“我不會離開的。”伊修斯輕聲說，“我答應的事情絕不反悔。”

望著伊修斯離開的背影, 尤榮伊仿佛整個要虛脫一般撐著擔架往下落, 他抬手狠狠擦去自己眼睛裡的眼淚，忍不住深呼吸了兩下。

成功了。

雖然是靠賣慘裝掉眼淚留下了伊修斯, 但他終於可以檢測腦域強度了。

“尤榮伊！”彌賽亞像一條親人的大狗一樣, 在伊修斯走後迅速地衝了過來, 將尤榮伊整個抱在懷裡, 頭埋進去蹭來蹭去, 碧綠的眼睛閃閃發亮。

“你好厲害！你給全福利院所有孩子都爭取到了腦域檢測資格！”

彌賽亞崇拜地將他舉起, 傻裡傻氣地大聲說：“你是聖子之家的大英雄！”

根本不知事的小孩子們跟隨著彌賽亞擠了過來, 七手八腳地跟著舉起尤榮伊, 奶聲奶氣地起哄：

“哦！大英雄！！”

“還不快謝謝你們榮伊哥哥！”彌賽亞一臉得意和臭屁, “他可是幫你們從那群優等品手裡搶過來的腦域檢測試劑！”

還不明白剛剛在自己人生中發生了什麼足以改變他們軌跡大事的小孩子們嘻嘻哈哈，他們就像是稚嫩的群星簇擁月亮般湊到了尤榮伊周圍, 拖長了音調大聲地感謝他, 每個人的眼眸都亮晶晶的。

“感謝榮伊——！”

“快放我下來！”被舉起來的尤榮伊惱羞成怒，反手給了舉起自己的彌賽亞一巴掌，又冷冷地掃視所有小孩一眼, “謝什麼，我做這件事和你們又沒關係。”

“好了好了。”薇薇安無奈地阻止這一切，“彌賽亞，把榮伊放下來。他還病著呢……”

白門醫院一樓大廳內的打鬨笑聲經久不散，在溫暖的日光中氤氳成輕飄飄的一團，飄向很遠的地方。

不遠處，走向蘋果樹下的管家正俯身和伊修斯交談，他滿臉地不讚同。

“少爺，雖然您一向做事很有理由，但這次我實在不能同意您這樣做。”

管家語氣凝肅：“除了巴爾卡紮爾家，這次來這裡做腦域檢測的都是世界各地的老派家族，為了一群劣等品觸犯對方的權勢，實在是……”

“這裡是倫威爾治下。”伊修斯語氣淡淡，“如果在倫威爾治下的區域，帶有倫威爾姓氏的我做事都需要考慮會不會觸犯其他人的權勢，那對方的權勢是不是伸的太遠了？”

管家一怔，他一時啞口無言。

“自從聖子之家這所白門醫院落地，往這裡不停投放新技術，吸引人過來，太多不合適的事情發生了。”伊修斯纖長的眼睫垂落，在他年少的臉上落下一層淺淺的陰影，“我不太喜歡這樣。”

“所以這次隻是一個小小的教訓。”

他語氣淺淡：“如果再有，那就不止是這樣了。”

管家沉默半晌，他的態度重新變得恭敬謙卑起來，微微躬身，輕聲詢問：“所以您一開始讓對方提要求，就是想借機整頓聖子之家嗎？”

“嗯。”伊修斯一邊向前走，一邊平靜地回複，他像是想起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唇邊帶出一點很淺的弧度，“不過我沒想到他會提這樣的請求。”

“我以為他會讓我懲戒那兩個人。”

“雖然最後他提的請求也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不過也超出我意料之外了。”

“這樣想想，那孩子心地還挺不錯的，替所有孩子請求檢測試劑。”管家回想片刻，有點感慨，“最後都哭了。”

伊修斯餘光撇管家一眼：“他裝的。”

管家一臉震驚：“啊？！”

“哭得那麼淒慘可憐，看不出來，是嗎？”伊修斯眼底含著一層極淡的笑意，“如果不是他抽手太快，我也不會那麼快就發現。”

“真是用完就丟，毫不留情，不過無傷大雅。”

不遠處，幽幽的日光和粼粼的湖光之間，夏日正午的蘋果樹仿佛被熱浪和水汽扭曲視線，彎曲波動的黝黑樹乾之下有兩個站著的人影，表情驚恐不已地望著這邊。

——是傑西卡和安迪。

望著蘋果樹下的人影，伊修斯臉上的笑意散去，他淡淡地詢問旁邊的管家：“他們的父母還沒來嗎？”

“說是十五分鐘到。”管家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現在才十分鐘，應該快了。”

“還有五分鐘，那我們這邊先處理一下吧。”伊修斯向前走出，管家跟在他身後，他眉目淺淡平和，“雖然那孩子沒有提讓我處理這兩個人的要求——”

“——但在這裡犯下這種事，沒有隨便離開的道理。”

“伊修斯少爺！”安迪一看到伊修斯過去，就如蒙大赦地迎了上去，準備把剛剛在樹下打的滿腹解釋的稿子輸出，“請您聽我解釋……”

“你不是主犯吧。”伊修斯的目光從安迪漲得通紅的臉上一掠而過，落在了旁邊低著頭的傑西卡上，“弩箭上有保羅家的族徽。”

“那箭是你射的吧，保羅·傑西卡。”

“是我射的又怎麼樣！”傑西卡猛地抬頭，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怨憤，驚懼，戾氣和無法理解，“你沒必要吧，伊修斯·倫威爾！”

安迪暗道一聲糟糕，抬手剛想阻止對方，就被傑西卡一把推開。

他喘著粗氣，雙目赤紅，大聲嘶吼：“我隻是射了一個低級劣等品而已，而且根本沒有傷到他的骨頭，隻是射穿了肉，流了點血而已，你何必這麼小題大做，把我父母喊來！”

“你對劣等品裝什麼善心！”傑西卡一邊嘶吼一邊控製不住的聲音發顫，“搞出選育技術的，不就是你們倫威爾家族支持的白門醫院嗎！”

“這滿院子的劣等品，不都是你們的傑作嗎！！”

夏日炎熱的風掠過閃光的湖面，溫熱地在草地上穿行，繁茂的蘋果樹枝葉在風中簌簌輕響，樹影光暈搖晃交錯，時不時有一兩片半黃的樹葉飄落在地，在對峙的兩人中間打卷而過。

傑西卡用力喘息著，他嘴唇還在顫抖，伊修斯就那樣平靜地站在席卷而來的風中平望著他，深灰色的眼瞳裡毫無情緒，仿佛他說的事情無關緊要，不值一提。

他輕描淡寫地反問：“所以呢？”

“我隻是傷害了一個比我低級那麼多的劣等品而已……”傑西卡的眼裡盈了淚，神色漸漸地變得倉惶，“求你不要告訴我的父母，放過我吧。”

傑西卡雙手抱著頭，幾乎是崩潰地跪在了地上，眼淚奔湧而出：“他們要是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情，腦域檢測又隻有B級，一定會放棄我，去選育更好的孩子的。”

“一邊以等級為理由，肆無忌憚地傷害彆人。”伊修斯垂眸，語氣似乎是憐憫，又似是不解，“輪到自己被等級傷害的時候，卻又如此痛苦，真奇怪”

“你應該知道，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公平的。”

“哢嚓——！”

傑西卡淚眼朦朧地抬頭，他臉上的表情僵住了，伊修斯右手拿著那支刻有保羅家族徽的弩箭，已經上好了箭矢，對準了他的左腳腳踝，他垂下眼簾，語調優雅地輕語，仿佛在誦讀聖經中的某句詩文。

“倫威爾家族訓——”

“——凡你所為，皆會報應在你身上。”

傑西卡表情驚恐無比，他踉蹌轉身就要逃跑，旁邊的安迪驚慌失措地張開了雙臂，想要幫他擋住。

“咻——！”

箭矢應聲而出，刺穿了傑西卡的踝骨，他臉上一瞬間血色儘失，抱住腳踝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打滾慘叫，嚎啕大哭。

“傑西卡！”安迪慌亂地上前，“你沒事吧！”

“骨頭！我的骨頭被刺穿了！”傑西卡狀似癲狂地嚎哭著，“我有瑕疵了，我的父母一定不會要我了！”

十六歲少年癲狂的哭叫在夏日的炎炎熱風裡被席卷而去，伊修斯沒有施舍給這個他造成的場面多餘一眼，他將弩箭遞給旁邊的管家，披著外套轉身離去。

“……少爺。”管家輕聲詢問，“怎麼和馬上要到的保羅·傑西卡的父母交代？”

“就說我在這附近狩獵，不小心射到了他。”伊修斯淡淡回答，“醫療費用我會翻雙倍賠償給他的。”

管家遲疑地詢問：“他們不會追究嗎？”

“不會的。”伊修斯輕描淡寫地回答，“他已經被我一箭射成了殘次品，沒有什麼用了，他的家族會放棄他的。”

“一個劣等品而已，不會有人深究的。”

這些話讓管家聽得一怔，頓在了原地，直至伊修斯走遠，他才恍惚地回過神來。

剛剛這些話……他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聽過……

白門醫院一樓。

尤榮伊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檢測報告上金光閃閃的【S】標簽，旁邊的彌賽亞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S】標簽。

“好了，彆再看了，你倆。”薇薇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將這兩個湊到一起的腦袋分開，“已經看了十幾分鐘了，還沒確認嗎？”

“尤榮伊——”彌賽亞深吸一口氣，他的眼睛一點一點地變得巨亮，“——你的腦域檢測報告上說，你是腦域S級誒！”

尤榮伊勉強鎮定，他冷淡道：“意料之中，不知道你有什麼好激動的。”

“你給我裝什麼酷！”彌賽亞不由分說地將尤榮伊的頭發揉亂，放聲大笑起來，“我看你高興得不行了吧！”

尤榮伊彆過臉：“我沒有——！”

“你給我把臉轉過來——！”彌賽亞努力轉頭過去看尤榮伊的表情，“我看你是不是笑得停不下來了！”

在轉過頭，看到尤榮伊臉上確切無疑的淺笑的那一瞬，彌賽亞怔了一下，他不知為何聲音變得特彆輕，小心翼翼地問：

“你腦域S，我基因S，我不算贏了你。”

“這次算我們平局，你不要傷心了，好不好？”

尤榮伊臉上的表情一頓，他抿唇垂眸，唇角輕輕翹起：“……蠢貨。”

薇薇安驚喜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交流：“倫威爾少爺回來了！”

尤榮伊臉上還帶著未散的笑，看向從刺目的午後陽光中走進來的伊修斯，對方的舉止依舊得體而不疾不徐，掃視所有人一圈之後，將目光放在了他的臉上。

“我聽到你們在說有腦域檢測的事情。”伊修斯輕柔詢問，“這麼高興，是有人的檢測成績不錯嗎？”

“是啊！”彌賽亞像條興奮的小狗，拽著尤榮伊就過去了，“倫威爾少爺，你知道嗎，榮伊他是——”

尤榮伊被拉過去的一瞬，臉上未散的笑意頓時凝住，他餘光從伊修斯的白襯衣上飛速掠過，一些很細小的血點不規則地分布在襯衣末端。

他在伊修斯身上聞到了很淺的血腥氣，瞳孔很輕地一縮。

“沒什麼。”尤榮伊就像是被一頭冰水兜頭潑下，神色瞬間變得冷靜無比，他迅速地拉住朝伊修斯身上撲去的彌賽亞，“絕比不上倫威爾少爺。”

“是嗎？”伊修斯就那樣平靜地注視著他，良久才收回目光，“那無論成績如何，祝賀你。”

尤榮伊強撐冷靜：“謝謝您的祝賀。”

……好可怕。

尤榮伊竭力控製自己發顫的後背，伊修斯·倫威爾在剛剛十幾分鐘之內出去乾什麼了，為什麼襯衣上見血了。

這人絕對不會去獵鳥，十分鐘之內肯定在福利院內部，那他的獵物是什麼？

“你到底在乾什麼！”不遠處，一道威厲的怒喝伴隨著掌摑聲一同傳來，“誰讓你在聖子之家做這種事的？！”

“啪——！”

尤榮伊的視線從伊修斯的肩膀上越過，看向了外面，之前還暴躁狠戾，射了他一箭的傑西卡此刻正狼狽不已地被一個中年男人拖拽而行，腳踝上還插著一支箭矢。

“父親，父親，請不要放棄我！”傑西卡顫抖，瑟縮地抱住這男人的腳，哭泣著請求，“我還可以努力！我一定能達到您的要求，請不要把我當成劣等品拋棄！”

那男人眯眼掃他一眼，語氣冷酷無比：“你已經沒用了，腦域檢測隻有B，踝骨還有傷，雖然能愈合，但也有愈痕，算有瑕疵了。”

“你母親也沒用了，我聯係好選育中心了，他們幫我找了一個匹配度更高更年輕的女人。”

“我會付給你撫育金，和你的母親離開保羅家族吧。”

“不！”傑西卡狀若瘋癲，他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雙目赤紅又委屈地哭吼著，“你可以放棄我，我做錯了事，我罪有應得，但你不應該放棄母親，她是無辜的，她什麼也沒做！”

“不，她做了錯事。”男人冷笑，“她生下了無用的你。”

傑西卡就像是被這句話完全擊碎了一般，他囂張的眼瞳完全空洞，就像是被抽乾靈魂的木偶般呆呆站在原地，仍由他的父親將他扯著行動，腳踝上的鮮血流了一地。

“……傑西卡腳上為什麼會有那支箭……”尤榮伊表情完全空白了，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呢喃出了這句話。

“哦，那支箭嗎？”伊修斯淡淡道，“是我不小心獵到他了。”

尤榮伊難以置信地側過身，望向了直接承認了的伊修斯，伊修斯淡淡回眸看向他。

“和你腳上一樣的位置，真是個不幸的巧合，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