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第三十四章 金人的求親(1 / 1)

有時候一個人要是跪下了, 就難再站起來了。

比如說梁師成。

朝真帝姬並沒有強留他在散發著焦糊與屍臭氣息的石嶺關,而是客客氣氣地請他回太原去。

儘管這樣做對自己的威望損害極大,但梁師成還是迅速返回太原城中, 並且鑽進了為他準備好的宅邸裡。

這一次小內侍學了精乖, 在城中搜羅了大戶人家的地窖, 搬來了一盆果子。

再打上一桶熱水, 請中官仔細洗了個澡,待他換一身新衣服, 坐在充滿水果香氣的溫暖室內, 那張蒼白的臉就好上了很多。

但廚子還是大意了,他送來了一碟烤得嫩嫩的羊肉——這東西原是梁師成平時愛吃的。

後廚裡的雜役完全不明白他們的梁中官為什麼大發雷霆掀翻了桌子, 但接下來在太原的數月裡,小內侍宣布, 中官面前不許擺上任何烤製的食物, 甚至連煎得略帶一點焦糊香氣的都不許。

即使如此, 梁師成在那個夜裡還是輾轉反側了很久, 他最後坐起來, 吩咐就在偏榻上守夜的內侍:“多點些燈燭!”

“再多些!”

他好恨!他恨每一個挖坑給他跳的人,他也恨在坑邊拉他一把的朝真帝姬, 可他知道他最該恨的人是誰!

童太師儘管從河東路撤回來了,可他還在大殺特殺。

天啊!隻要有人扛住了西路軍的壓力,你根本想不到這位郡王能玩出多少花樣!

比如說,大宋的西軍已經集結完畢, 自潼關和蒲阪一路東進,準備往汴京勤王——但他們一定是要在洛陽站一腳的,而且剛來的一定是人數略少,兼具了斥候與清道作用的前軍, 這原沒什麼可說的。

但童太師就說:大軍來得快慢也就罷了,軍中將帥各有要務,太上皇體貼他們,可怎麼旗纛節鉞也來得這樣慢呀?

這話說得原有些奇怪,旗纛節鉞這些東西都是用來在萬軍從中讓己方士兵瞧見自己統帥用的,那必然是指揮官在哪,大旗在哪。但這群西軍將領誰個敢拒絕童貫呢?

他們就快馬加鞭,乖乖將自己的旌旗大纛,符節斧鉞全都交給了童太師。

然後西京洛陽的城牆上可就壯觀了!

旗幟如林,威風凜凜!每一面大旗都代表著一位聲名赫赫的將軍,更代表聲名赫赫的將門!

姚家的有,種家的有,高家的有,折家的也有,齊齊在洛陽城頭招展,殺氣迫人,威勢更是讓城下張望的有心人面色如土,幾乎不敢仰視。

大軍都到洛陽了!隻是都停在洛陽,保護太上皇呢!

消息一傳到京城,原本就在偷偷摸摸往洛陽跑的官員就變成了公開往洛陽跑。

他們理由也很充分:太上皇傳召,不敢不遵呀!

官家敢怒不敢言,派使者過去詢問:各路兵馬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到汴京來勤王?

使者沒見到各路將帥,隻見到了童太師。

使者還是派去太原城的那個使者,太師卻已經不是太原城下的童太師。

他又恢複了健壯紅潤的樣貌,坐在上首處睥睨下面的嘍囉。

“大軍調度,一時半刻豈能齊至?若分先後,令金人有可乘之機,”他冷哼一聲,“你我豈能擔當得起?”

消息傳回汴京,官家就又大發雷霆了一場。

具體罵了些什麼不賢不孝的言論,史官是不能記下來的,但是耿南仲就瞧著官家那張盛怒的臉,偷偷地說話了:

“官家,‘中國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內。’此先賢之言也!”

官家用兩隻浮腫的眼睛去看他:

“而今王師將至,你卻要朕同金人低頭麼?”

耿南仲立刻很誇張地雙手合攏,行了一個躬身禮,“臣豈敢!官家是天下的官家,施之以德,海外賓服,官家隻是不忍生民因戰亂流離,因此想要化乾戈為玉帛罷了……這是大大的德政呀!”

官家就陷入了沉思。

在他還是個太子時,他心裡是有一些迷迷蒙蒙的美夢的,比如他也想要學一學他那些英勇善戰的祖先,為大宋開疆辟土,立下比收複燕雲更加雄壯的功業。

但自從金人兵臨城下,他就忽然發現他和他的祖先們沒有什麼不同,美夢終究是美夢,他還是得回到眼前來。

眼前金人一路被擋在了河東,另一路也不敢孤軍深入——他們已經不是他最大的敵人了。

那個在他幼時牽著他的手,用高大身材遮住熾烈陽光的男人,才是他最大的敵人。

他伸出手去,招了招手。

耿南仲就彎著腰上前兩步,不像一位重臣,倒像一個宦官似的來到官家身邊。

“京城裡議論紛紛,都以為咱們要大敗金寇,一雪前恥,”他小聲問道,“若朕議和,朝議當如何?爹爹又會如何?”

“官家呀,事在人為,咱們若是謀事機密些,他們如何知曉?”

“一定不能再壞事了!若引發民怨,朕也保不住你!”官家這樣強調了一句後又說,“使者須得找個可靠的,萬不能壞了大事。”

耿南仲的眼睛就滴溜溜地轉,忽然在官家耳邊小聲嘀咕了一個人名。

京城此刻正陷入一種狂亂的情緒裡。

大軍就在洛陽,有多少人?幾萬?十幾萬?幾十萬!

那都是大宋的精銳,大宋的鐵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

隻要有了這支軍隊在,憑你幾萬蠻夷,還不是要丟盔棄甲,屁滾尿流地逃回那苦寒的極北之地去?

百姓們經曆過縮在城內,提心吊膽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在夜裡哀歎,小聲哭泣。大富之人可以出城躲一躲,尋常人家卻舍不得京城的產業房屋,依舊在這裡猶豫。

至於沒房子沒地的窮幫傭,那就更走不得了,連路費也沒多少,出了城到處都是兵,可怎麼過呢?

他們無處可去,因此恐懼就加倍了,而這恐懼在有了轉圜之機時,又加倍變成了對金人的仇恨。

人人都在幻想有朝一日抓住金人,寢其皮,啖其肉,飲其血,反正就是怎麼對等地報複回去怎麼來。

他們在街頭巷尾大聲議論這樣的事,甚至連主戰派的李綱都不得不下令稍作限製,但收效甚微——尤其是青少年,簡直就是一個個活動的炸藥。

其中又以康王趙構為甚,這位少年親王著戎服,騎馬於街上,若見到青壯男子,便時時駐馬交談,勸勉他們操練棍棒,若來日當真兵臨城下,有城中百萬健兒,豈不足報效天子!

反正就是人氣很高,高到被報效的天子都感到不安。

一言以蔽之:人人都是主戰派。

此消彼長的是金人的態度。

他們在種師道到達京城,並與使者嚴正交涉後,似乎就從蠻橫無理的蠻子變成了講一些道理的蠻子。

等現在再見到使者時,完顏宗望就像個真正的菩薩太子了。

他快步上前,在使者準備行禮時將他的手握住。

“我父曾說,在眾多宋人中,你是最受他喜歡的一個,那時我就站在他身後,”完顏宗望微笑道,“因此我不能受你的全禮。”

這個密使似乎選的很對,在一旁的官家心腹這麼想。

尤其在完顏宗望這一番話後,使者剛想要表示感謝時,完顏宗望又打斷了他:

“趙公,你怎麼清減了許多?”

這話說得溫厚又親切,趙良嗣就一瞬間紅了眼圈。

儘管是金人的酒宴,但無論是廚子還是婢女,甚至連菜色都是清一色的宋朝風格,就連上首處的主人家都像個精通佛法的宋人。

有人講起蘇東坡,完顏宗望就問起了佛印,趙良嗣講了兩個關於佛印與蘇東坡的小笑話,逗得完顏宗望哈哈大笑。

“太子這般喜愛佛法,可見宋金於許多事上,原本道理是相通的,”趙良嗣說,“如何做不得兄弟之邦呢?”

“我也作此想呀,”完顏宗望就歎氣,“隻是先有王安中,後又有雲中之事,我也是受都勃極烈之命,不得不率軍南下,諸天神佛皆是明證,我豈忍見生靈塗炭呢?”

趙良嗣悄悄看他一眼,臉上就掛起很溫順的笑,“而今春潮將至,若雙方能止兵戈,令農人複歸田壟,太子的功德就是來日在佛祖面前,也不慚於八百羅漢之下了。”

二太子聽了這話,又是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一旁的婢女為趙良嗣斟酒。

“若大宋皇帝有乾戈玉帛之意,我當表奏上京,請都勃極烈裁定,隻是今日難得相聚,不該隻講國事,”他笑眯眯地問道,“聽說令郎在白鹿靈應宮修道,不知而今有何感悟?”

趙良嗣的心中忽然突突了一下。

他的餘光在席中忽然掃到了一個女真青年,正在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完顏宗望看他的神色,就鄙薄地笑了一下。

他剛收到上京送過來的信,內容與趙良嗣不謀而合:打打殺殺挺傷和氣的,和談吧。

兵貴神速,完顏粘罕被擋在石嶺關這麼久,即使能夠攻克關隘,也很難阻擋西軍穿過太行山到達河北了。

一旦西軍來到完顏宗望的身後,東路軍就有被截斷去路的危險,所以他們得考慮撤軍。

當然不管哪一路都不虧,西路軍拿到了忻州往北的數州,與太原就隻隔著一道關隘,隨時可以發動突襲。

東路軍更不用說,一路打到汴京城下,無論戰績還是戰利品都遠超他們的預期。

趁著宋主骨頭尚軟,將拿到的土地過個文書,合法化一下,比如說真定往北,再比如說忻州往北,這以後都該是大金的土地了。

當然直接要不太好,他們有個很好的理由。

“我想,咱們之所以會有這一戰,還是因為宋金之間往來太少,”完顏宗望說,“因此有了誤會。”

趙良嗣心中的預感就越來越強,“若能夠彼此遣使……”

“何須遣使?”這位菩薩太子笑眯眯地指了指身邊的那個青年,“此為我弟完顏宗弼,你看他如何?”

這人大概二十歲左右,生得與完顏宗望那張圓乎乎很和氣的臉就完全不相似。他並不算醜陋,除了有個略帶鷹鉤的鼻子之外,甚至算是個相貌端正的青年。但他看人時的目光不自覺帶著一股凶狠,當意識到彆人在看他時,他也並不掩蓋自己的氣勢。

看一看他的年齡,趙良嗣又覺得問題不大——女真人生活環境艱苦,結婚年齡隻會比宋人更早。

但趙良嗣顯然不了解完顏宗弼是個什麼樣的人。

“郎君一望可見英氣迫人,”這位宋使笑道,“的確是一位北國男兒。”

“他隨我一路來此,很喜愛你們宋人的文明,聽說朝真帝姬潛心修道,純孝貞靜,心中很是愛慕,恰巧他還沒有立正妃,我想若是這門婚事能夠成就,以後咱們便是親戚了,親戚之間又怎麼會有乾戈呢?”完顏宗望問道,“不知你們的皇帝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