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三十三章 坑邊上的帝姬(1 / 1)

趙鹿鳴是存心的。

童貫一個久經戰陣的老帥都能被金軍嚇到, 梁師成這種長年在宮裡玩心計的人猛然間叫他看一個屍橫盈野,他沒厥過去就算驚人的膽氣了。

給他嚇住,她才能更容易掌控他——否則有什麼辦法?官家哥哥送過來的欽差, 剛到你這就背後中八槍自殺, 像話嗎?

但她也不是存心的。

她也不想死這麼多人, 她也不想又一次對上完顏婁室的軍隊。

完顏活女已經是個人間兵器, 他爹就更可怕。

不是他爹武功更高,而是他爹的旌旗往那一豎, 金軍就潮水一樣往上衝。

生與死的界限在他面前變得模糊。

關於冷兵器戰爭的一些“鐵律”也在他面前變得模糊。

金軍的悍不畏死, 已經超出她的想象。

但更超出她想象的是完顏婁室的敏銳——他已經與這片土地糾纏太久,因此摸清了石嶺關西山的每一寸土地, 是石頭是砂礫,是坑窪是高地, 他指揮著金軍不斷向前, 踏著同袍的屍體!

踏著宋軍的屍體!

白天燒過的營寨, 夜裡再如何加班加點也無法修繕完全, 等到第二天, 第天,再不斷被火燒, 被石頭砸,被刀斧劈。營寨消失了,山路就出來了。

然後就是孫翊上去堵口子,堵不住了換晉寧軍上, 現在為什麼趙鹿鳴在這裡呢?

因為晉寧軍快要堵不住了,她的靈應軍就上去了。

比隊友們表現相對好一點,因為她有大標槍。

神臂弓是好東西,但本質是弩, 弩的優點是製式,不用訓練士兵太久,缺點是裝填速度有上限,而且賊顯眼。

大標槍就不一樣了。

阿皮將身形躲在山石後面,他身體很高大,又想儘量將影子縮進山石的陰影裡,就顯得有些猥瑣。但猥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樣縮著,就能儘量避開石頭。

山石下面是一段山路,已經被金軍和宋軍反複爭奪過多次了。金軍拆了這段山路兩邊的個營寨,往前走了二裡,爬過了最高處,以為前面一馬平川就能順利到達石嶺關的背後,沒想到宋人在這裡又建了兩個營寨。

營寨建在山崖凸出的平台上,離下面其實不算很高,隻有十幾米,當初建的時候是相當麻煩,但現在叫金人去拆就得花費比建起來更多的力氣。

金人也不自己徒手爬峭壁了,直接就把投石機拉來,點火開始砸。

他們用的工具很凶,是阿皮這個腦子愚笨的蜀中漢子沒聽過也沒見過的,但那石頭的殺傷力他們卻見多了:胳膊碰到,就斷胳膊,大腿挨著了,就瘸腿,要是胸口挨一下,砰地一聲!那就得叫人抬下去了,十個裡不見得有一個能搶救過來的。

當然最慘的是腦袋被砸到的,但這種倒黴鬼不算多,畢竟宋軍作戰也不是一個擠著一個。

頭上有石頭在亂飛,有些沒著火,有些是著火的,但也點不著什麼。

但金人的投石機砸得越來越準了,這一點就很可怕。

他們是蠻夷,沒有什麼文化,他們在漫長歲月裡沒體會過文明的美好,卻飽嘗暴力的屈辱。因而他們一朝學會了暴力,就立刻死死地抓著它,並且將全幅心血都用在上面。

遼人製造武器的工藝,他們學;西夏人製造馬鎧的手藝,他們學;宋人的攻城器械,他們也努力去學。不僅學,而且他們給匠人與軍中勇士一樣好的待遇,讓他們加班加點建造並改造最好的攻城武器。

現在營寨裡的神臂弓手短暫地啞火了,金人的號角聲就響了起來。士兵頂著盾牌,扛著梯子,迅速地從那些投石車後面跑出。

他們的動作很迅速,隻是須臾間就如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地攀附在梯子上,一節一節往上爬。

宋軍立刻自寨中往下倒滾水熱油,有人就慘叫著跌落下去,但還有人一隻手抓著梯子,另一隻手頂著盾牌——他們的臉上有被迸濺熱油燙傷起的水泡,但手上的傷更重,頃刻間就腫起來了一般。他們就用這樣的手牢牢抓著梯子——繼續向上爬。

阿皮轉過頭去看了一眼他的小都頭,那個長得雖然很老成,但仍然在什麼地方顯得有些幼稚的趙儼。他現在被連續降了幾級,成了一個小都頭。

“咱們放箭嗎?”

“再等一等。”趙儼說,“等守營的士兵快要支撐不住時。”

他的眼睛像是很痛苦很痛苦,可他的聲音卻靜得很。

有金人就爬上去了,立刻用那腫脹的手砍翻了一個守營的士兵,占據了一個立足之地。

接二連的人爬了上去,並且將梯子係牢,準備照應更多的同袍上去——金人的士氣忽然就大漲了起來!

有更加急促的角聲與鼓聲,很快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就擠滿了金軍,如同黑色的潮水,湧上了十幾米的懸崖,而懸崖上的宋軍營寨也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一個正攀附在懸崖上的女真士兵忽然轉過頭。

他聽到了弓漸漸張開的聲音。

那不是一張弓,在這樣嘈雜的地方,到處都是喊殺與慘叫,他能聽到,就代表不是一張弓。

那是很多很多張弓,可他尋不到……他尋到了!

有人藏在懸崖對面更低處的一片山石後,他們突然在這高低錯落的石頭後面鑽了出來,還張開了他們的弓!

有箭雨傾盆而下。

訓練有素的金軍立刻舉盾去擋,但立刻就是接二連的慘叫聲!

那箭怎麼那樣重!舉盾的射穿了盾,穿甲的射穿了甲,無論是紮在手上、四肢、軀殼,渾然不像是一支箭,倒像是吃鐵錘狠狠一砸!

“是神臂弓!”有人這樣歇斯底裡大喊,但立刻又有人糾正。

“神臂弓怎麼能開得這麼快!”

一片混亂中,忽然又有人嚷了起來:

“是女真人的弓!宋人有女真弓!”

這喊聲很快淹沒在弓弦響亮的錚錚之中,但終究是被人記下了。

山路上的騷亂是極難被平息的,人越多,越擁擠,彼此踐踏起來就越殘忍,像是被黑色潮水吞噬了進去,掙紮著,哀嚎著,喊著他們勃堇的名字,喊著他們族長的名字,那些名字不大一樣,但最後終究會彙聚成同一種聲音:

“娘呀!兒去了!兒去了!”

太陽依舊是漸漸向西,不為發生在群山裡的戰爭所動。金軍撤軍,宋軍就奪回了營寨。

地上遍布著屍體,一具疊著一具,還有屍體被營寨裡的人不停扔下來,摔在屍堆上,抽搐幾下,那隻腫脹的手漸漸落了下去。

宋軍就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無論是宋軍還是金軍,一天戰鬥過後,能沒心沒肺吃吃喝喝的人已經很少了。

他們大多會沉默地坐在牆下,或是火堆邊出神。

趙鹿鳴問過他們在心裡想什麼。

阿皮說,“帝姬,太累了,什麼也想不起來。”

“真的沒想?”她有些不放心,又多問一句。

這個熊一樣的漢子就沉默一會兒,“小人想回家。”

於是她也說不出安慰的話了。

誰不想回家呢?這樣的日子說是地獄也不為過。

現在換梁師成來體驗了。

在石嶺關的第一天,第一個時辰,梁師成就直接癱了。

“咱們……”他張嘴剛說了兩個字,想想又改口了,“那都是咱們士兵的屍體嗎?”

她點點頭,“儘量收回來的,都是大宋士兵的屍體。”

他們坐在石嶺關下的小屋子裡,這也是孫翊帶回來的父老鄉親們修建的,梁師成一坐進來,立刻就有小內侍捧著香爐悄悄跟進來。

但香爐剛剛點著,煙一飄,香料最上層的焦糊氣剛一傳出來,梁師成立刻就暴怒了:“滾出去!”

趙鹿鳴不言語,冷眼看著小內侍慌慌張張又抱著香爐跑出去了。

“臣失儀。”梁師成說。

“危機之時,中官前來力挽狂瀾,這點小事我怎麼會計較?”她不為所動,“中官既來,我就可以放心回蜀中了。”

梁師成的臉又是白了一下。

但他倒是漸漸鎮定下來了——鎮定,但用並不鎮定的目光去打量面前的帝姬。

幾年不見,她明顯是長大了,那些在出宮之前還藏著幾分的東西,現在已經鋒芒畢露。

這樣的朝真帝姬不再是個漂亮的小公主,而是梁師成需要慎重對待的對手了。他想得很快,將自己現在的處境與朝真帝姬的力量都在心裡過了一遍算盤。

官家要他來做什麼?

官家要他宣撫河東河北,整頓西軍,把忠於太上皇和童貫的將領都搞下去,提拔一批忠於官家的新人。

這些玩心眼的破事兒他駕輕就熟。

但在這些人事變動面前,他面臨一個巨大的難題:官家給他布置這堆任務的前提,必定是河東不容有失。

但現在他連看都不用看,聞一聞石嶺關這股味兒,他還有什麼不明白?

悔不該錯信了那童貫老賊的戰報!他掉坑裡了!

既然掉坑裡了,那官家的任務就變得次要了。首要任務是保他自己不會陷在坑裡被金人捉去打死,或者是被朝廷推出來成為宋金戰爭失利的罪魁禍首——怎麼童貫在河東就捷報連連,你來了這麼大一個河東就沒了?!

那他親臨戰陣,指揮調度?

開玩笑!他知道戰字怎麼寫,他還知道怎麼寫邊塞詩,可你不能真給他懟戰場上去啊!他生下來到現在幾十年他就從來沒想過自己是來打仗的!

想清楚了自己在坑裡,再看看坑邊上的帝姬,正蹲那伸出一根繩子,晃晃悠悠地逗他。

梁師成這麼一個精明人,他就悟了,全悟了。

他起身,跪下,撲通一聲,給朝真帝姬行了一個大禮,壓根沒看到朝真帝姬身後的儘忠眼裡噙著的熱淚。

那繩子是白扔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