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第七章 還不死心(1 / 1)

“這都是誤會呀, ”儘忠說,“唉。”

這場戰鬥沒有持續很久。

一方是以逸待勞,有心算無心, 另一方是既無準備,又無警覺。

一輪箭雨下去, 他們立刻就四散崩盤了。

從上面的營指揮使,到下面穿著草鞋的小兵,他們每一個人在發現城頭的弓兵是真射箭, 射出來的箭是真會殺死人後,立刻就將所有的夢想都拋之腦後。

不錯, 他們來相州, 原本是很有些夢想的。

就像之前那些被屠殺的燕人, 難道大宋的王師隻殺人,在殺人之前和之後都不做任何事嗎?

不可能呀!誰當差是白當差的?誰不要些油水呢?

平民百姓身上是沒多少錢財, 可有一枚算一枚,一枚也不該糟蹋呀!

至於大戶人家, 那真正是一絲也不能放過——尤其還有一樁天大的樂子!比殺人更妙!

他們睜著猩紅的眼,呼吸都因為興奮變得急促,在一片混亂中準確抓出那些富貴人家的年輕女眷。或許是千金小姐,或許是她家的女使, 反正他們什麼都不挑剔。

隻要抓到了, 就用蒲扇般的大手揪著她的發髻, 無視她的哀嚎, 將她拖行在死去親人之間,最後找一個有興致的地方,好好樂一樂之後,一刀割斷她的喉嚨, 將她身上淩亂的衣服一件件剝儘,頭上的釵環也不忘一根根卸下。

他們或許也有家人,等到小軍官清點戰利品前,他們必須要小心將這些已經到手的財產藏起來,不能被剝削了去。

然後呢?

然後他們可以有滋有味兒地回憶這一日的快活,還可以將他們小心藏起的戰利品拿去賭場再換一日的快活。

當然,他們當中也會有些很有一點深情的,會將這些沾了血的衣衫交給妻子,作她的新衣衫,又或是紅著臉溜到心上人的家門口,待她開門時,將一根梅花銀簪悄悄地交給她。

他是已經不記得那些赤條條被拋在荒野上的姑娘長著一張怎樣絕望的臉,但他可以紅著臉,輕聲說:

“這是我殺敵得的賞。”

這是他們曾經在滄州有過的快樂時光,可隻要他們進了相州,難道就不能舊夢重溫一次嗎?

杜帥要他們一把火燒了安陽城的糧草,可是怎麼燒呢?城中的吏民都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燒,那就少不得要殺幾個人。

殺一個人是殺,殺一城的人不也是殺嗎?

他們沒有殺人的愛好,但隻要他們拎著刀,有殺人的力量,他們就可以得到這座城中的一切。

比如當鋪、藥鋪、銀錢鋪子裡的財物。

又比如站在酒坊門口利落打酒的老板娘,或是胭脂鋪裡結伴看貨的小姐妹。

他們可以在相州的大火中,儘情地樂一樂,而後留下一片狼藉與焦屍,滿載而歸。

後果?哪來的後果?

河北流寇四起,誰知道是什麼人乾的,非要賴在他們大名府身上?話可不能亂講!這大名府的天,都是杜帥一肩扛起的!

敢質疑杜帥,這怕不是金人的奸細!

唉,唉,這些美好的夢呀,在安陽城頭箭雨落下的一瞬間,全破啦!

他們隻剩下抱頭鼠竄,恨不得再生出兩條腿,一溜煙地跑出相州地界,再也不敢回頭。

但城頭上的人沒準備就這樣放過他們。

光是一輪箭雨下去怎麼夠呢?宜將剩勇追窮寇,好不容易逮到金狗,殺金狗呀!

城門打開,靈應軍這二百個老兵就衝下去了,將重弓換了長槍短劍,分作兩邊,包夾上去——我是吃飽喝足睡了八小時的,你能跑得過我?

其中還真有幾個長跑選手,奈何靈應軍這邊還有騎兵的,十幾匹戰馬說多不多,騎在馬上追著射殺奔跑的靶子是儘夠了。

太陽還沒升到最高處,這場戰鬥就算打完了。

指揮使是一箭就被射死的,可還有個虞侯,坐在城外的草地上哭嚎:

“太殘暴了!”

一個著戎裝的壯漢走過來,手裡拎著大斧,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笑:

“你們這般狗賊,殺我百姓時,怎麼不喊殘暴呢?”

那個虞侯淚流滿面,“我不是金人!我是大名府留守杜充麾下的虞侯!我是大宋的士兵啊!”

“我知道,”那個壯漢說,“而我是燕人。”

虞侯就忽然哭不出聲了,他驚恐地看著這個鐵像一般的男人,像是突然又看到那日荒原上少女的臉。

壯漢的斧子劈了下去,跟在後面的儘忠腳步就是一頓。

“哎呦!”小宦官在後面很誇張地喊,“這麼多血!”

李儼——雖然大家不太習慣,還是會喊他趙儼——轉過頭,將斧子上的鮮血輕輕甩了一甩。

“嚇到內官了,是我的不是,”他很客氣地說,“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儘忠用手輕輕在面前扇動了一下,將地上那個死去之人所散發出的臭氣輕輕蕩開。

“問問他們,都是哪兒來的呀?”

問一百遍,也隻有一個答案,這群俘虜都是實打實的宋人,裝不出來。

於是靈應軍從上到下,就看起來都有點遺憾。

“既是誤會,”李儼說,“現在該怎麼辦?”

“杜帥也真是的,下了這樣的令,這誰聽了不以為是金人的奸細啊,”王善說,“咱們沒辦法決斷,卸了他們的兵甲,捆上帶回去請宗帥示下吧。”

“這個好,”儘忠說,“就這麼辦吧。”

跟著大家跑出來的虞允文不吭聲,就一直在默默看著,儘忠有點不放心,畢竟這是文弱轉運使的文弱侄子,不會被嚇到吧?

要是嚇病了,帝姬隨機抓一個人出氣肯定會抓到自己啊!一百遍也是抓自己!

儘忠就柔聲道,“小郎君,這裡血氣太重,郎君不如……”

“咱們還得運糧,”虞允文忽然說,“不如將他們也領進城去。”

儘忠沒明白,“他們進城何用?”

虞允文靜靜地看著他,“他們欲行何事,難道城中百姓不當知情麼?”

這一群年輕人湊在一起嘀咕了一會兒,忽然眼前就是一亮!

“小郎君雖行得好計,但還缺了一樣東西。”王善一本正經地說。

虞允文有點迷惑,“什麼?”

這一上午在安陽城北門進行的戰鬥,實在是嚇壞了不少人。

官吏們就不說了,他們心中是有數的,嘴巴緊閉著,可都偷偷地等著看呢。

城中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是金兵追來了,有人說其實是流寇,還有人說這是活閻羅杜充的兵呀!

不管是哪種,總之百姓們都是心驚肉跳的,今天不管酒坊還是胭脂鋪,當鋪還是藥鋪,什麼都沒開門,門板上得嚴嚴實實的。

現在城門大開,一個小兵敲敲鑼,喊一句“亂兵已擒,安陽太平!”,大家就悄悄又從門板裡扒著往外看了。

靈應軍的白鹿旗在前面,騎兵精神抖擻,戰馬也皮毛錚亮,大旗後面是一位騎馬的少年郎君,漆黑的眼,秀氣的眉,那張臉文雅又精神,身姿筆直得像竹子,穿了一件群青的袍子,烏黑的鬢邊竟然還簪了一朵海棠花!

是他!

有嘰嘰喳喳的聲音說,就是這位少年郎君,領兵擊退了要來將安陽城燒成白地的大名府亂兵!

看看他的臉!不比後面那個黑大漢瞧著和氣多了?就知道隻有這樣的少年將軍,才能領出這樣的兵啊!

相州百姓看了這個白臉兒少年,又看了後面被捆著手,垂頭喪氣跟著走的俘虜,漸漸就有人下了門板,甚至大膽地探出頭,邁出步,往前湊一湊,等前面隊伍走完,還有閒漢不著忙回去做工,繼續看後面跟著準備乾活的義軍。

“這不是嶽家五郎嗎!”

嶽家五郎有些吃驚地轉頭去看,那鄉鄰已經湊了過來,走在隊伍旁邊,同他講些絮絮叨叨的事,比如他怎麼進了靈應軍啦?怎麼衣服還同人家的不一樣?沒編製?沒轉正?不是說朝真帝姬還特地給你娘寫符來著麼?有這門路,得趕緊加把勁兒呀!嘿嘿俺進城賣幾頭豬,沒想到竟遇到這樣的大事,多虧了你們,否則被活閻王來這麼一趟,相州就完啦!

嶽飛走在隊伍裡,初時很沉默,直到忍不住,“三哥,你當真聒噪。”

那個鄉鄰就哈哈大笑著走開了,留下嶽飛繼續在隊伍裡走,雖然還是很沉默,但忍不住抿抿嘴,就顯得心情還挺不錯。

“小郎君,你也稍微笑一下,”儘忠小聲說,“才顯得討喜些。”

被推來當看板郎的虞允文就顯得心情不怎麼樣。

“在下鳩占鵲巢,實在笑不出,況且內官究竟在何處尋到的海棠啊?!”

除了射死了十來個,踩死或者其他古怪死法又十來個外,這四百多個大名府士兵被剝了兵甲,用繩子拴著,跟一車又一車的糧草一起,返回了滏陽城。

整個磁州就沸騰了。

流民們白日裡依舊要做活,可傍晚開飯時,那不同尋常的香氣就使得他們每個人的鼻子和嘴巴都可怕地抽動起來!

那可不是加了樹皮和草根的稗子粥!那是真正的麥粥!濃稠又厚實,帶著熱氣騰騰的麥香,不摻一點兒彆的!豐收的時候,他們就吃上這麼一碗!

除了麥粥之外,每個人又得了一小塊麥餅,一小塊鹹肉或是鹹魚。

“今日準備了雙倍的飯食,你們也得量力而行,”夥食兵說,“可彆撐壞了肚子!”

每個人都差點撐壞肚子,像是又回到了有雞犬煙火的村落中,回到最好的年景裡。

“咱們是隻吃這一頓……”有人一邊打嗝,一邊哽咽著問。

夥食兵就說,“我怎麼知道這樣的大事!不過看今日運進城的糧食,估摸著以後都能吃上了吧!”

“那些樹皮我們都不吃了?”流民就很激動,但又多事地問一句,“可扔了也怪浪費的,給誰吃呀?”

“斷不能浪費的,”李素說,“怎麼這點事也來問我。”

突然進來數萬石的糧草,主簿就忙瘋了,恨不得給自己劈個十字刀,分做四份去點糧驗糧存糧造冊,現在小吏跑過來問這些瑣事,李素就很不高興。

“可城中既然都吃了麥粥……”小吏說。

“他們帶回的大名府士兵不是還沒吃飯嗎?”李素說,“給他們吃就是。”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入了夜,小吏又跑回來,對著還在那瘋狂忙碌的主簿說:“他們不吃。”

“不吃就餓著,”李素很不耐煩,“明天起,他們就要去修城牆,到時將粥熱一熱給他們就是,什麼時候吃儘了,再同我說。”

到第二天的傍晚,小吏就又跑過來了:“他們將剩粥吃光了。”

第三天時,大名府的信使就衝過來了。

雖然大名府的兵都帶去了磁州,可相州的官吏對這兩位神仙打架,那是誰也不敢惹的,磁州又不準備隱瞞,消息就傳回去了。

然後杜充就給宗澤寫信了,看信使的表情,這信寫的可能相當不禮貌,但信使站在縣府外,連門都沒進去。

“不見見嗎?”帝姬有點好奇。

宗澤老爺爺還在做他的規劃表,磁州今天又來了不少流民呀,這很好,不同州縣的人,分配的房子也應當在不同區域,這樣老鄉見老鄉,比較有歸屬感,等給他們都安頓好後,就要編入義軍裡,準備一邊種點蔬菜補充糧食,一邊開始操練啦。哦對了,李世輔送過來的鎧甲很好,還能不能再搞點?

老爺爺就這麼認認真真地做表,像是沒聽到小吏報告門外有個大名府的信使,等到帝姬問了,他才摸摸雪白的胡子,望向小吏。

“轉告信使,請他將文書帶回去,待杜帥親至,我定將大名府的士兵儘皆送歸。”

趙鹿鳴坐在一邊,很有些吃驚,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看宗澤,又看看王穿雲,她身側這位阿泰爾後裔眼睛裡也是滿滿的“這老頭兒看起來傻乎乎笑嗬嗬的,突然這麼剛啦!”

“當面打臉,會不會因此打起來呀?”王穿雲沒忍住,小聲問了一句。

沒等宗澤說話,朝真帝姬就笑出聲了。

“杜帥是個極有氣度的人,”她說,“他不會親至,更不會領兵親至的。”

消息又傳回了大名府。

不得了啦!

杜帥就狠狠地砸了一個杯子,又砸了一個杯子,兩個杯子砸完還不解氣,又將茶壺也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老賊跋扈!明明是個同進士,頭發都白了也不過是個通判,站在我面前,我是正眼也瞧不上一眼的!他今日得了個乞丐的官職,竟欺我至此!”他罵道,“我勢當除此國賊!”

提刑郭永在一旁冷眼看著,此時就上前一步,“杜帥,而今金人在前,河北殘破,杜帥若能親至滏陽,與宗總管化乾戈為玉帛,共抗金賊,如古之將相和……”

但杜充已經聽不進去他說的話了。

這個中年男人陰沉著一張臉,也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的惡意中。

他是不可能去滏陽的!

宗澤聚斂河北流民,輕而易舉將他的大名府士兵打了個落花流水!

他怎麼敢去滏陽?!

可此仇他不能不報!

杜充就坐在那一地的茶具碎片前,陰沉著聽了郭永許久的廢話。

水光照著他那浮腫的眼泡,以及一雙陰冷的眼。

這位大名府留守心中忽然進去了一個主意。

“宗澤既有兵有糧,”他心想,“這消息真定知不知情呢?”

真定被圍困了數月,要是將磁州有糧的消息傳到真定那邊去,宋軍知道了,金人也就知道了。

城牆殘破的磁州,卻囤了幾萬石的糧。

這豈不是一樁妙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