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二十三章 一滴血契丹人(1 / 1)

在金軍又一次扔下許多屍體後, 石嶺關的戰鬥節奏與強度似乎都慢了下來。

女真人無法理解是什麼人在守關,那簡直不像個人, 而像是一群鋼鐵做的殼子,你是日夜攻城也罷,寒冬臘月挖地道,或者修雲梯車,或者往城牆上投擲石頭,各種方式都試過了, 反正就是打不下來。

王稟是堅強的,也是精明的,幾乎金人的每一種攻城手段他都已經提前做好了預案,但女真人更吃驚的是這人膽量還頗足!

石嶺關兩側山上都有寨堡, 金人打不下石嶺關,就想著繞行, 因此也曾經試探要拔掉這些寨堡。

捷勝軍就跑出來保衛這些寨堡了,金人還看到過王稟一次, 一條黑大漢,大斧掄得虎虎生風,捷勝軍看到主帥親臨戰陣,就跟著嗷嗷地往前衝, 士氣簡直驚掉了完顏粘罕半個下巴。

派仆從軍是不成的,必須女真人自己上,完顏活女雖在養傷,但他爹完顏婁室也是個赫赫有名的戰神。

然後王稟就不講武德了。

完顏婁室正準備衝上去茬架, 王稟這邊見了完顏婁室的大旗,立刻調轉馬頭就往寨堡下撤。

“神臂弓!”

寨堡上的弓手們齊聲大喝!

完顏婁室卸了甲,坐在暖融融的皮毛上。有醫師為他拔出肩膀上的箭, 仔細看一看,聞一聞,就皺了眉。

“宋人狡黠,這箭頭沾了汙物,尋常包紮恐有邪毒入體,到時……”

“該當如何施為,”完顏婁室說,“隨你就是。”

帳簾忽然被掀開,完顏希尹走了進來,一看到就皺眉。

“傷得這般深!”

那肉是被生剜掉的,但完顏婁室那張黝黑的臉上也看不到多疼,連臉上的肌肉都不曾跳動一下。

這就是他們女真人的將軍!完顏希尹心裡不無欣賞地想。

“監軍何來?”

這位女真的智者尋了一塊沒沾上血跡的皮毛坐下了。

“王稟狡詐。”

“兩軍交鋒,談不上狡詐。”

完顏婁室是個老實人,不考慮審判敵對將領的道德,就把完顏希尹這句用來安撫他的廢話給噎了回去。

還是得把話說白了才行。

“咱們須得想個辦法,繞開石嶺關。”智者說,“捷勝軍遠路而來,他們原屬西軍,不諳太行山地形,隻不過有童貫坐鎮太原,輜重糧草一應供給俱全,才支撐他們這麼久。”

“監軍若想派兵繞行石嶺關,我軍可為先登。”

完顏希尹就笑了。

“婁室將軍是至誠至勇之士,隻是山勢複雜,咱們總得先派些斥候出去打探山路才是。”

這幾日,太原似乎每天都在下雪。

下雪似乎是件好事,畢竟風雪裡行軍是很隱蔽的,不容易被敵人發現。

但陰沉的天,陰沉的山,頂著風雪在山裡爬來爬去怎麼能分辨方向呢?

這隊契丹人斥候很艱難地在據說是太原西邊的山裡爬了幾日,渴了就抓一把雪來吃,餓了就吃身上帶著的乾糧。

但饑餓與乾渴都是能忍耐的,寒冷不行。

下雪時,他們在一處山洞裡很小心的生了火,借著風雪遮擋,安安穩穩地在火堆旁睡了一夜。

但好運並不常在,兩天之後,他們既找不到能從忻州通往太原的山路,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穩睡覺的山洞。

而太原附近山村都已經被張孝純組織起來,分發簡陋的兵器,派遣禁軍士兵作為教官,將他們整編成了義勇,想要抓一個山民當向導也變得非常不容易。

這隊斥候在山裡奔波的第四天,因為有人忍不住生火取暖,被附近人發現了。

打了一仗。

這群契丹人原本是遼軍中的精銳士兵,而今雖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欺負,到底也努了一把力,大半戰死,小半突圍,但突圍沒成功——他們跑不快,畢竟山路實在是很難讓馬匹跑起來。

契丹人被抓的時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不是都說西軍不擅爬山嗎?!”

抓他們的士兵就狠狠地踹了他們一腳。

“老子就是山民!在山裡跟猢猻一起長大的!”

猢猻們的大營在太原城腳下,但契丹人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走到的,俘虜都被黑布蒙了頭,生拉硬拽著走進大營的。進營前先要挨幾腳,進了營之後也沒強到哪去。

他們都挨了一頓痛打,蒙著腦袋也不知道是誰打的,但好歹被打的地方不是腦袋和胸口,大多是照著屁股和大腿去的,俘虜們也就忍了。

打或者罵,這都不是緊要的事,他們能活著進大營,已經比死在山坡上的同袍要幸運,而那些死在山坡上的人又比死在石嶺關城下的人更幸運些。

尤其是這些戰俘,他們被丟進豬圈一樣的窩棚裡,用乾草儘力將自己包裹起來,惴惴不安地四處張望。

有人迅速地爬了過來。

“隻骨!你們怎麼也被抓了!”

“我認得你!我認得你!”契丹人大吃一驚,“你們是往牛頭嶺去的,也被他們抓了來嗎?”

“宋人狡詐,在山上修了許多哨塔!”那個奚族士兵就破口大罵,“我們被他們瞧見了,他們也不吭聲,硬等著我們走到了山下才突然衝出來!”

他剛破口大罵一句,圍欄外就有士兵走過來,用一根杆子狠狠地打在了他身上。

“不許交頭接耳!”

戰俘們不吭聲了。但窩棚裡這樣昏暗,他們自然很快就又湊到了一起,交頭接耳。

這裡夥食怎麼樣?契丹人問。

還不錯,奚族人回答,與豬食差不多,但好歹是熱的。

宋軍夥食油水也不是很多,一日三餐下來幾乎沒有剩菜剩飯,戰俘們就隻能從豬羊的飼料裡省出一口,耗費幾根柴,燉熟了給他們吃那些用麩皮和草根煮出來的糊糊。

能果腹,但味道極其惡心。契丹人吃了一口就吐了出去,好在旁邊的奚族人不嫌棄,立刻就接過來分吃了。一邊吃,一邊數落那幾個契丹士兵。

“你們也當真是不知深淺,國都亡了,還裝什麼貴人呢?我同你們講,宋人留咱們是斷沒有好心的!”

“留我們吃這樣的豬食,”契丹人就罵,“不如一刀殺了我!”

奚族士兵放下那個破陶碗,忽然說,“我可不想死,我送了撻不也家的女兒一隻黃羊,我第一次打到那麼肥壯的黃羊!她說等我回去,就嫁我。”

窩棚裡幾十個俘虜,忽然都變得安靜下來。

“咱們占了宋人這麼多土地,”契丹人說,“他們憑什麼讓咱們活?”

有腳步聲忽然到了窩棚前,隨即窩棚的門被打開了。

一個宋人少年站在窩棚門口,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

“這裡有契丹人嗎?”他說。

幾十個俘虜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那個契丹小隊長就站了起來。

“我是镔鐵的子孫。”

他這樣擲地有聲,有幾個坐在角落裡慢慢吃豬食的俘虜就放下了飯碗,也跟著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

少年冷笑了一聲,“倒有膽量,帶他們出去!”

窩棚裡剩下三十幾個俘虜,誰也不敢說話。

天漸漸暗下去,營地裡升起了燈火,火光影影綽綽,留給他們充足的時間去回想家鄉的美好。

……家鄉一點也不美好,處處不及大宋富足。

可那是他們的家,那低矮的草屋被雪一壓就要塌了,可裡面能飄出熱乎乎的香氣。打不得獵的日子,父親也知道去哪挖幾條田鼠回來,母親在房後的水缸下竟然還藏了一包稗子。

他就嚼著那些怎麼燉也燉不爛的草籽,喝著有田鼠血沫的熱湯。

再喝一回就好了,奚族人這樣想。

風漸漸地大了起來,在宋軍的營地裡橫衝直撞。

窩棚門突然被打開了,有人撞上去,還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所有的俘虜都被這聲響嚇了一跳,立刻轉頭去看。

那幾個契丹俘虜回來了。

火光照耀下,能看到外表沒有傷,臉蛋還紅紅的。

有宋軍很嫌棄地將他們推了進去,又丟進去幾條被子

“若不是帝姬下令,善待契丹俘虜,”那個宋軍大聲道,“你們這般狗東西,都該被砍頭!”

他罵完就關上窩棚離開了,留下幾個契丹人抱著自己的被子,磨磨蹭蹭地找地方睡覺。

窩棚裡又靜了一會兒。

忽然就炸了!

帝姬!什麼叫帝姬!什麼叫善待!憑什麼善待契丹人啊?!怎麼善待的你們?!

那個為首的契丹人被一群人圍著,他眼睛怔怔地睜著,很想說句話。

但過了半晌,他也沒說出來,隻是打了一個嗝兒。

有熱烘烘的酒氣從他嘴巴裡鑽了出來,撲了這群異族士兵一臉。

硬了硬了,他們想,拳頭硬了。

但是,還不能打!

得仔細問問到底怎麼回事啊!

北風呼嘯的一夜很快就過去了。

第二日清晨,窩棚門又被打開了。

照舊是稗子加草煮出來的豬食,但這次沒有契丹人的份例了。

“帝姬恩典,放這幾個契丹人回去,”那個少年冷著臉說,“將他們押去石嶺關。”

三十幾個俘虜,誰都不敢吱聲,就看著那幾個契丹人發怔。

為首的契丹小隊長上前一步,一臉鄭重,正準備行一個大禮,感謝這位帝姬的恩德時,一旁忽然竄出來一個奚族人!

“我母親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營中兵士都能為我作證! ”他跪在地上,衝著那個少年哀求道,“求求你們,也放我回去行嗎?”

這太扯淡了。

有人就小聲罵,他母親也不是契丹人,他外祖母是契丹人而已啊!況且就算他母親是契丹人,他這麼多年都在奚族人的部族裡,從軍也是在奚族組建的軍隊裡,這話說的,是拿宋軍當傻子吧?!

“嗯,行啊,”少年點了點頭,對旁邊的士兵輕飄飄地說道,“這個也一起帶去石嶺關吧。”

所有的俘虜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