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第八章 誰?(1 / 1)

真定的日子過得很難。

他們是被圍困了很久, 但也不是那種金人兵臨城下似的圍困。

作為河北西路的路治,真定城城高且厚,防範周詳,尤其又有一位非常出色的守將劉韐[gé]。

這位不僅是真定府知府, 還是河北河東宣撫行軍參議官, 是“東南儒宗”劉民先之子, 地道的進士,但又特彆有統兵天賦,稱得上文武雙全的卷王。

自他上任真定,不僅自己來,還將自己一大家子都帶了過來, 齊心協力能壯一壯膽氣不說, 這位知府還很快就發現了東路軍的弱點:金兵不擅攻城。

於是這場攻城戰就打得完顏宗望極為痛苦了。

首先是真定府提前堅壁清野了,能轉移進山裡的東西,老百姓帶進去, 帶不進去的,就進了城。

隻要進了城,完顏宗望再想取出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他是有勇士的, 可是勇士也沒被蜘蛛啃過, 幾丈高的城牆他們徒手爬不上去呀!

要說從遼國的攻城技術裡找點出來,遼國也許久沒打過大規模的攻城戰了,技術迭代被淘汰, 那些舊時代的衝車雲梯劉韐看也不看一眼。

“放箭!”他說,“爾見金寇無堅不摧,我見金寇不過插標賣首!”

城頭一排排的弓兵就放箭了,他們居高臨下, 本來就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危,劉韐又是個與士兵同甘共苦的人,沒人需要三輪箭討一次賞,這箭就跟開閘放水奔湧向前的洪水一樣,頃刻就給金人淹沒了。

“看他有多少箭!”城下就有人罵。

菩薩太子完顏宗望就陰沉著臉不吭聲。

真定城的箭好像無窮無儘,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箭,但女真人是金貴的,不能將性命輕擲在城下。

仆從軍在女真人看來倒是如草芥一般,但那些奚族契丹族和遼地漢人雖然種姓卑賤,卻不肯真將性命拿來消耗真定城的箭。

東路軍攻了三日的城,菩薩太子在軍中就齋戒了三日。

到得第四日,菩薩太子就出了帳,一臉平靜地數著佛珠:“我在靜思與祈禱中獲得了佛祖的啟示,城中原有一個法力高強的大邪魔,須得等到佛祖的預兆落下,才是鏟除他的時機。”

大家聽得似懂非懂,很快完顏宗望就給了一個脫水版的指令:打不下來,咱們留人在城下監視,主力軍繞開它,繼續南下吧。

從那之後,真定城就像是被整個世界孤立了。

金人不阻礙少數人進出真定城,因此他們可以獲得外界的訊息,比如東路軍打到了黃河,比如太上皇和官家還在鬨不和,比如主戰派上位,比如金軍最後同意撤軍,不是因為官家給了他足夠多的承諾,而是因為西路軍遲遲被阻在石嶺關,無法向前。

它還能接收到外界的訊息,這些訊息給了他們很大的安慰,讓他們知道身後的太行山並未被金人占領,他們依舊是有後援的。

但他們也從未從後援處得到過任何幫助。

金人依舊在監視並圍困著這座城池,附近任何成建製的隊伍想要進入真定,都會被他們迅速攔截,那其中包括了磁州原本的軍隊,也包括了相州運往真定的糧隊。

於是劉韐必須想辦法向外求援,要足夠的援軍,與真定的宋軍裡應外合,一起將留在河北的金人,以及金人無數個堡壘都清掃掉。

大名府有兵也有糧,據說因為之前劫掠屠殺難民的行徑,還額外掠奪了一大批財物,再加上河北地勢平坦,完顏宗望認定自己的糧道不會被大名府阻礙,竟然繞過了它直接南下。

大名府有兵,但劉韐每次送信去大名府,杜充的反應都很冷淡:

救不得,沒機會,再說吧。

於是劉韐又將目光放在太原府上,不知道太行山另一邊的宣撫司能不能伸出手來,拉兄弟一把?

梁師成說,救自然是要救的,隻是金軍逼迫得緊,他們騰不出人手呀!要不你們再堅持一下?

翠崖穀之戰,劉韐也略有些耳聞,隻是不知在那之後,西路軍搞大規模軍事行動的意義在哪裡——東路軍都回家了,你準備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狂奔到汴京城下打個卡嗎?

反正東邊和西邊都不幫,北邊?北邊是金人。

隻能看看南邊。

哦南邊的磁州已經被杜充燒個稀爛了。

劉韐就在這種絕境裡繼續堅持,也不算很苦,他號召城中上下一起省吃儉用,給每一個花盆裡都種上一顆小青菜,給家裡的每一樣鐵器都奉獻出來打造箭頭,上到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四五歲的孩童,不能守城的就坐家裡慢慢磨箭頭,反正所有人都安排了活,鐵了心要在城裡待到朝廷援軍到達的那一日。

現在大名府送信過來了。

杜充說:劉公,你怎麼樣?現在形勢雖然險惡,但我有什麼好怕的?我這一腔熱血,這一顆忠心,早已經給了大宋,我是什麼都不怕的,再艱險我也要親冒矢石去救你!隻是而今糧草無以為繼,不好出兵呀!不過前不久相州到了一批糧草,已經運到磁州去啦!你那邊給我個信,要是決定裡應外合,咱們哥倆再加上磁州的宗澤,一起給盤踞河北的金寇一個措手不及,怎麼樣!

這信送到劉韐手裡,他看完之後,就隨手遞給了自己兒子。

二十餘歲的劉子羽不算很成器,這位卷二代在父親的用兵天賦上繼承了些,甚至還多點了一點戰鬥天賦,“盛暑嚴寒,必清晨著單衫,入教坊學射矢三百”,在守城這件事上,他能身先士卒,臨陣指揮,這是幫了自己爹大忙的。

但他做學問就不太行。雖然精通經史,又有家學淵源,硬是沒考到過功名,身上掛的都是武職。

他爹看他就不太順眼,眼下遞了信出去,還不忘記吹胡子瞪眼。

兒子趕緊躬身接過,一邊仔細看,一邊心裡琢磨,看著看著,就很高興地忘記他爹不是分享今日快樂,而是考考他。

“爹爹!兒知道了!”

劉韐一下子就沉了臉:“你知道了什麼!”

“咱們有糧了!”

當爹的就差點踢他一腳,“杜充說的話,你也信麼!”

“磁州知州宗澤,為父與其雖無交情,不過略聽過些事跡,”劉韐說,“他是有些清正名聲的,你倒是可以悄悄去一趟磁州,見他一面,聽聽他怎麼說。”

磁州而今迎來了最舒服的時節。

到處都很殘破,到處都在修繕。城池在修,城中的民宅在修,城外的田野也在修,修著修著,不需要四處張榜,更不需要進山裡搜尋,自然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比如那些躲在深山裡的流民,他們每天黃昏時在山中穿梭,隻要站在山峰上看一眼滏陽城方向的炊煙,一天兩天,三天五天,那炊煙不停歇,離近了再看看,有人趕著車馬,緩緩地進城,城外被踩得結結實實的黃土地又染上了青蔥的綠意。

山中的流民見到炊煙,再見到複耕的田地,心裡就越來越癢癢。

“你沒見著山裡的燕子也奔著山下去了麼?”他們小聲說,“咱們不如派個人去打探一下。”

打探了一下,剩下的人也都忍不住了,跟著下了山,而後他們又很快互相抱怨起來:

“怎麼來得這樣晚!城中的好屋子都被人挑走了!獨咱們睡窩棚!”

他們睡在簡陋的泥屋裡,互相抱怨著入睡,卻睡得很香甜,因為他們不必再留出一個人守夜,也不必擔心連守夜的人都被山中的狼群或是猛虎一起吃了去。

小娃子窩在母親的懷中,在春天的夜裡,偶爾聽到外面傳來幾聲鴞鳥的叫聲,也沒有打擾到他們的夢鄉。

隻有寂靜的街道上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忽而停留在某一處,語氣嚴厲地詢問某個人為什麼不遵宵禁時,新的居民才會睜開一下困倦的眼睛,而後母親摟緊自己的孩子,丈夫則早已鼾聲震天。

流民越來越多,流寇也就漸漸被吸引過來了。

他們剛開始打過滏陽城的主意,但在看到城頭士兵身上鎧甲與背後長弓後,打消了這個主意。

接著他們就開始打磁州其他地區的主意:許多人回來了,那肯定有的搶,這思路沒錯吧?

作為義軍中最出色的小軍官,相州來的嶽五郎在剛回到滏陽城後的第二日,就加入了巡邏隊,追著這些流寇打,並且致力於將其中能改造的帶回來,改造不成的就地打死。

流寇戰鬥力參差不齊,但這群窮光蛋口袋裡沒多少東西,自然是善於奔跑的,你追著他跑多少圈,他都未必會露怯。

就在一個春日的下午,朝真帝姬準備開個例會。虞禎還在靜養吃他的營養粥,三個高堅果還在營中,過來需要一點時間,李素聽說某個糧囷的外壁破損,急急忙忙地去修,宗澤老爺爺忙裡偷閒,拉著虞允文的手,親切地問他多大了,讀了什麼書,可取了字,自己這裡有一卷陣圖,是大宋軍隊百戰百勝的不傳之秘,他要不要看看。

一切都很平靜,甚至王穿雲偷偷地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卷細細的紅繩,同佩蘭考校起了翻花繩技巧。

帝姬就忍不住轉過頭去看。

坐在帝姬下首處的王善和儘忠沒什麼大事,就開始閒聊了。

“你見了那個人嗎?我想著回來要去見見他,竟然忙忘了,”王善說,“沒想到他在城中啊。”

“你說哪個?我沒見過,不清楚。”儘忠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皮也不抬。

“嶽飛啊,你明明見過的。”

王穿雲忽然打了個寒顫,“帝姬!你怎麼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朝真帝姬,隻聽到她的脖子哢哢哢地發出了幾聲,艱澀地轉了過來:

“你們,”她問,“說誰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