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說使者不能信, 說出來誰信啊?
太師在太原城下,那不是靜如處子,那是靜如死狗!他裝病使者是不信的, 可他跌了一次馬,吐了一次血, 這總做不得假吧?!
況且兩千人的捷勝軍, 那跑起來是個什麼動靜?大家都是從太原一路奔著開封去, 怎麼他就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使者趴在垂拱殿的地上,兩隻眼睛裡就全是眼淚, 總覺得自己被童貫老賊算計了,可就是想不到童貫到底怎麼算計的他。
他當然是想不到,河東路毗鄰西夏,西軍籌集糧草,調度兵力,文書很容易就進河東了。
眾所周知, 童貫長年累月都在西軍,文書進了河東, 童貫的勢力也就進了河東, 這種勢力既招搖, 又隱秘, 你說不上到底河東哪個府哪個州的地方官是去太師府上送過禮,又或者隻是在太師家開的茶樓裡喝過二十萬錢的一壺茶。
你指認誰, 誰也不會認, 大家都是清白的, 你可不能紅口白牙冤枉人買官呀!
但官家的使者從太原往南走,準備回開封時,這些清清白白的地方官就起到作用了。
他們一聽說使者到了自己城中, 那一定是要殷勤招待的:好酒好菜沒滋味,城中沒有樂趣,城郊倒是有溫泉,請使者去溫泉彆院下榻如何呀?旅途辛勞,洗個澡寬鬆一下,反正天黑了就得歇,天亮了再趕路,一點也不會耽誤到嘛!
使者雖是個閹人,斷不會再騷擾哪家的美貌女使,可知縣或是知州這樣殷勤,那也少不得應酬一下。恰逢新春,彆人都在家裡過年,怎麼他這怨種就得使勁趕路?
反正就是喝幾杯酒,再熱烘烘泡個澡,外面大雪紛飛,他在溫暖如春的屋子裡一睡就是日上三竿,爬起來再匆匆忙忙要走,走不上二十裡,天又黑了。
另一邊的捷勝軍可不是這種趕路法,連童貫一起,那都是風雪急行軍,一鼓作氣,默不作聲,近千裡的路程,七日就跑到了,沿途自有縣府給捷勝軍提供熱水熱飯,半點都不作耽擱。
看看人家,再看看這蟲豸!官家就恨鐵不成鋼了。
趴在地上的使者就抽抽噎噎,“奴婢辦事不力……”
“你確實是不利!”
“可童貫就算回來,官家是天下一人,他不也得看官家的臉色行事?”
“朕是天下一人,朕頭上還有一個天!”官家罵道,“現在天跑了!”
這話太離奇了,使者就被噎住了。
天怎麼跑……不是,太上皇怎麼跑了?!
太上皇每天在延福宮待得可穩當了,穿著粗布袍子,戴著木簪,看著是一心一意在那敲他的小鐘罄,但也免不了聽一聽外面的國家大事,見一見種師道,再仔細問問金軍如何。
金軍也不如何,就在汴京城外數十裡的地方紮營,看著像攻城的樣子,又不攻城,知道的知道完顏宗望在等西路軍,不知道的以為菩薩太子真就改邪歸正了。
官家每天就陷在巨大的矛盾之中,又希望爹爹替他撐起一片天,又希望爹爹不要離休不離職,緊握權力不放。
但官家就沒想到,就在昨日,童貫突然衝進城了!
他是太師、郡王、宣撫使,守城的斷然不敢攔他啊,就看他將二千人放在城外,旌旗飄飄,威風凜凜,還有出入城門的百姓見了就叫好,以為又是一支勤王的援軍到了!
尤其這還是童太師的威武之師,勝利之師,剛剛全殲了一萬女真軍,怎麼就沒有個英雄凱旋的待遇呢?
但童太師入城就非常快,一點也不給汴京敲一敲鐘,再灑點玫瑰花瓣的機會,他帶著三百精壯騎兵,直接就一路奔著延福宮去了。
進了延福宮,太上皇二話不說,管馬廄的早將喂得膘肥體壯的名馬牽出來,身後還有十幾個內侍早將各種印璽金牌打包好,將太上皇送上馬,跟著就卷包袱跑了!
等官家聽得外面喧嘩,懵懂地問一句究竟何事時,捷勝軍護著太上皇,已經一路往西去了!
往西去了!
這一係列操作彆說金人看得目瞪狗呆,連太上皇的親兒子都沒能反應過來。
現在太上皇那邊已經來了信,他已經到洛陽了。
離開封其實隻有幾百裡,原本不算非常安全,但考慮到西路軍被童貫堵在石嶺關,洛陽又離關中和蜀中都很近,西軍也能很快到達,童貫又在西軍頗有根基,大宋的西京就成了太上皇此時的不二選擇:
出逃亳州,他得想一個理由。
在西京住幾個月,他連理由都不用想,群臣自會替他想好理由——
不就是官家容不下太上皇嘛!逼得太上皇隻能遷往西京!
官家咆哮完了,整個人就很無力地坐在椅子裡,揮揮手,放使者抱頭鼠竄。
“朕已經讓梁師成往太原去了,”他說,“隻恐太原也被那老賊收拾成鐵桶。”
耿南仲就坐在窗下,不顯眼。他原本不是個身材高大的人,勉強因為養得白皙豐腴而有些士大夫的風情,現在被迫吃了大半年的荔枝,整個人變得又黑又瘦,坐在那就像隻博學的耗子。
“官家擔心捷勝軍不聽梁中官調度?”
“豈止捷勝軍一路。”官家就歎氣,“聽說種師中也快到太原了。”
耿南仲低頭想了一會兒,“而今朝真帝姬不是在太原?”
一提起這個稱號,官家立刻眉頭皺的死緊。
“她隻與九哥親善,”他說,“你看朕這些弟弟,哪一個是老實的?”
他這樣說時,有小內侍就悄悄走進來,站在牆邊不吭聲。
“什麼事?”
“沂王府派人往宮中來信……”小內侍就將信遞了上去。
光獻皇後曹氏的弟弟曹佾,當年被封為沂王,而今曹佾早已去世,一門雙節度使的兩個兒子也隻剩下一位老邁年高,但即使如此,市井仍習慣這麼稱呼,以彰顯真定曹氏的尊榮。
一聽說是他家往宮中遞信,耿南仲就明白了。
“帝姬年已及笄,”他笑道,“官家忙於國事,卻疏於家事。”
官家聽了這話,眉目就展開了。
“我這個妹妹不是個聽話的,”他也微笑,“好在曹家倒是忠心。”
“曹二十五郎傳言是京城有名的‘人樣子’,”耿南仲摸摸胡須,“官家擇了這樣的人為朝真帝姬的駙馬,誰不說官家疼愛幼妹呢?”
官家的意思送了出去,不用多久,曹家就進宮準備領旨了。
領旨,順便也得將二十五郎帶進宮給官家看看。
二十五郎走這一路,就有一路的內侍和宮女悄悄探出頭去看。
剛下過一場雪,禁中的梅花又綻放在枝頭,但日日在宮中行走的人是看不見它們的。
他跟隨著父祖進宮,穿行在這些被視若無睹的景色中,他們忽然就又見到了積雪的紅牆,幽幽的白梅。
不僅見了,甚至要驚訝一聲,怎麼那紅牆白雪,枝頭梅花,忽然之間都變得那樣漂亮呢?真像一幅畫。
處處都像一幅畫。
進了垂拱殿,殿內就好像更明亮了三分。
哪怕是滿腹心事的官家見了這個已經束冠的少年,也忍不住讚歎了一聲:
“當年伯父皇帝為神廟大長公主擇配,曾有言駙馬人物當如狄詠者,如二十五郎這般人物,恐怕狄詠也要遜色三分哪!”
老趙家出藝術家,皇帝做得好不好不說,審美是在線的。
玉人似的少年臉上染了一層紅暈,官家看著就更開心了,哈哈大笑起來。
進宮領旨,順便還要領職,進宮前還是個白身,出宮就是駙馬都尉。除此之外,還不能空了手,有玉帶、襲衣、銀鞍勒馬、采羅百匹,謂之“係親禮”,差不多就是皇家給這位的聘禮。
駙馬出宮時,整個人就樂嗬嗬的,又有小宮女躲在一旁品頭論足。
“漂亮是真漂亮,怎麼是個傻的!”
“你豈不知呢?聽說駙馬與帝姬早有情愫,隻是太上皇為修道之故,不肯周全了這段姻緣,而今總算成就好事,駙馬怎麼會不樂!”
“當真?”
“帝姬還親自繡了布老虎,自太原送到京城來!聽說駙馬天天擺在屋裡,盯著瞧!”
曹二十五郎雖然出殿了,但老祖父還留在殿內,聽官家講幾句話。
“朕這個妹妹是個早慧的,凡事極有主意,不輸男兒,”官家笑道,“來日下降,還要你們多擔待些。”
“帝姬聰慧,豈能不察官家的一片苦心?”曹誘沉聲道,“曹家今日受此恩寵,更當時時自省,謹慎恭肅,儘心為官家效力。”
官家聽了這話,終於點了點頭,“待金人退兵,朕便宣她回來,籌備下降之事。”
他就不信了!他給出的價碼這麼高,這麼一位標致駙馬,還哄不回一個小姑娘!
此時太原城中的趙鹿鳴,正對著一疊空白文書在那發呆。
準確說,那不是空白文書,而是空白劄子。
童貫走是走了,但臨走之前除了留下捷勝軍暫由她調度,還給她留了一堆蓋過章,可以隨便往上添名字的公文!
沒錯!童貫是河東河北的宣撫使,他權力可大啦!就這兩路的官職和西軍的軍職,隻要不是太離譜的,你就隨便往裡填吧!童太師童郡王童老板財大氣粗的來源是賣官鬻爵,現在他直接白送一堆官職給她,不用中間商賺差價!
這東西比真金白銀還要真,不僅是有童太師背書,更是有太上皇背書!
朝真帝姬捧著這一堆空白劄子,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整個人就像頭上頂了個水袋一樣在那晃來晃去。
佩蘭捧了水壺一進來看到就嚇一跳。
“帝姬可有不適?!”
“沒有!”她噙著眼淚轉頭看她,“我知道太師是個壞人,可他給的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