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二十二章 善待俘虜(1 / 1)

換一個時間門, 換一位公主,種師道可能真就應下了。

這一位, 他不敢應。

原本聽聞朝真帝姬修道,老頭兒是真起過讓十五郎尚主的心思,但那時候的帝姬在他們心中形象是很簡單的,差不多就是文雅賢淑風範的大宋公主疊加了一點清心寡欲修道標簽的版本。

那每個長輩都喜歡,因為想保證這樁婚事幸福美滿,幾乎不需要改變公主什麼, 公主也不會對自己選擇的對象有什麼意見。隻要嚴格管束自己兒子,讓他不花心納妾偷雞摸狗,待公主再恭敬些,小兩口的日子自然能過得平平穩穩。

但朝真帝姬她就不是走這條路的, 哪怕老種小種倆兄弟給十五郎暴打得服服帖帖,甘心不僅忍讓公主, 連公主的面首一起忍呢,那都不足夠!

就那位帝姬的野心和抱負, 誰知道她將來準備往哪個方向飛呢?

種家想求一份尚主榮譽,隻是為了讓兒郎能平安到老。要說將腦袋彆在腰帶上的大冒險,這活大家已經乾了好幾代了。他們是純臣,國難當頭也沒那個心思去燒康王的熱灶。

但老種開口回應之前, 還得仔細想想。

官家特地說皇城司,是什麼意思?

皇城司在帝姬身邊?

要是在帝姬身邊,興元府的事瞞不住,太原的事也瞞不住, 但官家明顯是對太原的戰事心裡沒底——這不應該呀!

老頭兒再仔細想想,心裡就有些眉目。

自大宋開國,他家就世代在關中待著, 終南山算是他家的大本營,小一輩兒在這長大,老一輩兒在這隱居,比青澗城資曆更久遠。

皇城司的人不是蹲在興元府的白鹿靈應宮裡,而在終南山盯著他們呢!

想到這裡,老種的眼圈就紅了。

官家受苦了,都是他們這些臣下的過錯!

官家監視他有什麼錯?平時官家監視就監視了,不會說出來,現在特特講給他聽,明顯是連敲帶打,既有恩惠,又有威脅,要死死拿捏住他!這明顯是官家心緒已亂,否則他們這些西軍的武夫,哪裡值得聖明天子這樣費心,甚至還要嫁一個女兒給他家,求他為國用命!

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就跪下了,忍不住眼淚直流,“官家,仙童降世,是為真人求長生仙道的,何能受此委屈,下嫁草莽?種家能世代為大宋儘忠,幸也!而今臣與臣弟皆已花甲古稀,若官家下令擊退金人,臣兄弟二人願作馬前卒,死於邊野!”

老種相公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官家的心就寬了。

他到底還是聖明天子,他想,不然怎麼會有忠臣愛戴他呢?

內殿裡是沒有內侍在的,但官家輕輕咳嗽一聲,立刻就有兩個道童模樣的小內侍轉出,將種師道攙扶起來。

“朕也不過是隨意提了一句,唉,這些日子國事繁忙,心緒煩亂,細想你說的也有道理,”官家裝模作樣地說完,又撚須一笑,“不過,就算她另有仙緣,朕的女兒多,咱們總歸是能結個親的。”

老種相公聽了這話,就又要下跪叩頭謝恩,這次小內侍沒攔住,到底讓他行了大禮後,才規規矩矩地告退。

這位聖明天子坐在龍床上,望著老種離去的身影,內心那些不安漸漸就平靜下來了,又換了一件袍服,甚至去垂拱殿見了幾個大臣,聊了聊關於布防之事。

一切都很正常。

但到得第二天清晨,忽然有內侍慌慌張張從寢殿裡跑出來了!

官家有恙!

他病倒了!昏迷了!清醒了!不能說話了!

笨人不知道官家是犯了什麼毛病!精明人則覺得官家的毛病大抵是實在太精明了!

太醫慌亂地往來禁中,跑出殘影,相公們則團團亂轉,不知如何是好,為今之計,還是請太子主持大局吧!

所有團團亂轉的人裡,僅次於官家精明的當屬太子。聽說爹爹病倒,他在東宮裡很想破口大罵,卻又不敢罵出聲,隻能在太子妃匆匆趕來為他更衣,準備送他進宮時,斥退了宮女內侍,而後小聲地嗚咽一句:

“都怪李綱!”他說,“爹爹將這爛攤子交給我,我卻也不想做這個亡國之君!”

太子妃正為他整理領口,一聽這話手就是一哆嗦。

“殿下這是什麼話?”她低聲說道,“太原城下,多少兵士為殿下而死,就連呦呦也留守太原為國祈福,他們都不怕,獨殿下怕了嗎?”

殿下睜著一雙濕漉漉的雙眼,眼睛裡布滿蒙蒙的霧氣,如小鹿一般可憐,“除了,除了孤,爹爹也怕了……”

太子妃的手就悄悄握緊了,覺得須得克製再克製,才能忍住不在丈夫那張白皙的臉上來一耳光。

新年將至,完顏宗望的腳步已經到了黃河岸邊,完顏粘罕卻依舊被堵在石嶺關下。

女真人是勇猛而凶殘的,想攔住這樣的對手自然需要付出代價。

朝真帝姬是在王稟守石嶺關的第十日,跟著朔寧軍的車隊一起去石嶺關的。一旦開戰,軍隊不管什麼東西消耗都是飛速的,弓弦、箭矢、武器、磚石、桐油,細布、草藥、乾柴。戰場就像張著饕餮巨口,拚命往裡吞噬一切夠得著邊際的資源。

人是這其中最便宜也最昂貴的一種。

石嶺關的南邊是朔寧軍的營地,負責將物資運上去,再將屍體運下來。

最初的兩三日,有士兵站在關上往下望,還會偷偷地哭。

但那幾日過後他們就不哭了,他們冷得像冰,根本不會回頭往南望一眼,送一送他們的兄弟。

當然,他們仍有食欲,朝真帝姬送來了各種好酒好肉,他們雖然不知道感謝帝姬,但卻知道每人手裡捧個碗,排著隊直愣愣地盯著鍋。

王稟出來迎了帝姬。這位五十餘歲的大漢像個鋼鐵鑄成的雕像,一身鎧甲攙著濃烈的血腥氣,見到帝姬就想下跪,她趕緊攔住了。

“王總管身著鎧甲,不當下拜行禮。”她笑道。

王總管就很赧然,“戰場肮臟,帝姬是清修之人,何必親至?”

“修道之人也有斬妖除魔之時,”她說,“太師統籌全局,調兵遣將,我是不懂的,我隻怕將士們缺衣少食,太原城而今能不受侵襲,全賴諸位用命,我豈能高坐城中,置之不問?”

帝姬的聲音輕輕柔柔,飄到排隊打肉的士兵耳中,有人忽然就抹了抹眼睛。

要說捷勝軍的軍餉童貫是沒克扣過的,但在大宋,軍與賊的名聲從來相差不多。誰家兒郎金榜高中,莫說爹娘,就是親鄰也跟著與有榮焉。可誰聽說哪家兒郎得了軍功,能受四鄰羨慕的?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賊配軍罷了!

他們死不足惜。

現在朝真帝姬一個十四五的小姑娘,穿著樸樸素素的道袍,跑來對他們說謝謝你們。

捷勝軍士兵這幾日已經枯槁的眼眶,忽然就又酸疼起來。

“我想上城牆看一看。”他們聽到她這樣對王總管說。

“關外屍橫盈野,帝姬這樣尊貴,豈不受驚嚇……”

“我不怕,”她說,“我大宋的兒郎在下面變了鬼,也必定護著百姓的。”

有人抱著碗的手忽然就哆嗦起來,過了一會兒,有很小聲的嗚咽傳出。

石嶺關外已經徹底成了人間門地獄。

金人並不是隻會驅策士兵架著梯子往上爬,他們得了代州和忻州,就專心致誌地琢磨起攻城器械該怎麼造。

雲梯車很快就造出來了,隻是關前被掘斷了道路,挖了許多深坑。

但金人也不慌,他們用牛皮蓋了盾牌頂在頭上,衝到關下去,將那一具具的屍體往坑裡扔。

初時是扔不滿的,但雙方攻伐時日一長,許多坑就填滿了。

帝姬站在關上,隔著女牆往遠處望一望,冰冷腥臭的寒風就衝她撲面而來。

那一條黑紅色的路上,布滿了殘破的衣衫、旗幟、兵甲碎片、以及已經與大地融為一體的戰士。

今日天將下雪,女真人也暫歇了攻勢,王稟便有空為她講一講。

這下面有宋軍,有遼地漢兒,有契丹人,都是來不及收拾的,但沒有女真人。

於是前兩日到得天黑撤退時,金人這一側也總有士兵淌眼抹淚地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一看那個裝了自己同袍的深坑——那甚至也可能不是同袍兄弟,而是父親,或是兒子。

女真人是賞罰分明的,但也並不掩蓋國族與仆從軍的區彆。

“他們以小族驅策大軍,”王稟沒注意到帝姬陷入沉思,還在繼續講解,“因此格外愛惜本族的士兵,不肯隨意揮霍。”

“他們不怨嗎?”她忽然問。

王稟就一愣,然後反映過來,“女真軍作戰勇猛,況且與遼一戰,如摧枯拉朽,各族畏服。”

“不。”帝姬的聲音忽然變得冰冷。

這位王總管就愣住了,“未知帝姬……”

“他們畏服,是因為女真人既能喂飽他們,他們也找不到第二條路。”

每個字王稟都聽清楚了,但合在一起還是不能明白。

但帝姬並不意外,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臉上露出了一個冰冷的微笑。

“我的靈應軍去歲曾至武朔,偶遇了遼主耶律延禧,”她說,“他將他的佩刀轉贈與我,請大宋善待契丹子民,我想,若是來日遇到契丹俘虜……”

這位武將聽到最後,整個人就大徹大悟了!

眼下兩邊打仗打得比較狠,尤其是大宋這邊,就沒考慮過什麼俘虜的事——什麼俘虜?這場戰爭就沒俘虜可言!

但帝姬打開了一個很奇怪的思路。

“帝姬有命,豈敢不從?”王稟一抱拳,“兒郎們再抓到活口,自當仔細審問,若是契丹人,放了便是!”

抓到俘虜就放,那是有什麼大病。

但在許多部族組成的軍隊裡,隻放一個部族的俘虜,女真人又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