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二十一章 硬骨頭和軟骨頭(1 / 1)

河北下雪了, 但女真人的營地是很暖和的。

他們占據了邯鄲,這座大城給他們帶來了許多安逸甚至是富貴的享受, 比如房屋可以既明亮,又保暖。被褥也是這樣,他們無法理解這些不比皮毛厚重的絲滑織物是如何保證了夜晚的溫暖。但他們還有更多可以驚奇的地方,甚至超過他們在遼帝的皇宮裡見到的。

今晚有一場酒宴,邯鄲城裡最珍奇的食材,以及最甘醇的美酒, 都彙聚在了完顏宗望的大帳裡。

這裡甚至還有許多美麗的女孩兒,她們每一個進來之前眼裡都噙著淚水,進來之後就堆上了一副笑臉——主家說,她們天生就是乾這個用的, 伺候誰不是伺候呢?擺臉色給誰看!

完顏宗望很滿意這些宋國貴族的安排,他甚至還邀請了他們參加這場宴會, 儘管無論從場地、廚師、 食材供應來說,這位女真親王都僅僅是個不速之客, 但他的確是以主人自居的。

有各色的豬牛羊肉被送上來,有些是烤的,有些是煎的,還有些做成了女真人聞所未聞的樣子, 需要他們狐疑地夾起來一點,嘗嘗味道,再恍然大悟。

但這裡最珍奇的是青翠的蔬菜,比如說一些嫩嫩的蕨菜, 女真人吃了就目瞪口呆,“怎麼這時節有這個!”

原本的主人家就連忙堆笑,“家有溫室, 聞聽天兵將至,特地備著的。”

完顏宗望聽了,那張圓圓的臉上就滿是笑意,“真是至誠之人,你們漢人所說的古之賢者,也不過如此了吧?”

這問題有些為難坐在這裡賠笑臉的漢人,但他們當中有機靈鬼就點頭,“古語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雖稱不上‘賢’,也能忝居一日‘俊傑’了!”

完顏宗望就哈哈大笑起來,女真人雖然聽不懂,但也跟著哈哈大笑,他們心裡一點道德負擔也沒有,隻覺得自己真是善良極了!

不錯,這些被獻出來的女孩兒都算作宴會的一部分,宴後他們儘可帶走,但她們都是出身卑賤之人,女真人不曾侵犯這城中大戶人家的女眷,也不曾抄沒他們的家產,更不曾屠城,這怎麼不算一種善良呢?

他們所要求的,僅僅是邯鄲城為他們籌備軍資,以及河北各地的城防資料而已呀。

完顏宗望笑過之後,又望了下首處的郭藥師一眼。

這位既叛遼,又叛宋的降將可一點也沒有畏畏縮縮的模樣,他已經同女真人坐在一起,很是豪邁地推杯換盞,拚起酒了。

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漢人,他現在得了都勃極烈的封賞,成了燕京留守不說,還賜姓完顏了。

連頭皮都剃得那樣乾淨,不見半點發茬在上面,完顏宗望一見了,心裡就覺得熨帖。

“將那個宋使帶過來。”他說。

這是一位很倒黴的使者,宋朝原不知金人將背盟,因此十月裡金人來汴京賀了天寧節,朝廷就派了使者往金國而去,賀一下正旦,結果北上時,正好撞上完顏宗望,叫女真人捆一捆就帶來了,一起成了隨軍輜重。

宋使性情莊重平和,精通詩書,文采溫麗,再加上又有好儀表,雖然裝在輜重隊裡,但時不時也有女真人過去同他聊聊天,一來二去,就傳出了一點名氣,引起了完顏宗望的注意。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位宋使與女真的小兵可以講講話,吃穿待遇差些也都能忍受,看著是個極老實的人,但在女真這位勃極烈面前,就是不肯下跪。

“我奉使大國,見國主當致敬,”這位宋使說,“太子在宋是客,在金是臣,我憑什麼拜你?”

號稱情緒一直很穩定的完顏宗望情緒一下子就不穩定了,勃然大怒地給他趕了出去——當然,不是趕回大宋,而是繼續關押,隨軍帶著。

現在喝點酒高興了,又想起來這一茬。

毫無疑問,讓一個硬骨頭的人下跪所帶來的成就感,遠比讓郭藥師髡發來得更多些。

宋使又被帶上來了,比上次見更清瘦了些,頭發衣衫也顯得有些肮臟落拓。

但他站在大廳正中,冷冷地環視那些坐著吃飯的宋人時,他的目光卻像是千鈞之重,令人不敢與之相交。

“傅察先生,”小圓臉太子笑眯眯地,“連日趕路辛苦,果然先生更消瘦了些,今日用些酒飯,壓壓驚如何?”

“我不知酒宴是何人所備,”傅察說,“不敢唐突入座。”

“我為此地之主,”完顏宗望說,“當然是我備下的酒席。”

這位三十餘歲的宋使忽然抬起眼,冷冷地直視著面前的女真人。

有人在悄悄地說什麼,甚至是捂住嘴,小聲喚他的名字。

他們在小聲說,公晦先生,你不要這樣死心眼好不好?不值當呀!他們是蠻夷,一怒就要殺人的,你是何等清貴出身,你是名臣傅堯俞的從孫,十八歲進士及第,蔡京都喜歡得要嫁女兒給你,憑你的才學名望,你低個頭,還怕在金國不受重用嗎?你這樣的人,天生給你一萬條富貴路,你怎麼偏往死路上走?

“我在軍中,聽聞太子篤信神佛,酷愛辨經。”傅察說。

這似乎是個低頭的信號,因此完顏宗望的眼睛就微微彎了起來,“傅察先生有心,這幾日是於佛經上有了什麼感悟麼?”

“有。”

“不妨講一講,”女真太子很愉快地說道,“或許也令我受教匪淺。”

“佛勸信眾以仁,以信,以德,今我主仁聖,與大國講好,信使往來,項背相望,未有失德,太子卻乾盟而動,不宣而戰,令宋金兩國生民受塗炭之苦。”傅察說,“我知太子威勢,故今日無人能為我言,卻不知來日在佛祖面前,又有何人能為太子言!”

大廳裡就長久地沉默了。

宋人的臉像雪一樣白,有汗水悄悄自額間而落。

女真人的反應則更誠實一些,他們互相悄悄問,“他在說什麼?我好像每個字都聽清楚了,連在一起就不太明白。”

菩薩太子坐在上首處,長久沉默地望著他,他那張肖似菩薩的臉皮下,似有無數條蟲子虯結蠕動,他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似乎很想找出一些話來反駁這個膽大妄為的宋人,可他找不出。

他找不出!

他知道宋國孱弱,可他不知道哪一本佛經裡寫了弱國是合該被他侵略的,弱國的財富合該被他裝車帶回家去,弱國的女子合該被他欺辱,弱國的生民合該成為他的奴隸!

一定有這樣一本佛經,隻是他在佛學上造詣不深,他還沒有尋到!

還沒尋到,就先擱置在一邊,他作為佛教徒今日是不能同這個宋人辯經的,但他還是大金的東路軍副都統。

他站起身,揚起下巴,努力使自己嬌小圓潤的身材與面前這個清瘦文弱的宋人齊平。

“殺了他,”菩薩太子下令道,“將他從腳到頭,每一寸骨頭都敲斷。”

一個使者的死是阻止不了完顏宗望率兵南下的腳步的,而他南下的速度更是令整個大宋都感到恐懼。

他像是北風之神,十月才剛從三河出發,十二月已經到了留黃河不遠的地方,什麼人能阻攔他?

雪花一樣的戰報飛入朝廷,現在相公們已經團團轉了,總之官家罪己詔也下了,讓大家直言進諫的態也表了,各邑縣率師勤王的公文也下了,現在還能乾點什麼?大家就議論紛紛,各有各的主意。

其中也有一些樂觀的聲音,說汴京城牆高且厚,汴京有這麼多禁軍,哦對了!太原!太原可還在堅守,將金人的西路軍攔在石嶺關外啊!

萬幸大宋有童太師!他們說,不如將童太師召回來,守一守京城吧?

這噪噪切切許多聲音說個不停,官家索性就將自己關在宮裡,每日裡吃齋,靜思,看一看戰報,但不見任何人。

直到種師道入京。

這位種家軍的老經略相公原本應當同姚平仲彙合,步騎並進,救援京城,但官家特地說,要他早一點趕過來,於是老種相公隻能讓姚平仲領兵在後面走,自己先跑過來。

一見到老種,官家就伸出手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驚得種師道差一點趴在地上。

官家是何等漂亮的一個人,真如天上的神仙,四十餘歲的人,頭發烏黑,皮膚光潤,漂亮得就像畫上的仙人,官家自己也很以這幅儀表為傲,認為這是他受上天眷顧的明證。

可女真人的鐵蹄一到,似乎什麼明證都被戳破了。

短短的月餘裡,官家變成了一個小老頭兒,他說,老種呀,朕可算等到你了。

老種相公就隻能把老腰彎得跟蝦米似的,說,官家勿憂,我大宋有精兵良將,不懼胡虜!

“童貫便是這樣告訴朕的,”官家說,“可河北又不是一樣的說法了!”

老種相公的眼皮忽然就跳了一下,他下意識想將目光躲開些,可在這是官家的寢殿福寧殿,他不知道要往哪裡躲才能躲開官家的目光。

“朕想,難道童貫比河北那些人更勝一籌,以至於此?可河北禁軍,朕不曾虧待他們呀!”

老種相公的眼皮就跳得更厲害了。

但官家的疑惑還沒問完。

“是王安中欺瞞了朕,”他說,“還是哪一個宰執騙了朕?”

官家是聖君。

雖說他平時不把心思往正路上用,但在權謀人心方面,官家是第一等的高手。

他收到了兩路截然不同的戰報,心中自然就有了疑惑。

太原那邊,金人的名將並不少,可為什麼就被攔在了石嶺關外?童貫是慣領兵的,可他燕京之戰也沒打出個什麼水平來,怎麼突然之間就飛升了?開靈竅了?

他察覺到有什麼事不在自己的認知之內,並且狐疑地想要找出它。

種師道就感覺額頭的汗要流下來了。

他跟童太師一起打的燕京之戰,童貫的水平他還是清楚的,並不比河北的將帥們高出哪裡去。

但太原一路有位帝姬,她的水準就很微妙了。

種家不是傻子,帝姬抬著德音族姬,帶著幾千人浩浩蕩蕩往山西跑的時候,種師道種師中就隱隱猜到了一些。而戰事一起,帝姬不僅沒有回蜀中,反而北上太原,這就更印證了他們的想法。

但“帝姬”這兩個字,他能說出來嗎?

“聽聞太原知府張孝純極有才略,完顏粘罕有異動之事,為他所察,因此備戰頗勤,”種師道沉吟了一會兒說,“完顏宗望卻不宣而戰,河北一路,多準備倉促……”

官家聽了就也沉默,過一會兒,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朕聽聞河北各路安撫使多不知兵,因而不能服眾,如今若朕將西軍交予卿手,想來以種家綿延百年之威望,他們該當聽令了吧?”

老種相公一下子就趴地上了。

但官家坐在他的龍床上,聲音還在居高臨下地,慢慢飄下來。

他說,“唉,唉,老種,快起來,卿是朕親自點選的人,自然與旁人不同呀!”

種師道顫顫巍巍地將頭抬了起來,正與低頭看他的官家看了個對眼。

官家一句句還在誇他,可官家的眼睛卻在對他說另一件事:

我是撐不住了,你卻得替我撐住,

你行不行?你要是行的話……

“皇城司有報,說卿家種十五郎與朕的仙童倒是有緣,”官家還在繼續說,“朕聽了,倒是很高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