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上街(1 / 1)

紙上墨跡未乾,臨柏把紙張匆匆揉成團,手上不可避免地沾上黑墨。趙予墨見狀,起身端來淨手用的銅盆。

趙予墨特地吩咐廚房奉上盤種類繁多的糕點,就等著看臨柏吃哪個更多些,好記下來,下次叫廚房照著類似的口味做。臨柏隨手撿了塊離他最近的蓮花玉藕酥,咬了口酥脆的花瓣,他抿下白茶,待酥點化開,蓮子獨有的淺香與清淡回甘的白茶彌散在唇舌之間。

他嚼的慢,姿態優雅,頗有王室女的禮儀教養。趙予墨怕他隻吃一塊糕點就吃飽了,在臨柏下第二口之前,把盤子挪了個角,說道:“彆單吃一塊,再試試這個。”

臨柏撩起眼皮看他,又默默垂下,順著趙予墨的話放下糕點,挑起彆的吃。之後又重複了兩次,趙予墨居然都沒看出臨柏究竟喜歡吃什麼口味。

罷了,或許是這盤果子裡沒有他鐘意的。趙予墨暗暗記下,他身體往前,手撐著顎,商量似的開口問詢:“隨嫁過來的宮人之中,可有你鐘意的?”

臨柏微微搖頭。

陪嫁的宮人長什麼樣他都不記得,更彆說鐘意或不鐘意了。

趙予墨了然地點點頭,又道:“那我給她們遣些不累人的,管理莊子的差事,你看如何?”

臨柏凝著杯中黃綠清澈的茶湯,沒有給予更多回應。

心裡自然清楚趙予墨這是在做表面功夫。

隨行過來的宮人多數也都是宮裡安排過來的眼線,趙予墨處置他們情有可原。而他隻是個維護君臣關係的物件,就公主封號都是出嫁前臨時給封的。

他的意見無關緊要,趙予墨問他,大概就是想表現出個尊重他意願的態度吧。

趙予墨自稱是武將,肚子裡沒什麼墨,卻都隻是謙辭,他察言觀色的本事同學識一樣出色過人。

細觀臨柏的神情舉止,趙予墨大致猜出這兔子大概心裡對他仍有猜忌與不信任。

他都可以理解。

若臨柏完全沒有防備心,恐怕也活不到寧安宮和嫁入侯府的這時候了。

欲速則不達,想要完全獲得臨柏的信任,還得一點點來。

日子還長,日子還長。

光是想到和臨柏的日子還長,說實誠話,趙予墨嘴角就壓不下來。

擔心誤了晚膳,臨柏隻是又進了兩口,便放下糕點,將趙予墨說好回來就給他讀的那本書推到人跟前兒。趙予墨心領神會,心裡暗道下一回再換其他的糕點給臨柏吃,就拿過了新冊。

翻開第一頁,他差點沒樂出聲。

十行有八行畫著圈,整整一頁全是新墨。

怕臨柏覺得自己在欺負人,趙予墨刻意忍下笑意,故作嚴肅地同他念起了字。

秋風天氣爽,夜來得也早。臨柏同趙予墨一並用了晚膳,正準備一頭往書本裡紮。

趙予墨將他攔下:“著什麼急,你日日苦讀也趕不上來年科考。而且你日日悶在屋子裡看書,就不怕真把眼睛看壞了?”

……可不看書,他也無事可做啊。

想歸想,臨柏還是老老實實地停了下來,沒有做任何辯駁或反抗。想著既然不能看書,那就早早地睡下吧,揣著明天睡醒了看書這個盼頭,他今晚還能做上一場美夢。

趙予墨卻沒有禁止他活動的想法。

“趁著今兒時辰早,外頭天也晴著,我帶你到街上逛逛去。”

正思量著如何表達自己想沐浴就寢的臨柏,聽到這句話時,足足愣了半晌。

欣喜中摻雜著不可置信,像夏夜晴朗的星空,閃爍著耀眼的光。

趙予墨猜到臨柏會有怎麼樣的反應,可親眼瞧見對方圓溜溜,黑漆漆的湛星明眸,還是不由心動。

他叫人取了一條玄青色繡有銀竹的緞面鬥篷,給臨柏披上後,還細心的將頂帽給臨柏戴好,以免一會被風吹落,叫臨柏露出沒梳妝的發來。

無論是婦人還是男子,出門若是不著裝求發,都會惹人非議。

趙予墨並無所謂彆人說自己閒話,但他卻顧及臨柏,不願從彆人口中聽到一點他的不好。

於是他擇了個折中的法子,直接鬥篷加身,給他遮得嚴嚴實實去。

這個法子是好用,感覺自己被包裹起來的臨柏,跟著趙予墨邁出房門,竟都覺得外頭世界沒那麼可怕了。

嫁入侯府當日,他頭上蓋著囍巾,看不清路,被一路攙扶著進門。入府後,他又天天在屋子裡待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侯府究竟是個什麼規格他完全不曉。

今日被趙予墨領著,他才有機會好好的打量著這宏偉壯觀,富麗堂皇的侯府。

庭院錯綜複雜,曲折幽深。臨柏一路隨行,同趙予墨走了好久才穿過內湖,待好容易來到前院,已經不知道過去多久了。

宮內規格雖大,但他能活動的地方也就那小小一隅,都不及鎮北侯府十分之一。走著走著,臨柏不由跟緊趙予墨,就擔心自己會在這兒迷了路。

複行數百步,臨柏才終於見著侯府氣派的大門。

秋夜露重,但還沒到入冬,趙予墨擔心裹多了反而生汗,叫臨柏不適,便命人在車裡鋪上秋日專用的薄毯,座位也隻是裹了好幾層柔軟的布墊,車窗簾子左右也儘量封得嚴實,不讓外頭漏入一點涼風。

墊子應該都是用香熏過,車廂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木與鬆香,柔雅幽恬,清淡好聞。

臨柏臨左面車窗坐下,身姿端正,腦袋卻一直往窗戶方向歪。

待馬車開始行進,臨柏就悄悄掀起一個角,偷摸著窺看車窗外的一景一物。

駛出宅道,接下來一個拐角,迷離的燈影世界,與人來人往的街道,如展開的畫卷,倏然闖入臨柏瞳眸之中。

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到處都是打扮不一,在路上行走的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許多家擺著攤子或扛著扁擔的商販們在大聲吆喝。

街道兩側的店鋪也都是絡繹不絕,進出往來的客人。

嬉笑怒罵,百相眾生。

當真熱鬨。

“若是更早些時候,還能趕上中秋和重陽。百姓上街祈福,燃孔明,放荷花,那時候滿街都是人,馬車走也走不通,街道兩側也全擺滿了各類有趣的小玩意或特色吃食。”

臨柏想象不到那樣的場景,卻不妨礙他覺得有趣。趙予墨知道他在聽,就也沒停,繼續叨叨著:“下元節也會熱鬨,但要真論好玩,還得是元旦和元宵,到時我再同你一起來。”

慶典。

一起。

臨柏心中一動,被這簡單的幾個詞攪得思緒紛亂。

他警告著自己趙予墨或許隻是隨口一提,萬不可抱有期待,可心裡還是遏不住波瀾翻湧,向往之情如浪般陣陣拂向心岸。

車輛慢悠悠,已然駛入城中。簾外漏入的灼灼暖光映在臨柏臉上,一明一暗,藏在暗處的眸隱匿隱隱微光,被光籠罩的瞳則如簇燃起無儘燎原星火。

少年的一舉一動都被趙予墨儘數看在眼裡,眉目顏色也被他好好地收著,揣在心口。

二人相處的日子不久,臨柏又總是把心事藏著,不肯外露。趙予墨想知他所想,就隻能一點點兒摸索著去猜。

臨柏嫁來侯府這麼些日子,趙予墨都沒有見他笑過。

想叫一個滿身防備的兔子微笑,不算很難,他相信,隻要自己稍微提那麼一嘴,這隻兔子就會在某一日帶上偽裝的面具,裝出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

但趙予墨隻想看他真心實意的笑顏,故而過程再艱難,也得一切小心著來。

臨柏唇邊弧度未改,但隱約上挑的眉尾和那雙會說話的漆黑明眸已足夠詮釋他當下心境。

這一趟門算是出對了。

趙予墨從車窗掃了一眼,見街景繁鬨,便扭頭問起臨柏:“想不想下車去走走?這個時間,街上正熱鬨。”

臨柏抬眸望他,眼中滿是猶豫。

他被困宮牆已久,除了闔宮夜宴,平日沒什麼機會同時看見這麼多人。更彆說加入這人潮河流,融入其中。

慌張是必然的,臨柏卻也想逼著自己適應。倘若他日真能逃出皇城,今後要面對的或許要比今夜所見更加複雜。思慮至此,臨柏便下了決心,好歹借這個機會給自己練練膽子。

提起略有些厚重的裙擺,臨柏扶著趙予墨的手緩步下車,足下剛一站定,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兒家的婉轉清歌。抬頭追目,即見百十來步之外,有一家高高懸掛著酒幟的宏偉酒樓。

趙予墨為他答:“這是清芬樓,東城裡最大的酒樓,唯有西城水雲間能與它相較一二。”

不知瞧見了何物,他忽然道:“你且在這等一等。”

說罷,便轉身往街邊擺攤的小販方向走去。

看著趙予墨逐漸遠去的背影,臨柏忽然意識到,他正獨自一人處在魚龍混雜的街道之上。

耳邊蔽可周遭所有嘈雜聲響,僅剩心脈搏動的躍律。

呼吸微顫,臨柏手心慢慢沁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這或許是個的機會。

站定在川流不息的人群當中,披著鬥篷的臨柏眼睛始終凝視在趙予墨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向後退了半步,在確定趙予墨沒有看向自己的情況下,緩緩轉過了身。

然而,還未等他走出幾步,肘臂便被一隻寬厚的手掌緊緊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