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靈應宮的宮女內侍眼裡, 李世輔是個傻的。
當然不是說他真傻,這位小郎君很早就跟著李永奇在帳下聽使喚,因此於軍營的事很熟悉, 帝姬花了兩萬貫買來他,初時大家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時間久了還覺得挺劃算。
在軍營裡,他很聰明, 不僅讀兵法, 還會琢磨研究, 宗澤老爺爺送的陣圖, 他也仔仔細細研究過一遍, 後來高二果高三果問過他這陣圖怎麼樣, 但他就沒老實回答, 足見是有些機靈在的。
他能吃苦耐勞,與士兵同吃同睡, 也能體恤百姓,甚至很心細,比如宗澤老爺爺變賣了衣服來資助靈應軍的事就是他發現後告訴帝姬的。
這個少年還懂得找虞允文請教學問,找花蝴蝶請教武藝,勤奮好學, 且苦練。
總而言之,大家認為他隻要不踏進靈應宮, 就是個聰明的好孩子。
但一進了靈應宮, 見了帝姬, 聰明孩子也變傻。
他應對還是很得當的,姿態也是得體的,但對帝姬的打趣就不像那三個高堅果一樣露出兩排小白牙, 嘎嘎傻笑,他就聽不得玩笑話,動不動耳朵就開始發紅,整個人也會顯得局促。
每當這種時候,宮女們就會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內侍就努努嘴,再撇撇嘴。
都是侍奉宮廷的人,眼力好,又通世情,就很明白這些細微動作和局促慌張,都是源於少年一點懵懂的情愫——當然,儘忠不理解,儘忠覺得就帝姬這樣站在食物鏈金字塔頂端的大魔王,怎麼可能有男子敢喜歡她呢!曹二十五郎是蒙在鼓裡,要是真相大白,肯定也嚇得撒丫子就跑了啊!
敢喜歡她,嗷嗚一口頭給你咬掉!
至於為什麼說李世輔是個傻的,因為在宮女內侍們觀察來看,他還是懵懵懂懂的狀態,自己甚至無所察覺,大概是進軍營時年紀太小,而今也不過十六七歲,他爹又不張羅給他訂親,那他真就沒往那上想,就單純覺得,不能聽帝姬打趣,聽了就坐立不安,想跑。
有笨蛋王穿雲私下裡就悄悄問,“帝姬可知不知呢?”
小宮女就噗嗤一樂,“帝姬洞察人心,什麼不明白?”
要不怎麼偏送李世輔去挑釁完顏活女呢?
你送一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的響當當銅豌豆去,完顏活女叮叮當當挖了半天的牆角無處下手,他不挖了怎麼辦?
比如送宗澤老爺爺去,老爺爺能和金人有話聊嗎?
對於這群金人,趙鹿鳴沒那麼了解,也就沒那麼多信心,她得送人家一個小短板當魚餌,讓完顏活女覺得,嘿這牆角我可以再挖兩鍬啊!
樹下落葉紛紛,有女真侍衛掃出空地,又劈了一捆枯樹枝,升起火來。
大家打了半天的獵,腹中有些饑餓,李世輔是帶了乾糧的,但完顏活女就表示,出來玩吃什麼乾糧啊,吃烤肉啊!
他很迅速地將一頭黃羊剝了皮,卸了內臟,又取出隨身帶的鹽抹個細致,這一套行雲流水,等到侍衛生好火,他已經將黃羊收拾乾淨,隻差上火烤了。
李世輔在一旁看,心裡就嘀咕,他自己也不是宋人,但家族世襲蘇尾九族巡檢,家中奴仆是儘有的,就算從了軍,身邊也有親兵替他處理這些雜活,斷然做不到完顏活女這樣乾淨利落。
見李世輔在那不言不語地看,完顏活女就樂了。
“你以為我是什麼小公子嗎?”
“足下既為將門之……”
“先帝尚未帶領我們起兵時,”完顏活女一面烤羊,一面說,“我們生女直隻是契丹人的狗。”
這話說得李世輔不知道該怎麼接,但這位金使想了想,很嫌棄地撇撇嘴,“我倒替他們貼金了,他們待我們豈有待自家狗那樣客氣?”
“聽聞遼帝無道,不知體恤百姓,徭役賦稅繁重……”李世輔說。
完顏活女忽然抬起頭,一雙冰冷的眼睛在烤架後面盯住了他。
“李大郎,你還是不明白,他對契丹人或許是不恤百姓,可待我們是豬狗也不如的。
“我們挖出山參,剝得狼皮,還有許多土物,他們都不許我們與外人交易,隻能以極低的價格交給他們,換取鹽米;
“他們得了這些,並不覺得占了便宜,又要我們進貢馬匹,部族中的良馬,儘皆要交了歲貢;
“馬匹是給兵士們用的,那些契丹貴人卻不滿意我們隻進奉這麼點東西,他們又要北珠和海東青——”
一個人講起來,其餘那些女真人立刻像打開了話匣子。
他們覺得活女郎君講得還不夠細,必須仔細地同這個南國的小郎君講清楚,他們住在混同江畔,那江水可不是南方溫暖的海水,不進十月就結了冰,采珠人在岸上烤了火,喝了酒,鑿冰入水,采蚌取珠。可跳下去不消幾口氣的功夫,渾身就涼得遊不動,爬不出,漸漸就沉了下去。
沉下去後呢?
他們說,沉下去後,岸上的女真人就在那哭,哭完了繼續往裡跳。
“采珠人有個哄稚童的傳說,他們說混同江下藏著龍宮,裡面有數不儘的鹽米,儘可放開了吃,”一個女真侍衛說,“否則他們的父兄親人去了那裡,怎麼就不願再回來了呢?”
李世輔就不言語了,覺得說不出話,完顏活女就割了一塊烤得滋滋流油的羊肉遞給他。
“他們要北珠,我們給了,他們還要海東青,要我們去爬懸崖,替他們抓,許多山民跌落懸崖,或死或殘,可我們也給了。”
“這般橫征暴斂,已是駭人聽聞,”李世輔下意識接過那塊羊肉,“遼主失道,怪不得你們起兵。”
完顏活女又割了一塊更嫩些,甚至還是血淋淋的羊肉,放嘴裡嚼了。
“我們都勃極烈起兵倒不是因為這個。”一個女真侍衛說。
這就有點超出李世輔想象了,“那是為何?”
如果按照上帝視角的說法,就是完顏阿骨打有這個能力,整合了周邊的力量,他能起兵,所以就起兵了。但起兵造反顯然是個容易掉腦袋的事,完顏阿骨打當時作為女直首領,雖說要給自己的弟弟們——比如當今金朝皇帝完顏吳乞買、西路軍元帥完顏粘罕、監軍完顏希尹,送到遼天祚帝那裡去,當角鬥士,為遼帝表演刺虎格熊——但他到底還是個首領,有一碗飯吃不說,遼帝看他弟弟們的表演看高興了,還會賞他仨瓜倆棗。
他起兵,是因為女真人忍不下去了。
遼朝派去女真的使者,經常要挑女真的美貌女子睡覺,至於美女嫁沒嫁人,願不願意,是不是完顏阿骨打的女眷,遼人不在乎。
睡了一個,再睡一個,這次睡過,下次還來,耶律家的使者睡過了,但也不耽誤蕭家的使者再過來睡個幾天,正使有的睡,副使也得找人睡,還有那群遼兵,也要挨家挨戶砸開門看一看有沒有美貌女兒。
女真人不忍了,女真人反了。
突破了李世輔的想象底線,整個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拿著羊肉硬是不知道該怎麼吃下去。
對面的青年就衝他微微一笑。
“你這樣驚詫憤懣,足見你是個君子,你身邊的人也都是君子,”完顏活女說,“你雖待我心懷芥蒂,我卻是很願意認你為友的。”
黨項少年沉默了很久,“完顏郎君,大宋可曾掠過你們的金銀,辱過你們的妻女?”
“不曾。”完顏活女說。
“那好,”李世輔站起身,直直地看著他,“從今往後,隻要你們不侵我山河,不掠我百姓,不辱我婦女,我便願意認你做我的朋友。”
完顏活女將手中的羊肉丟在一邊,迅速地跳起來。
他眼睛裡像是有許多話想說,吃得油汪汪的嘴唇不受控地輕輕動了動。
但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他隻是摘下掛在樹上的酒囊,鄭重遞給了對面的少年。
趙鹿鳴接過了佩蘭遞來的青釉盞,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羅天大醮開始,不獨祭壇,連玉皇觀裡也是煙熏火燎的。數不完的香,數不完的香料,從早到晚燒個沒完,好人住進去都能誘發哮喘,帝姬就忍不了這環境。
她出去住,有大戶在城外讓出一座彆野,靈應軍附近紮營護衛,有山有水,離晉城也不遠,往來方便。點過香,拜過神,下了壇,現在她可以把身上厚重無比的衣服禮服脫下來,換一身小女道的裝扮了。
張孝純就是這時候過來的。
坐在外廳,不喝茶,也不說話,就靜靜地坐,靜靜地等,一臉的心死如灰,看著就很像第二個淒然老師。有宮女看了,也不知道這位太原知州是怎麼回事,但她們都曉得這群文官在帝姬身邊待久了,是會出現這種表情的。
小宮女就抿著嘴走了,留淒然知府繼續坐那等,直到帝姬更衣完畢,款款而出。
“帝姬果有神妙,”張孝純一揖到底,“耿守忠二心,不可留。”
帝姬眨眨眼,“相公都聽到了?”
知府淒然地低下頭,“是。”
“相公既知道了,”她說,“就不忙處置了。”
“為何?”他問,“譚帥待遼人如大宋子民一般,此輩卻蛇鼠兩端,心懷異誌,若不能明正典刑……”
“相公現在處置了他,”趙鹿鳴說,“難道義勝軍選不出第二個蛇鼠兩端的統製了嗎?”
張孝純啞然。
光撤了耿守忠是不行的,那調走義勝軍行不行?
不行。
義勝軍不是西軍,西軍再怎麼憊懶,你讓他們打宋江打方臘打遼人再回來打金人,他們咬牙也得聽指揮。你要是這麼指揮義勝軍,分分鐘整座大營就跑光了,全姓了完顏了!
那借鑒一下晉城附近的文化遺產,如武安君故事,整一大坑,給義勝軍埋裡行不行?
……似乎誰也擔不起這責任,官家更得覺得我們當中出了一個至尊魔君。
看到張孝純一臉的為難,帝姬忽然就笑了。
“張相公,我已送了義子給他,”她說,“你又何必憂心此事呢?”
羅天大醮是要繼續醮上一個多月的,耿守忠卻不能在這裡待一個多月,他叮囑過自己的義子後,得先回一趟邊境,悄咪咪搞他的邪惡計劃。
既然要回去,不如問問有沒有同路者。
當耿守忠登門拜訪時,這一日的完顏活女既沒有去靈應軍軍營前亂轉,也沒有踅摸一個靈應軍的指揮往城外林子裡鑽。他也學漢人文化,今日好好地洗了個澡,穿了件褐衫坐在那,讓親兵給他編小辮子,聽說耿守忠來了,他也沒戴上襆頭,依舊是很隨意地坐在那。
耿守忠走進來,很恭敬地行了禮,抬頭剛想說話時,看到完顏活女的頭發就愣了。
這個金使新剃過頭皮,光禿禿的一片青,隻兩側辮發垂肩,以金環分後,又束絲帶。
這發型,呃,他也不是說不好看,畢竟契丹人的發型那也是大哥不說二哥,但耿守忠是個漢兒,原來也沒那個通天的關係天天去看契丹貴人們。況且完顏活女平時戴襆頭,著圓領袍,看起來頗端正斯文的書生模樣,現在猛地看到這個造型,就愣了愣。
完顏活女忽然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凶殘又冷酷,似鷹又似狼,耿守忠忽然就清醒過來,趕緊低了頭,慌慌張張地又躬身告罪。
“將軍,非是在下失禮,在下……”
完顏活女忽然一笑。
“慌什麼,”他說,“等咱們成了一家人,耿統製也當髡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