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想起來, 我忘記了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她說。
細雨如絲,帝姬看完信就順手遞給了王穿雲。
“請宗翁過來一趟,我得請他來商議。”她說, “穿雲?穿雲?”
穿雲站在那一動不動, 忽然看向了她,神情冷峻又憤怒。
“他才是真當殺之人,”她說,“帝姬也不能拿他奈何麼?”
趙鹿鳴想了一會兒。
“天意將我送來河北,就是要他死在我手裡。”她的聲音很輕, 卻透出不容置喙的堅決。
大名府的騎兵邁開馬蹄嗷嗷嗷地跑了。
他們原以為宗澤麾下隻有一群面黃肌瘦, 神情畏縮的流民,無論如何沒想到裡面有個內官, 甚至還與帝姬牽扯上了。
當兵的誰不怕內官呢?西軍世家林立, 見到童貫還得趴地上哐哐磕頭呢!
儘忠問話, 他們就老實答了。
“杜帥”姓杜, 名充, 相州人,之前擔任了滄州知府, 據說是個非常剛強果決的人,因此被升任大名府留守。
這人有多剛強果決, 又有什麼政績呢?
他就任滄州, 時逢金人南下, 許多燕京府的百姓因為戰亂也就一路向南逃,逃到了滄州。
這些人裡有窮得一無所有,隻能赤著兩隻腳,路上給人做點傭工,勉強賺一口飯吃, 踉蹌來到滄州的人;也有家中良田千頃,車馬粼粼的高門大戶,人家帶著全家老小坐在馬車裡,有女使貼身服侍,有健仆一旁護衛,從容來到滄州。
他們不是一路人,但都準備在滄州暫時歇一歇腳,吃一口熱飯,尋一個溫暖安全的地方吐出一口濁氣,紓解心中壓抑著的恐懼。
這一路就非常熱鬨,有大賺一筆的商賈,也有擔憂泥沙俱下,其中藏匿奸細的地方官——這個地方官就是杜充。
他說:“金人用兵如神,若其遣細作於流民之中,退可入城窺探軍情,進可奪我城池,如之奈何?”
當時的通判與縣令等人還不知道杜充是個什麼人,有人就勸說,“隻要我等嚴加防範就是,流民皆燕地之人,豈無親朋鄉鄰?隻要詢問時細致些,將各人案戶記載於冊,相互比較,想來細作也不易藏身。”
知府沉著臉,不吭聲。
有更狗腿一些的人就揣測他是不樂意接收流民的,小心說道,“而今國難當頭,相公一心抗敵,哪有餘力做這些瑣事!不如令兵卒嚴加防範,不許他們入城,趕他們往南走就是!”
“天寒地凍,一日勝過一日,富貴之家也罷了,若令那些貧寒之人也不許入城,恐將路有凍屍,如此豈不薄情?”
他們一句接一句地在那爭論,爭論到最後,杜充摸了摸他的胡子。
“大宋的江山,皆在你我肩上擔著,”杜知府說,“豈能優柔如婦人?”
這就是不同意流民入城了,那個心軟些的臉色一暗,心硬些的就是一喜。
“下官這就喚縣尉前來,令其嚴防城門……”
“喊他們做什麼?”杜充說,“都殺了。”
州府裡,無論心硬還是心軟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天之後,那些在河邊取水的人,在林中拾柴的人,在田野上生火取暖的人,那些裹在貂裘裡的人,穿著破舊布衣的人,一起錯愕地看著黑雲一樣的旗幟,與黑雲一樣的士兵,向他們而來。
那是大宋的軍隊!他們原本忐忑的心在看清了旗幟又放下了。尤其是那些有錢人,他們甚至立刻招呼仆役,將車上的酒壇子搬下來,要從容地請“太尉”們喝一碗酒暖暖身子,再在他們的護送下——
沒有然後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被拖走,隻剩下蒸騰著熱氣的滄州大地,破碎的酒壇倒在地上,南流北淌。
待到了春天,那熱氣是早就冷了,可驚蟄還沒到,就已經有不知從哪來的蚊蠅,貪婪地聚在這片土地上,吸吮著藏在下面的寶藏。
在杜充面前,燕地的富貴門戶,或是赤貧的草民,全然沒什麼區彆,隻要他們是燕人,隻要他們進了滄州。
都得死。
武官講這些,主要是為了開脫自己。
“我也隻是領命行事,”他說,“杜帥生性如此啊。”
待他走後,大家還是沒回過神。
帝姬麾下這群人,好的固然是心地善良正直,可儘忠這樣的壞筍也不過就是欺軟怕硬,見錢眼開,貪汙帝姬的錢偷偷放債。
聽完這個小武官“簡單”“講一講”“我們杜帥是個什麼樣的人”之後,所有人就都無法理解了。
關鍵是這人居然因為這個“剛強果決”的表態,還升職了!
現在整個大名府都是他的了!
“咱們得送信回去,聽帝姬示下,”王善說,“他若平素如此行事,今日豈能善罷甘休?”
“渾然不當人子!”儘忠罵道,“若我作了宣撫使,定要每日打他二三十個耳光!”
高大果和虞允文就都沉著臉。
“咱們立刻送信回去,”高大果說,“一刻也不能耽擱。”
宗澤老爺子就比這一群年輕人沉得住氣,看完信後,那雙蒼老而精瘦的手緊緊握著信紙,將信紙用力握出了一個又一個印記。
“宗翁以為,當如何?”她問。
“相州的糧草要養活整個河北,”宗澤的聲音冷靜且沉穩,“若杜充心存此念,臣不坐視其得逞。”
她看看宗澤爺爺,很乖巧地應一聲。
按照宗澤寬厚的性情,就算他不同意杜充的做法,多半也要忍讓再三,隻讓這支運糧隊稍作阻攔,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大名府的軍隊回去。
宗澤開始寫公文,趙鹿鳴坐在一旁,心裡琢磨要怎麼能操刀子整死那個人,還得快準狠些,不能——
“帝姬若覺處置得當,”宗澤將文書遞了過來,“臣便蓋印了。”
她不置可否地拿過來看,一看眼睛就直了!
高大果收了信打開看,看完眼睛就直了!
王善不信邪,也拿過去看,儘忠就抻長了脖子在他身後看,三個人裡,隻有儘忠發出了一聲冷笑。
安陽城很近,須臾間就到了。
城中官員待他們就很客氣,尤其是見到虞允文拿著河北西路轉運使的文書,以及身邊那個皮膚白皙,衣著整潔,身形清瘦的年輕宦官,那態度就更是熱情得不得了。
不僅一迭聲地表示要給他們準備糧食去,還熱情邀請他們住一晚,好好歇一歇。
“怎麼這麼古怪?”王善小聲問儘忠。
“哼,咱們是新到的,不知道杜狗其人,他們這些坐地戶難道也不知嗎?必是擔心杜狗發難,難以交差,留咱們一兩日,到時若是大名府來人,就將咱們推出去!”
“雖說心不誠,”王善說,“隻要飯誠就是。”
儘忠惡狠狠地點了個頭。
酒席是很好的,魚不再是腥氣衝天的爛軟肉泥,而是用各種調料烹製過後,又灑上了碧綠蔥絲,聞起來香氣撲鼻,看起來精細整潔的一盤蒸魚;獸肉也不再是一點肉都附不上去的骨頭,以及動不動就吃出一點驚喜,讓人不能理解夥食兵到底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各種內臟,而是烤得焦香撲鼻,滋滋流油的烤肉。
他們吃到這樣的飯食,又喝到了汴京運過來的美酒,自然就走不動,隻能在安陽城的客房裡睡上一夜,等明日再說運糧的事了。
就連他們的士兵與役夫也有這樣的好運,他們也吃到了厚實而有麥香餅子,喝到了熱騰騰的劣酒,以及各種烹飪得並不精細,但足夠分量的烤獸肉。
大家都吃了很久的樹皮粥,現在吃上這頓勞軍的美餐,真是連舌頭也要一起吞進去,因此就算沒有那酒,人人也要吃得醉醺醺了。
趙簡子將分到自己的那塊獸肉用紙包了,揣在懷裡,旁人問起,他也不隱瞞:“帶回去給我阿母吃。”
“你有這樣的孝心,足見你的品性,”押官走到他身邊說,“來日在軍中也會有一番作為。”
這漢子就冷笑一聲,“貴人們都吃得醉醺醺,渾然不知正事了,咱們還能有什麼作為?”
押官搖了搖頭。
“我在平定軍中之時,曾與靈應軍共在雲中拒敵,他們並非無能之輩。”
大漢就很吃驚,“你既與他們打過交道,怎麼卻不曾報出自己的門路,倒要蹉跎在這流民中?”
“帝姬與宗帥皆有匡扶社稷之誌,”他說,“我在此效力,不覺蹉跎。”
快樂總容易在清晨戛然而止。
這群在糧囷外搭帳篷睡得胡天胡地的役夫與義軍還沒有從夢中醒來,城外已經傳來了厚重的馬蹄與紛亂的腳步聲。
“大名府來人了!”城頭忽有守軍驚叫一聲,“是杜帥的兵啊! ”
“杜帥派兵了!”
這個消息一瞬間驚醒了整個安陽城!
不僅派兵來了,那些士兵還都背了許多東西!
他們是帶了乾柴與火油來的!
城頭的守衛慌慌張張地跑了,另一群人就跑了上去。
為首的軍官躍馬而出,“杜帥有令!征安陽糧草儘入大名府!餘者就地銷毀,不得資敵——”
“強弓營!”一個帶了些燕人口音的男聲自城頭響起,令那個軍官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他看到的不止是一個燕人,他看到了城頭還有許多個士兵,展開了手中的長弓,彎弓搭箭,指向了他!
他壓根沒想過會在這打一仗啊!他帶了五百兵卒,連夜急行軍來搶糧燒糧,他們烏壓壓地聚在城下,所有人都是箭靶子啊!
“我隻是奉令而行!”大名府的武將茫然而又恐懼地大叫起來!
“我也隻是奉令而行,宗帥有令,遇到金國奸細,正當就地斬殺!”趙儼說,“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