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八十九章 黔之驢(1 / 1)

王善出行前是有些不解的。

為什麼要來雲中府?這裡離蜀中千裡之遙, 遼土新附,一窮二白,又從未聽說有什麼不得了的神霄派古跡, 帝姬派他們來這裡, 圖什麼?

朝真帝姬說,“若金人來犯,當自何處來?”

“自河北來。”他說。

帝姬笑了笑。

“若是隻有河北一路,”她說, “我大宋天兵出太行山,進可與京城一線守軍夾擊,退可斷其糧草歸路, 彼軍又當如何?”

王善就明白了。

他知道戰爭即將來臨, 他在汴京時, 就感受到了這股森冷的寒風,但對於那時的他而言,這些話聽了雖然長見識, 開闊思路, 但也不過是一說一過的屠龍之技。

像他這樣出身地位的人, 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在這樣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中見識到什麼, 更不用說改變什麼。

那股風吹過他的身邊, 待他回了興元府, 吃了一碗叔祖母做的熱湯面, 就暫時擱置在腦後了。

但今天這個嘈雜且悶熱的夜晚,那些被家鄉的熱湯壓下去的寒氣又翻了上來。

這個一身道士裝束的少年沒有如營中其他人那樣收拾他的行囊,檢查他的弓,他的鞋,還有他的甲, 以確保戰爭來臨時他能夠依靠這些活下來,或者進一步建立功業。

他坐在他那隻樸素的,充當案幾的藤箱前,一動也不動,直到帳門處有聲響將他自回憶裡驚醒。

嶽飛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糊糊來了。

“我實不知有何長處,竟能驚動帝姬那樣尊貴的人物,”他先是很客氣地開腔,“必是道長為我說項之故。”

這位坐在那發呆的小道長迅速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接過,“鵬舉兄有至純至孝之心,此為天地間第一的正理,帝姬深受感動,才會為令堂寫製符籙……”

“在下再如何至純至孝,也斷然沒有這樣大的面子,能得帝姬親筆符籙,”嶽飛就忍不住笑了,“竟將二十四厄都解了一遍,難道蜀中便沒有孝子嗎?”

這一套符籙,每一張都極其精美,他若是得一張,還能單純感激涕零一下,一套二十四張,這就不是單純被感動了。

但他還是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帝姬青眼相加的道理,隻能倒推一下,認為是王善或者那位小內官在信裡寫了什麼,說動了帝姬——所以現在問題就簡單了,他倆到底說了什麼?這是個什麼誇法才能讓領導加班,嶽飛想不出來啊。

小道士聽了他這話,像是一下子就困窘了,有些話藏著說不出來,但又找不到一個好借口,好在最後將話題岔開了:

“鵬舉兄拿的這是什麼?”

嶽飛聽了就遞過去,“在下不知當何報,正巧鄉鄰思念故鄉的吃食,湊在一起請夥兵開了灶,在下得了一碗,若是小道長不嫌棄,也請嘗一嘗新鮮便是。”

他遞過去的糊糊表皮放涼了些,熱氣也不怎麼泛出,小道長接過來道了一聲謝,用勺子舀了一勺就往嘴裡塞。

“小心——”嶽飛張口說。

但沒說完,小道長的眼裡就蓄起了淚。

“這是豆沫,”他很不好意思,“面上冷了,下面還燙,吃時須小心些。”

豆沫這東西做起來很簡單,其實也就是尋些粟米粉,加些五香調料,手邊有什麼豆子往裡放什麼豆子,總之加水煮在鍋裡,熬成一鍋糊,出鍋時能滴上兩滴油,再來點蔥花香菜,這對於相州的平民百姓而言,就是極香極美的一碗吃食,尋常不能吃它,總得有些由頭。

嶽飛似乎就挺愛這個,因此才會很鄭重地送過來請他嘗嘗。

吃上一碗豆沫,同嶽飛聊些家常裡短的東西,那一肚子的寒氣似乎就漸漸下去了。

等吃完了它,王善的思路也變得很清晰了。

帝姬是很看重這個人的,除了那一套解二十四厄的符籙,她在信裡也明確表明,對這個人的重視已經超出了“勇士嗎?花點錢能拉就拉過來,不能就下一位”的範疇。

那他就必然有些值得帝姬看重的地方,王善這樣想,除了三軍都看見的勇毅之氣,嶽飛應當還有些東西,隻是他沒看出來。

“不瞞鵬舉兄,”他說,“吃了這一碗,我的心鎮定多了。”

嶽飛坐在他身邊那張小馬紮上,聽了就說,“道長有些心事。”

“西夏軍若有意武朔二州,恐怕此時我軍如何,未可知。”

這個年輕騎兵聽了不言語,點點頭。

“因此我心有危懼,總擔心西夏人與金人結聯,”王善說,“金人若至,憑我軍……”

“此非你我所能改變之事,”嶽飛說,“多想無益。”

“鵬舉兄所言是也,”王善又說,“或許金人不過是趁火打劫,待見得我軍軍威,彼軍或許不戰自退。”

嶽飛注視著他,忽然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或許是一場試探,但大宋應當全力以赴去應對這場試探,因為金人的步伐越來越快了。

他們最早同意讓燕雲給大宋,但燕京一戰,金人看到了宋軍的無能,而後割讓燕雲的提議就不斷有了反對之聲。

張覺算是他們第一次試探,朝廷第一次退讓,將張覺的頭給了他們;

進攻雲中府,奪回他們給出的土地是第二次試探,他們這次要同宋軍打一場,再看一看自燕京之戰後,這數年間宋人是知恥而後勇,還是依舊沉醉在汴京的迷夢裡。

這支聚集在神武城下的宋軍根本無法應對這場試探。

嶽飛不知道那些天下大事,但他曾經在河北從過軍,知道燕京大戰是什麼模樣,也就知道了這次試探的結果。

妄議勝敗不是士兵應當做的事,他說不出口,但這樣的軍隊對上金兵什麼下場,他心裡不是不清楚的——那些燕雲選拔而出的義勝軍,他們會為大宋死戰嗎?

有一面接一面的旗幟,遮蔽住了飛狐上方的陽光,也遮蔽住了七月裡的暑氣。

有人在旗幟下,策馬而來,卻在城門前勒住了馬。

有人等在城門下,低著頭,袖著手,恭恭敬敬。

過了一會兒,有一小朵烏雲飄了過來,等在城門下的人惶恐地抬頭,便看見了完顏粘罕的笑臉。

這是個身材十分壯碩的中年漢子,梳著女真人的發辮,穿著女真人的服飾,因為炎熱,外面隻套了一件輕便的皮甲,因此塊塊肌肉被裹在衣服裡,就更顯鮮明。

當他居高臨下地掃視面前這群衣衫乾淨體面的人時,那雙凶殘而冷酷的眼睛像老虎一樣炯炯地盯著他的獵物。

有人沒忍住,身體輕輕地顫抖起來。

完顏粘罕就是在那時展露出笑容的。

他不僅笑,還伸出他遍布傷疤的手,用力去拍一拍迎接對方的肩膀,並且大聲地說了一句女真話。

一旁身材清瘦的漢人上前,臉上也帶著微笑,“元帥說,你們知進退,有忠心——他很高興。”

這些蔚州本地的大戶——有些是漢人,有些是遼人,立刻也就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有人立刻就開始講起恭維話了。

他們怎麼會不忠心?他們當然忠心,“天無二日,大金皇帝就是我等的皇帝!”

“大金就是太陽!”

“我們盼王師,如嬰兒之盼父母呀!”

他們這樣一邊說著,一邊奉上了一個血淋淋的匣子。

漢人文士在一旁翻譯,粘罕一邊聽,一邊一個個仔細打量他們的神情,待最後看到那個裝著蔚州知州陳翊頭顱的匣子,女真人哈哈大笑起來。

“元帥說,”這個文士的聲音也拔高了些,“隻要諸位忠心事主,大金絕不會虧待諸位!”

“憑什麼?”

有人小聲這樣問,立刻就有人和。

“他們不是女真人,他們連渤海人都不是,咱們雖說不曾折損兵將,七月裡行軍,何等辛苦,到底也該讓士兵們放縱放縱。”

有小軍官這樣竊竊私語,直到通過某個勃極烈之口,傳到了完顏粘罕的耳中。

這個女真元帥站在飛狐的城樓上,向遠處仔細地打量,“我留他們,有大用。”

什麼用?

完顏粘罕指了指遠處,“你們看這些山。”

飛狐位處太行山、燕山、恒山三座大山的交彙之間,像是個入口,往四面望一望,望不儘蒼茫群山,連綿直入雲海。

“你們認得這些山,知道該怎麼走嗎?”

沒人能回答元帥這個問題,於是元帥自己回答了。

“他們城中這樣荒涼,縱兵劫掠又能得到多少財貨婦人?若他們忠心耿耿,帶著我們的勇士穿過群山,去往更南,更溫暖富饒之地,我們又能得到多少財貨?”

這是大宋朝廷無法理解的事,在官家和相公們看來,燕雲既已收複,那些世世代代居住在燕雲土地上的百姓和豪強都理所應當會忠心於大宋,哪怕是派去的官吏頤指氣使,哪怕給他們攤派了可怕的賦稅與徭役。

可自蔚州始,金人的進攻幾乎沒有受到抵抗,大戶們開城門開得痛快,派去的士兵們逃得也就飛快,還有些留守本地的義勝軍,毫不猶豫地投了敵,笨拙地開始學起女真語——至於文字,文字不用學,反正就連金人自己也不認識幾個字。

義勝軍某一營,或者某幾營的倒戈並沒有傳到向東開拔的宋軍耳中,他們也無法預料到女真人的軍隊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但他們總歸是要碰面的。

在渾源城下,兩支軍隊終於撞在了一起,並且各自都懷著極強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