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師成領命出發, 還沒有到達太原的日子裡,太原府並不是完全沒有戰事。
完顏粘罕不能眼睜睜看著完顏宗望孤軍奮戰,哪怕他不立軍令, 都勃極烈也沒有從上京給他發金牌, 他也必須得拿下石嶺關, 這不止關乎他自己的前程, 更關乎大金的國運。
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解決一個棘手的問題:
朝真帝姬已經將契丹人放回來了。
這群契丹人依舊是被送到石嶺關, 宋軍趁夜放行, 晨起到了金軍大營前的。
純種契丹人有八百,其中死在清源城的大概一百餘人, 重傷殘疾不能上路的二百餘人,還剩下四百多人。
但回來的竟然有近千人, 這就怎麼看怎麼離譜。從朝真帝姬全須全尾放回俘虜的這個行為來看, 已經離譜到了行為藝術——但更離譜的是, 那群自稱契丹人的高麗人、渤海人、奚族人, 他們全部都統一成了契丹人的發型。
走在營地裡,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他們,尤以女真人為甚。
有些頭腦簡單的漢兒還不曾察覺到什麼, 隻覺喜滋滋,占了那些腦子進水的宋人大便宜——誰都知道這些俘虜是精壯士兵,宋人連他們的手都不曾砍掉就放回來,那很好啊!給他們武器和盾牌, 讓他們繼續去打仗不就完了?
但當天夜裡,營中就爆發了騷亂。
有女真軍法官辱罵一個被放歸的契丹士兵,罵得大概很臟,可能還抽了兩三個耳光, 但原本這不算什麼。打了敗仗,這些俘虜待得第二天原本也是要接受軍法處置的,況且契丹人的國已經滅了,他們一直是沉默著忍讓順從的。
但這個夜裡,被放歸的契丹士兵就不忍了。他身邊沒有武器,但宋人不曾沒收他的刁鬥——一種可以當餐具用的單人小鍋——他就用這玩意兒,跟幾個同鄉合力砸開了女真軍法官的腦袋。
事情一下子就鬨大了,契丹人殺了軍法官,自然知道下場死路一條,就開始在營地裡放起火,準備逃去石嶺關。
王稟遙遙見了火光,就也派了一支兵馬過去,接應是沒接應上,但又燒了幾座金人的營寨。
後半夜時,騷亂被平息了,跑出來趁火打劫的宋軍也被完顏婁室帶兵給趕回去了,但這群金人將領就睡不著了。
前半夜刮著風,後半夜就停了,可營地卻像是更冷了些。
有無聲無息的寒氣順著簾帳縫隙,緩緩爬了進來,那看不見的手細長,努力向著它能觸及到的四面八方延伸。
與女真人所熟悉的北地冬天相比似乎算不得什麼,卻帶著一種陌生的潮濕,以及潮濕所帶來的森然恐懼。
這種感覺就很像朝真帝姬,完顏希尹心裡這麼想。那據說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可她的手段一點也不可愛。
她將這些契丹人送了回來,像是一位慈悲寬柔的女仙,她站在無人看見的黑暗裡,注視著那些契丹人,以及所有與這場騷亂有關的許多人因她而步入死亡。
那些戰俘是留不得了,他們原本可以在宋地做苦力,或者排隊被砍頭,死得輕而易舉,而不是在女真人的大營裡接受最殘酷的刑罰,連同他們的兄弟、族親、鄉鄰,一起被處死。
甚至連死亡也不是終結。
因為契丹人在她所賜予的幻景中重生出了自尊與驕傲——他們現在已經很驕傲,瞧不起那些髡作契丹發式的部族,更仇恨統治他們的女真人。宋金如果繼續交戰下去,還會有契丹人繼續這種小規模的反抗,直至被一門一戶,一村一族地處死。
而她的雙手依舊潔淨,不染俗塵。
這個想法讓完顏希尹心中生出一股惡寒,他在某一瞬間甚至想要攔下已經派去上京請旨求親的信使。
但他的注意力被迅速拉回到這座並不奢華,也不寬敞的中軍帳中,他們必須在這個計謀開始起作用的早期將它遏製住。
幾個女真人盤腿坐在帳篷裡,有奴隸送來了一壺熱酒,以及一盤肉乾,幾位名將誰也不挑剔這簡陋的夜宵,就這麼拿起肉乾默默地咬,一邊咬,一邊討論。
“石嶺關不能下,”完顏粘罕說,“才有此禍。”
“若軍心渙散,石嶺關更不能下。”
“東路屢屢遣使詢問,隻恐太行山不在我手中,歸路被斷……”
“聽聞童貫被宋主召回,或有罅隙可用,不知新任監軍何人?”
完顏婁室一邊吃著僵硬的肉乾,一邊聽著完顏粘罕和完顏希尹的對話,直到那根肉乾被他生生嚼爛進了肚,忽然就開口了:
“我聽說,如果有勇將的領導和錢財的鼓勵,懦夫也會有戰死的勇氣。”
粘罕和希尹一起看他。
完顏婁室抬起冰冷的眼睛,“我願意懲治我的兒子,處死他的戰馬、獵犬、奴隸,將他降為一個士兵,都統願不願意舍棄掉河東的財富,分給最勇猛的士兵?”
他們並不是貪得無厭的主將,並沒有為自己攫取太多財富,完顏婁室要的也不是他們某一個人的錢袋。
懲治敗將,重立威風。同時要在軍中提拔起勇士,給他們分配金軍已經打下的土地——從雲中府到忻州,金軍在這場戰爭中已經拿到了足夠廣闊的土地,但他們並不貪心,他們想攻下汴京,因此沒有大肆劫掠這些地區,而是讓這些地區繼續為他們提供糧草與軍需即可。
女真人此時還很清廉,因此賦稅反而比被大宋管理時較輕,這也使得這些地區的百姓能夠順從變化。
但在戰勢不利和離間計雙重作用下,女真人也想到了這個最好用,最沒成本的辦法:苦一苦百姓吧。
隻要苦一苦百姓,將他們的土地賜給作戰最勇猛的士兵,連同他們的房屋和他們自己,都賜給士兵,無論哪個部族的士兵都會在這種激勵下心甘情願為大金而死。
至於那些被出賣的百姓——完顏粘罕沉思著,拿起了一塊肉乾。
這肉乾並不美味,它是用一頭很瘦弱的野獸製成的,因此帶著腥膻之氣,柴得幾乎沒辦法嚼動,這讓他想起還在白山的日子。
但他還是緩緩將它塞進嘴裡,用他堅硬的牙齒一點點磨碎。
肉乾吃完了,完顏粘罕也下定了決心。
“他們受到大金的庇護,”他說,“是該為大金付出了。”
就在童貫走後的第三天裡,石嶺關派人送信來了。
金軍又開始了新的一輪猛攻,而且是那種明顯“加強了,免費了,可以來送了”的士氣,石嶺關的傷亡就很大,尤其捷勝軍的老大還走了,王稟這邊的士氣就有點受影響。
烏泱泱的金軍,不計代價,不計傷亡,石嶺關還能勉強守一守,但石嶺關防線就守不住了。
自石嶺關往西一座山上原被張孝純和趙鹿鳴修了許多個小營寨,現在金軍把所有宋軍想到的想不到的東西都用上了,連攻城的雲梯車和防神臂弓的盾車也都從忻州運了過來,甚至還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下攀上了山。
兩邊就開始互扔箭矢、石頭、猛火油,扔得一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燒。
濃煙滾滾中,有幾座營寨就被金人打下來了,滿地的焦屍與斷壁殘垣間,金人硬是劈出了一條山路。
王稟受了傷,但次子的傷就更厲害,被運下山時已經人事不省,沒送到太原城就咽了氣。
現在捷勝軍有了漏洞,在石嶺關下當後備軍的孫翊就帶兵頂上去了,是良將,也有忠心,但他隻有不足兩千人,這漏洞隻能堵一時。
軍報飛一樣送到太原城裡,人心惶惶起來。
張孝純就緊皺著眉。
“咱們能不能……”他斟酌道,“能不能讓王總管撤進太原城。”
徐徽言剛想說話,但上座的朝真帝姬已經替他開口,“不能。”
“可捷勝軍若是傷亡太重,太原城豈不……豈不朝不保夕?”
“張相公一心守城,”徐徽言就忍不住了,“可知若無石嶺關,太原也將為一孤城。”
“小種相公的兵馬已進了河東,須臾便至。”張孝純還是不忍心,“何必白白折損這許多士兵的性命?”
“還未至。”她說,“況且就算他們來了,我也會讓他們繼續去守石嶺關。”
這位張相公就懵了。
“太原城高厚,為何不能據城而守?”
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因為女真人不要你的太原城,女真人要太行山,要潼關,要支援完顏宗望的東路軍,還要阻斷西軍救援京城的路,他們隻要打穿了石嶺關,立刻就要南下了!”
帝姬擲地有聲,這位很能乾,但不怎麼知兵的知府就沉默了。
“晉寧軍可為援,”徐徽言此時終於開口了,“若不能救石嶺關於水火,願受軍法懲處。”
“軍法?”張孝純下意識勸了一句,“帝姬雖暫代童太師的監軍宣撫之職,但茲事體大,若有萬一,豈不令帝姬受朝廷臧否?”
“若有萬一,”她說,“我一力承擔就是。”
所有人就都說不出話來。
但帝姬除了擔責之外,她還得再做點什麼,挽救戰局。
“金人急是急了,我雖猜不到他們給兵士許了什麼樣的承諾,但必是有重賞的,咱們也不能差了。”她說。
“兵士受國家供養,原該為國……”
“這就是客氣話了,”她擺擺手,打斷了徐徽言,“再說國家供養得也不怎麼好。”
在座的就都綠了一張臉。
趙鹿鳴招招手,旁邊的內侍送來了一張空白劄子。
“太師留了許多財物,這豈是給你我私用的?倒不如用在今日。從今起,凡是太原府陣亡士兵,咱們一律發十貫撫恤金,再加一口棺材——我已經下令征調民夫去伐木造棺,”她說,“朝廷給的另算。”
在座的就都驚呆了,“帝姬何必如此!”
她不答,順手拿過那張空白劄子,遞給徐徽言。
“我雖年幼,也聽過幾個漢時的故事,憑什麼隻有他們軍功封侯,因此有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之事,咱們的兵士想求軍功就這樣千難萬險呢?”她說,“你往上寫誰的名字,咱們就認誰的名字,憑他是個配軍役夫,這一仗打完,必要他光耀門庭!”
議事前,不光是他們二人,甚至連全太原城都覺得,太原府這樣危險,帝姬應該快些走——她怎麼還不走?
可她此刻坐在案後,神情泰然地說著這樣的話,陽光灑在她的眼睛裡,像是灑在碧波萬頃的江河大海上。一見了她,自然讓人感到心安。
不愧是趙家的子孫,張孝純和徐徽言此時心裡不約而同升起一個念頭。
可惜她是個帝姬。
可惜她非長非嫡。
若大宋有這樣一位年輕的帝王。
但他們必須正視現實,她到底是帝姬,她的權力是不長久的。
新任宣撫使梁師成將至,到時該怎麼辦呢?
張孝純問了這麼一句,朝真帝姬忽然就笑了。
她的笑容迎著太陽,卻藏著深深的惡意。
“我在宮中時時見到梁中官,他是個體貼人,”她輕聲道,“而今他必定也知道體貼咱們的。”
梁師成是在第二日到的太原城。
他雖然是來接管軍隊的,但他是個狡猾老道的人,並不準備大張旗鼓,盛氣淩人——雖說他做的事本質上沒什麼區彆。
這位宦官沒有童貫來時幾萬人的陣仗,但人也不少,他身邊也有百十來個內侍隨從帶著,為他提供優渥的旅途享受。
快到太原城時,這位新官家最倚重的,炙手可熱的大宦官就忍不住稍稍幻想了一下,權柄在手,各路將帥在他面前俯首的畫面。
那其中一定有許多與童貫交好的西軍將領,嗬嗬噠!
這位清瘦文雅,面容俊秀,因而更肖似文臣的宦官車駕進了太原城時,聽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聲音。
梁師成掀開簾子,外面的冷空氣頓時衝進溫暖如春的馬車,嗆得他咳嗽起來。
可他隻咳了兩聲,剩下的就都被嚇回去了。
滿大街都是鋸木頭的聲音,鋸木頭的氣息。
鋸木頭乾什麼?造棺材呀!
士兵的棺材還要精雕細琢好幾天嗎?那可不就是新鮮的木頭運下來,鋸一鋸釘一釘就完了?彆覺著不體面,多少兵士為了這麼個去處,也是能拚一條命的!
可這與梁師成想象中的太原城差太多了,他那隻白皙的手就開始哆嗦,哆嗦個不停。
一路哆嗦到張孝純過來迎接他,梁師成終於是止住了那隻手的不規則跳動。
“怎麼不見旁人?”他有些不滿,但臉上仍然帶著微笑,“難不成都為國儘忠去了?”
張孝純就行了一禮,“是,宣撫司都統製王稟、晉寧軍知軍徐徽言、朔寧知府孫翊,連同朝真帝姬,都在石嶺關拒敵。”
梁師成第一個反應是張孝純在撒謊,這怎麼可能呢?宋軍剛剛全殲西路軍一萬女真軍,這就又拒敵啦?!
這是拒敵還是拒他呢?
但梁師成畢竟是個老練的,他沉吟了一會兒,“我領天家命令至此,石嶺關既有兵事,我如何能不親臨戰陣呢?”
將軍。他心裡略有些得意的想。
看這群人變著法兒的嚇他,他可是在官家身邊伺候的,這麼多年在宮中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還能被這一群土包子嚇住!
張孝純就不言語了,但用那種很奇異的眼神看著他。
“宣撫當真要……”
“當真。”梁師成斬釘截鐵道,“一刻也不能耽擱。”
多年以後,在面對太學生的詰問時,梁師成還是會想起那個被帶去石嶺關的下午。那時的石嶺關是一座焦黑的散發著濃煙的山,離得極遠就能聞到一股焦糊的烤肉香氣。
遠處有喊殺聲、戰鼓聲、慘叫聲,近處有人在忙碌地將什麼東西從山上運下去,還有人忙碌地再將什麼東西運上山。
他疑惑地下了馬車,走近些去看。
這位宦官突然就面色慘白,捂著嘴巴乾嘔起來。
“梁中官?”有少女的聲音響起,還帶了些驚喜,“你終於來了!”
梁師成驚恐的,甚至是絕望的抬起頭。
朝真帝姬就在他不遠處,隔著堆疊起來的無數屍體,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