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九章 挖呀挖呀挖(1 / 1)

玉堂成日, 諸事大吉,羅天大醮就選在了九月裡這一天。

祭壇分三層,八方世界, 羅天重重, 又有二十八星宿,每個方位都有層層疊疊的幡, 每個方位都有層層疊疊的道士。

從上到下,所有法器、擺設、旗幡,都是河東路的道官為了羅天大醮新趕製出的,鮮豔華美, 富麗堂皇。

八方神明,一千二百尊神位,其中又有上百座神位受河東大戶們銀錢供奉,以純金打造, 陽光照耀下, 越發的光輝璀璨, 令人不敢直視。

金鐘玉罄齊鳴,有莊嚴樂聲奏起。

偌大一座羅天大醮的祭壇,無數道士屏息而立, 無一人出聲。

羅天大醮的第一步是焚香, 這香就不能隨便什麼人上, 必須得是玉真教主座下, 玉京微妙護法仙童來燒這第一爐香。

壇上的道士們舉著幡,大氣也不敢喘;

壇下觀禮的賓客們抻著脖子,不敢出一聲。

朝真帝姬由遠及近,款款而來。

壇上壇下是不見塵土的,灑掃是早就灑掃過, 灑掃過後還要鋪上雲霞一般鮮豔的紅布,好令仙人們自在往來,不染俗塵。

她烏雲似的頭發上戴著莊嚴寶冠,白玉簪在鬢發間透著皎潔明潤的光,身著九色雲霞的斑斕道袍,腳踩朱紅絲履,腰佩白玉佩,手持白玉圭,整個人像是行走在雲霞間。

賓客見了她,立刻躬身行禮,自覺將頭低下。

金使完顏活女見了她,也躬身行禮,但待她走得近了,又好奇地偷偷抬頭看她一眼。

看她黑白分明的清澈雙眼,吹彈可破的皮膚,沒有半分瑕疵的清秀五官,以及莊重而虔誠的神情。

完顏活女愣了一下,旁邊就有目光閃過來了。他反應得很快,立刻也將頭低下。

的確是一位美貌驚人的公主,他心想,但也沒看到什麼或堅毅或敏銳,或睿智或果決的目光——就是按部就班走過去的一個小女道,僅此而已。

和女真人想象中的宋女似乎沒什麼區彆,柔弱美麗,要是抓過來呢,大概也就被抓過來,乖乖順服命運,坐在紡車前一邊紡線織布,一邊喂養女真人的孩子。

要是不樂意呢?

那就哭著紡線織布,哭著喂孩子。

他想,這位公主差不多就是個被管傻了的漂亮擺件,一點也不像能被希尹郎君警惕的那種人。倒是那個李大郎,年紀是小了些,卻很有膽量血氣,與他交手也能迅速看清狀況,劣勢中還能全力博一個反殺的機會。

公主已經自他面前走了過去,一步一步,登上台階,四面八方傳來號角聲,所有人精神為之一振,但這其中已經不包括完顏活女了。

他留在這裡,本就不是為了看什麼羅天大醮,更不是為了看看公主容貌美醜,現在看到了,注意力就轉移了,開始四處去尋李世輔。

趙構是可能遙控靈應軍的,但作為一線指揮官,完顏活女很清楚那位康王九殿下不可能在千裡之外真正控製這支軍隊,那他就一定要在軍中扶植一個自己的勢力——比如說李世輔目前看來,就很符合女真人的想象。

義勝軍統製耿守忠看過那位金使後,又將目光收回來了。

按說羅天大醮是與他沒什麼關係的,耐不住太原知府張孝純勸他過來點個卯。

點個什麼卯呢?隻要不是守雁門的武將,大家陸陸續續都是要過來一趟的,哪怕人不到,也得加倍將禮送到。就好像表一表對玉清教主和玉皇上帝的忠誠,就真對大宋的國運有什麼用似的。

國運。

這個雲中府大族出身的武將心裡咀嚼著這兩個字,不自覺地冷笑了一聲。

他雖來晉城來得遲,卻不擔心住處,因為早有官員將他的房間收拾出來,也是在安撫使征用的府邸內,很明亮的一間屋子,雖然略有些窄小,但布置得不錯。

他一進去,處處都能看到新布置的痕跡。

掛了些錦緞華美的床帳,搬來些山水秀麗的屏風,架子上精巧名貴的小玩意兒一樣接一樣,甚至還有兩個漂亮伶俐的婢女在一旁伺候。

這樣的待遇就不能稱之為“待遇”了,而是巴結。

譚稹花了大錢收買來燕雲之地的漢兒,組建起了義勝軍,以為這些當年給大遼賣過命的人現在就能給大宋賣命。

可是憑什麼呢?你連燕雲都丟了,許多義勝軍士兵的家屬已經在金人統治範圍內了,你是出於什麼想法,怎麼考慮,才會覺得隻要給上層將領足足的錢,他就能替你們控製住義勝軍呢?

權力從來是自下而上的,耿守忠也沒辦法改變這一點啊。

羅天大醮要搞個幾十日,第一天的差不多一兩個時辰就完事兒了,剩下都是他們道士內部活動,賓客們要是虔誠就留下來繼續看,耿守忠這種是不耐煩的。

他騎馬回到自己的住所,想要換一身便服,叫婢女打些水給自己細細臉,再喚幾個會唱曲講書玩雜耍的過來,給自己尋點開心。

明天他拜會過張孝純後,就準備返回太原了,他得養精蓄銳,方便趕路。

這個義勝軍將領剛到府邸前,準備下馬時,斜裡突然衝出一個青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韁繩!

“在下冒昧,請問尊駕可是義勝軍耿帥?”

青年的膚色黝黑,臉上卻泛了一層憔悴的灰白,額頭上的碎發被汗水打成一綹一綹,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裡布滿了血絲,死死望著他。可就算他這樣憔悴驚恐,耿守忠還是在他臉上看到了燕雲漢人的特征,長手大腳,方臉厚唇——當然,他那句話是一聽就能聽出燕雲口音的。

於是耿守忠製止住了手下揚起的馬鞭。

“你是誰?”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問。

“我是馬植的兒子。”他啞著嗓子說。

幾乎沒人記得趙良嗣原來的姓,原來的名了,他原名馬植,是燕雲大族出身,當年童貫出使遼國遇到他,馬植獻上滅遼之計,二人聊得投機,童貫便勸他易名李良嗣。再後來李良嗣被官家賜姓趙,才成了趙良嗣。

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不值一提,趙良嗣在京中,錦衣玉食,算是許多燕雲漢人羨慕嫉妒恨的對象。但今日他的兒子這樣冒昧突兀,甚至是莽撞地衝過來找耿守忠,這就很詭異了。

兩個美貌婢女奉上了篩過的好酒和幾樣下酒的點心,而後乖覺地退下。

耿守忠拿起一塊面果子塞進嘴裡,有甜美的清香在舌尖炸開,是他很陌生的味道,他皺了皺眉,喝了一口酒,將面果子順下喉嚨。

“我與你父也隻見過寥寥數面,當年稱不上故交,而今你父得了官家的青眼,更是與我們這些粗人不可同日語,”他笑道,“小公子怎麼會來尋我?”

趙儼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了他,“耿帥請看。”

青年的手是微微有些顫抖的,那信也不知被看了多少遍,信紙有些折損,待拆開時,耿守忠就是一愣。

有些字跡被輕微地暈染開,點點滴滴的水漬留在上面。

這信不是給耿守忠的,而是趙良嗣給自己兒子寫的,信裡隱晦地表示,他是要完蛋了,金人重占了雲中府,聯金抗遼不僅沒能讓大宋收複燕雲,反而多了一個強大的敵人。

當初聯金的事是他想的,童貫告訴官家,官家同意的,現在群臣憤懣,相公們既不能殺一個童郡王,更不能殺官家,那就隻能拿他開刀。

趙良嗣自己已生死誌,但憂心後繼無人,所以告訴趙儼能跑就跑。

“敢求他日骨肉團聚,隻盼吾兒事事警醒”,“若有機緣,當歸故土”,“不要回京,這裡不是家”,差不多就是這些話了。

看完了,耿守忠就明白了,歎了一句,“賢侄啊,苦了你了……”

賢侄就起身跪倒在地,淚流滿面。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哽咽道,“小子上不能救父兄,下不能傳宗祠,隻有求耿帥收留這一條活路了!”

耿帥皺起了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而今在靈應軍中,”他說,“京城風波,豈會傷到你呢?”

“靈應軍不過康王弄權之舉,推帝姬一個稚女做幌子罷了!”趙儼急切道,“他宗法比不得太子,聖心比不得鄆王,若能討好官家,他是必將小子交出去的!”

這話說得似乎也沒什麼大錯,耿守忠想了想,覺得趙儼想逃進義勝軍裡的理由是充分的,但他還有問題:這事兒對他有什麼好處?他憑什麼幫忙呢?

耿守忠就又歎氣了,“賢侄,你瞧我是個統製,也不過是譚稹養的一條狗罷了,今日河東路這許多士人,誰個將咱們這些遼人看在眼裡了?”

這一訴苦,青年就低了頭不吭聲,整個人畏畏縮縮的,可憐極了。

耿守忠看得很不耐煩,剛想開口回絕了他時,趙儼忽然抬頭,那哭紅了的眼睛裡就冒出了精光。

“耿帥……小子不敢求耿帥收留,若能指一條路,容小子回到故土,家父在燕雲人脈頗廣,又有幾位女真舊識,到時小子豈是那忘恩負義,不念耿帥大恩的人呢?”

他說完這一番話,等了一等,沒等到耿守忠的回答,似乎有些心虛急切,趕緊又加了一句,“若是耿帥不棄,小子……不不不,我們馬家,從此甘為耿帥馬前卒呀!”

他這話一句接一句,說得耿守忠是真正心動了。

義勝軍兩面搖擺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耿守忠自己不是什麼忠肝義膽的人,對他來說控製住這支軍隊才是實實在在的要緊事,因此他也在兩面搖擺個不停,

現在他想起馬植出身遼地大族,又多次去過上京,在金人那裡極有人脈,他眼下要是能和這小子勾搭上,來日在女真人處跑官,不怕借不到力呀!

“賢侄,故土雖好,可多半已在金人手裡,”他做作地咳嗽了一聲,“你怎麼回?”

賢侄臉上露出了一個可憐的笑容,“耿帥,似小子這等草芥,有一條活路便阿彌陀佛,哪配說那些華夷之辯的大話?況且宋金本是兄弟之邦,小子兄弟三人,也不過是想回故土為一農人獵戶,誰個狠心至此,還想要阻攔嗎?”

接下來就水到渠成了。

羅天大醮要搞幾十天,這幾十天裡,耿守忠要他安分守己,不要對外張揚,聽消息就是,一有變故,就來尋他,讓他帶上兩個弟弟,一起來義勝軍。

天大的恩情。

耿帥就漸漸變成了叔父,賢侄就變成了真賢侄。推杯換盞,情緒都很激動,尤其趙儼感激涕零下,還準備再跨一步:“若叔父不棄,兒願拜為義父,從此跟定義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義父就得意地拿巴掌狠狠拍他的肩膀,“佳兒!佳兒!隻要兒郎們一片忠心,聽為父調遣,來日乾坤有變,莫說燕雲,就是這河東路,也要唯咱們爺倆馬首是瞻!”

趙儼退下,耿守忠酒足飯飽,回到柔軟的床帳裡去午睡,鼾聲四起。

床帳後面,有人幽幽地盯著他看。

這房間略顯窄小自然是有緣故的,到處都是新布置的痕跡也是有緣故的,隻是這位義勝軍將領怎麼也想不到,有人未卜先知,提前給他設了這麼個陷阱。

雖然他哪怕喝高了也理智尚存,沒直接說出要給女真人當狗的話,但隔牆有耳的張孝純又不是個傻子,什麼話聽不出來?

現下他看了又看,很想潑一甌冷水,給這賊匹夫潑醒,再拉他去宣撫使譚稹面前,軍法處置。

但他最後隻是歎了一口氣,幽幽地從床帳後繞出去了。

“靈應軍指使何在?”出了安撫使府的張孝純問了這麼一句。

“不知相公問的是哪一位?”有靈應軍說,“若是李指使,他與金使出城打獵去了。”

對金人極度過敏的張孝純一瞬間眼睛就睜大了!

城外沒有林子,得跑個幾十裡,至於找獵物就更不容易。

但金人很在行,他們很快找到了傻麅子出沒的痕跡,一路追蹤過去,還讓李世輔措手不及射死了第一隻麅子。

女真人一片讚歎和歡呼,毫不吝於讚美這位宋人神射手,當然也有年輕氣盛不服氣的,追著傻麅子漫山遍野跑過去了。

少年冷哼一聲,“我大宋男兒如何?”

“你這樣的身手,就是在我們女真也不遜色,我從此不敢再輕視你們了。”完顏活女說。

有風吹過,一片金黃,葉落紛紛。

瞧著樹下少年的面色稍霽了些,完顏活女就又笑道,“我們女真敬重勇士,可不像宋人一般,隻知道討好讀書人。”

這話就有點居心叵測。

李世輔的眼簾垂下,望著幾個忙著將傻麅子放在馬背上的侍從,“我受命至帝姬身邊,操練軍隊,恩寵已過,不敢再有他求。”

完顏活女就湊過來,仔細地盯著他的臉,忽然小聲道,“李大郎,你是不是喜歡那位公主啊?”

少年一瞬間大驚失色,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這個女真人就很得意地怪叫起來,“我猜中了!”

“你!”李世輔怒道,“你不可無禮!”

完顏活女立刻板住了臉,示意自己再不敢說一句關於帝姬的輕薄之語。

二人並駕,緩緩前行,這個女真人時不時地打量他,忽然又小聲說了一句:

“我有一句話,雖說無禮,卻是肺腑之言哪。”

少年轉過頭,不解地看著他時,完顏活女忽然一笑:

“若按宋人的規矩,李大郎,你再為康王儘心竭力三十年,也娶不到他妹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