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十一章 官家的噩夢(1 / 1)

羅天大醮開起來是沒完的, 足七七四十九天,這也是大家商量好的,搞它就為給官家刷刷功德值, 堪稱天寧節獻禮。

整個河東路的文人都湊了過來, 一個接一個在煙熏火燎中寫些不知所謂的詩, 所謂“國富民安後, 修成體屬乾”,而今國泰民安, 玉清真人守丹田,歸妙道, 正當去住無礙, 馬上就該功滿升騰,獨步金丹。

當然,金丹也可以替換成元嬰化神煉虛合體大乘,大家恭敬地請帝姬也作一首詩時,她就嘗試這麼寫了一下, 這些冷門詞彙給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都紛紛感慨不愧是微妙仙童,真是太微妙啦!

漂亮的詩詞歌賦一首首地飛進汴京城,天寧節的賀禮也一車車地送進汴京城。九月下旬,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大宋上下關注的了——當然山東河北那一帶被欺壓得造反的百姓不關心這個,童貫找時間過來毆打了他們一頓, 但現在童貫回去給官家過生日了,他們不樂意當安安餓殍, 又開始舉起前肢,振臂擋車。

但這一切傳不進汴京城,城裡隻有往來數不儘的船舶, 沿河上下,將大宋每一部分最好的物資都送到這裡來,供人享用。

因此百姓們就很樂意瞧一瞧那些進京賀天寧的船隻,還要看看他們都運進來了什麼好寶貝。

儘忠就是這時候到的京城,他將那些禮物挑挑揀揀,大半給了界身巷,小半自己藏下當辛苦費。當然,他不能辜負他的名字,因此還有最好的一車禮物,被他送進了宮,作為帝姬進獻給父親的賀禮。

官家收到後就很感動。

他立在陽光下的艮嶽裡,風吹著他身上的粗布道袍,就顯出這位俊雅高士的憂鬱和出塵,他似乎根本不為俗世所動,隻待下一刻,他整個人就要被一陣風帶走,去了更寒冷,更明亮的地方。

“還是呦呦記得朕。”他說。

“帝姬主持羅天大醮,可了不得呢!七月裡的地動是止了,有人說,見著那塌了的房子又重新立起來,田裡收割過的麥稈上又長出了新麥穗!”

“這豈不是羅天諸神受了供奉的緣故麼!玉皇上帝降了旨了!”

有道童裝扮的小內侍就立刻跪下了。

“恭喜真人!”

“恭喜真人!”

“恭喜真人!”

一片喜氣洋洋中,隻有官家輕輕轉頭,微顰的眉眼望了望他。

儘忠見了他這樣的眉眼,心裡就惴惴的,不知道官家究竟藏了什麼心事,連自己的生辰也過得這樣艱難呢?

有些壞消息是毫無預兆的,比如說天上掉下來個隕石,給房頂砸一大坑。

有些壞消息是早有預兆的,比如說金人對大宋的態度。

金人上一波使節已經走了,走之前和和氣氣地對官家表示,雖然關於燕雲的問題還需要商酌,但大體上咱們要手拉手,一萬年,盟友之約是不會變的,

官家看完就過了幾天好日子。

然後河北和太原的奏表就像雪花一樣地送過來了,裡面是大大小小的官員在報告:金人在往邊境上運糧,修路,集結軍隊。

這些奏表很不體恤官家,官家看完就扔在一邊,後來樞密院的相公們揣度官家的心思,乾脆不給他看了,官家就可以又一次坐在自己這清幽出塵的大花園裡,對著無數塊奇石想他的心事。

他雖然不看了,心裡卻止不住地越來越慌了。

“待她羅天大醮禮畢,不若回京來住些天吧。”官家說,“彆在河東久留。”

如果帝姬聽到,她會評價:這是一位不做人的老父親難得施放出的一丁點兒善意。

不多,但足夠讓人感動一下了。

當然感動過之後,她還是不準備回京裡,況且趙儼也答應了義父,一定要找機會帶著靈應軍去太原。

聽了這話,張孝純就默默地喝了一口茶。

要說單獨帶趙儼去不就夠了嗎?何必要帶靈應軍去呢?

但耿守忠是這麼囑咐好大兒的,“吾兒當細思呀,馬氏雖為大族,數載戰亂凋零,族人四散流離,縱歸故土,難道你就真甘心做個隱士,耕讀不出了麼?”

好大兒聽了就低頭沉思,再一臉誠懇,“義父,宋人奸猾,我父我兄皆朝不保夕,我家在京中的那些產業也帶不出來了呀。”

話音剛落,耿守忠就照他額頭來了一下!

“憨兒!憨兒!你當你那幾個大錢還有什麼用不成!”

“請義父指點!”趙儼眼淚汪汪,“兒除了兩個情同手足的兄弟,實無他物呀!”

耿守忠就詭異一笑,“你有靈應軍呀!待帝姬羅天大醮禮畢,咱們找個由頭,將靈應軍調來太原!有你這三千兵卒帶在身邊,咱們爺倆手中的兵力就過了萬人,什麼事做不到的!”

他隻說到這,後面的話就很謹慎,很高深地不說了,留趙儼自己猜。

趙儼不猜,趙儼將每句話都記在心裡,回來就一句句複述給帝姬聽,帝姬聽著聽著就開始樂。

“他這人心思還挺多的,”她笑嗬嗬地這麼說了一句,“連完顏活女都瞞。”

趙儼上一句已經猜不透了,下面這句更是突兀,叫他整個人摸摸腦袋,又摸摸腦袋,就是怎麼也摸不到頭腦。

但叫趙鹿鳴來看,擺在耿守忠面前的路不多,因此他的心思也就特彆好猜。

這人手下是義勝軍,在大宋不能收複燕雲之前,義勝軍不可能替大宋賣命,這是一定的;

義勝軍攏共八千人上下,聽著挺多,但在宋金之戰裡隻夠塞牙縫的,他也不可能異軍突起自己另立門戶;

剩下唯一一條路就是當金人的狗,那他的想法就都奔著怎麼能在女真人那討一個好位置去了。

怎麼能討個好位置?最簡單的辦法,他的籌碼越多,位置就越好。

義勝軍是他的籌碼,趙儼三兄弟家族在燕雲的影響力也是他的籌碼,但靈應軍裡既然三個指使都是遼人,那要是將這支軍隊也帶了去,他不就又多一個籌碼了嗎?世上誰嫌自己手裡的籌碼多呢?

她簡單給趙儼講了講來龍去脈,趙儼就恍然大悟一下,然後又迷惑,“可此事與完顏活女何乾?”

聽了這話,帝姬就眨眨眼,“李大郎同我說,完顏活女問過我們在羅天大醮禮畢之後,還要在河東路待多久。”

李世輔說起這件事時,很少見地用了個開場白,“他生得像漢人,穿戴也像漢人,可他一喝起酒來,金人的模樣就藏不住了。”

喝起酒來,女真人就傻乎乎,笑嗬嗬,說些他聽不懂的話,唱些他聽不懂的歌。女真人還要同他拚酒,喝到吐,吐過再喝,喝到醉醺醺了,還要再練練徒手格鬥。

反正就很胡天胡地,但也看不出什麼讓人討厭的地方。

完顏活女嘰嘰呱呱地同他講了不少上京的事,講起他們的都勃極烈和勃極烈們開會時,大家就坐在地上,誰也不能專斷獨行;又講起他們的京城是仿照汴京修的,他們也很喜歡宋人的生活;還講了講他們的使者去過幾次汴京之後,每次去都有人爭搶,尤其這次天寧節,打破頭哇!

李世輔就認真聽,偶爾也回應一下,比如完顏活女冷不丁就問他:來我們上京怎麼樣啊?給你錢!給你官做!

少年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在靈應軍很好。”

“你待公主一片真心,”完顏活女說,“我見了都替你不平呀。”

聽了這話,少年就板著臉,不搭話。

女真人就很無奈了,“你真不想娶公主嗎?”

“我是何等草芥,康王送我到公主身邊,恩寵已過,況且我領靈應軍是為了助她修行,她為官家的功德,離家千裡,日夜苦修,我怎能有那般齷齪的心思呢?”李世輔滿臉通紅,但還很嚴肅地說,“這樣的話,完顏郎君提也莫提。”

完顏郎君盤腿坐在他身邊,細細地盯著他看。

“當真?”

“若違了今日之言,”少年咧著嘴大聲嚷嚷,“教我——”

“好了!好了!”完顏活女就趕緊叫停,“你莫起誓,有你後悔的!”

兩個人就又喝了一輪。

喝著喝著,完顏活女忽然就說話了。

“李大郎,我說了你是我的朋友,我有一句話對你說。”

李世輔那一瞬間忽然就酒醒了,但他還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什麼話?”

“你不娶公主,也不能將她留在晉城啊,離汴京那樣近!我可聽說汴京有許多貴族少年,都願求娶公主!”完顏活女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待你們那個大禮結束,快回蜀中去!”

李世輔複述這段就比趙儼艱難,他不僅得努力想,每次複述完顏活女提及公主的話時,他還得鞠躬告罪。告罪到第三次時,帝姬連忙阻止了他:

“不要三鞠躬!”

少年就很不安地坐下講了。

日常交往說的那些話,細想來就是反複在說一件事:汴京很好,大宋很好,我們女真人很幸福,不想再打仗,想和你們交朋友。

但同後面那句話“你快回蜀中去吧”連在一起,就透著詭異的意味。

“你如何看?”她問。

“他若不勸我,我或許真信了他,”李世輔說,“他既勸我,足見女真人亡我之心甚堅。”

女真人的愛恨是分明。

完顏活女可以真心欣賞自己用儘各種辦法也沒能挖到牆角的少年,並且在戰爭前夕勸他趕緊離開戰場。

但李世輔勸他的那些話,他一句也沒放在心上。

高大果趙儼聽了個去掉感情線的精簡版,就恍然大悟,“帝姬,臣悟了!”

帝姬白了他一眼,“你悟了什麼?你悟了耿守忠的話麼?”

趙儼趕緊搖頭,搖著搖著就又恍然大悟了,“耿守忠要臣北上,他必定是瞞了完顏活女呀!”

“他待價而沽,自然要尋一個能買得起他的人,才能將底細交明,他這是嫌完顏活女年紀輕,資曆淺,或許更怕完顏活女奪了他的功勞哪!”趙鹿鳴說完就笑了,“如此正好,耿守忠瞞著完顏活女,咱們正可從容布置。”

“帝姬與張相公皆有心國家,”趙儼勸了一句,“但此事到底還要報給官家才是呀,隻是不知,官家……”

官家在天寧節前三天的夜裡,突然從夢中醒來。

已是深秋,殿裡早就點起炭火,床帳內暖融融的,不曾留有一絲縫隙,甚至還有一位身軀溫熱的妃嬪,安安穩穩睡在他身邊。

可他沒有來由地覺得寒冷。

像是一夜之間,北風忽然降臨了汴京。

他聽到寒風呼嘯如馬蹄奔騰,聽到如泣如訴的哀鳴,聽到江河凍結,千裡冰封,而他孑然一身,立於雪原,舉目四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家國何存。

“爹爹!爹爹呀!救救兒!”

在寂靜的夜裡,突然有一聲極尖銳的哭叫,令他猛地驚醒。

坐在外面的小內侍連忙擎起燈,仔細去辨認床帳裡坐起來的身影,“官家?官家可是魘著了?”

官家急促地喘了幾聲,突然將床帳掀開,露出一張滿是汗水的蒼白面龐,“宣童貫!宣童貫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