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 女真的弓(1 / 1)

靈應軍在軍中的人緣很不壞。

不可能壞, 你可能對同事羨慕嫉妒恨,但你不會對一群跟你壓根不在同一賽道上的人起壞心。

而且靈應軍的人還很有人情味兒。

他們會給附近的百姓乾點活,除了挖坑埋人吹吹打打白事一條龍之外, 他們還會給百姓看看病, 寫寫符,營裡熬了粥, 看到外面有灰頭土臉的小孩或是老人, 還會給一碗。

於是其他的宋軍很快就找來了, 企圖占據這個生態位:反正你們不賭不嫖愛做好事,何不給我們乾點好事呢?

比如說幫忙寫封信, 寫個符,在軍中搞點封建迷信, 給之前戰死的士兵做一場法事,給那些還活著的混球士兵也做一場法事——不是給活人做, 而是給他們的家人。

混球也有家人, 或是曾經有過,他們這樣說, 否則好人誰當兵呢?

他們其中有些人記不得父母的音容笑貌,有些連父母的名字也不知曉,但他們總會說些細枝末節,比如說他阿母是給彆人洗衣服的, 冬天時兩隻手反複泡在冰水裡,反複的紅腫開裂,後來有一年天氣特彆冷, 他阿母的手就爛了,爛著爛著就死了。

又比如說他妻子是個很賢惠的女人,挺著大肚子也不耽誤下地乾活, 但那年玉河那一帶打仗,亂紛紛地死了不少人,他妻子跟著他逃在路上就發動了,疼了兩天,孩子沒生出來,妻子也沒活下來。

他們進了義勝軍,已經是沒心沒肺的人了,平日裡隻知道吃喝嫖賭,打仗時看得嚴就放兩箭,看得不嚴就一哄而散。平日裡不管到了哪,半點不在乎軍紀名聲,隻拿當地百姓當豬狗作踐。可按他們的說法,原也沒人拿他們當人看。

宋人也沒拿他們當人看過。

“一接戰,就著推我們去前軍,給人家一輪箭矢打下來,各個都跟篩子似的,還打量爺爺們不知道!”

“餓一頓又如何,誰個沒挨過餓!上次劉善人說我偷了他家的雞,給我拴在門口餓了三天,我也挺過來了!”

“瞧我這身甲,我自己補的!我要沒這手藝,叫西夏狗射穿了大腿,也得躺在帳裡等死!”

“這是打仗了,錢發得痛快了些,要不然哪個月不欠著!必是拿去先放了貸!”

不知道是打開了哪路開關,他們抓住了一個路過的靈應軍,聊著聊著就開始用力訴苦。罵罵咧咧不夠,還得將自己的甲,自己的弓拿出來給他瞧瞧。

看看那斑駁開裂,傷痕累累的皮劄甲,不知道從哪個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就這還是他搶著了,還有沒搶著的,早不知道死哪個路邊兒啦!

靈應軍的士兵聽了也不知道說什麼,就用力地拍一拍那個義勝軍的肩膀。

他們沒經曆這些,也就養不成這樣的毛病,甚至在來到這裡之前,他們天真地以為大宋的軍隊都該有他們的待遇。

每日裡的夥食是管夠的,有葷有素,因此有人這一年以來又長高了些;

每個月的錢糧是按時發的,雖然不多,但供養一家老小溫飽不難,況且家中婦孺可以用這個錢雇人耕作,農忙時也會發他們幾日假;

他們的家小都租種靈應宮的地,戰亂離得遠,要是被人欺負了,還可以跑到道觀前,尋靈應宮的道官出來討一個公道;

靈應軍的教頭們並未時時給他們進行什麼思想教育,他們隻是吃飽了飯,家中老小也有人照顧,打起仗來殺了敵有賞,戰死了也有撫恤,心裡踏實,自然也願意當一個好人。

聽一聽義勝軍的士兵訴苦,這些道士自己也覺得挺奇妙的。

他們尋常沒覺得朝真帝姬如何不凡,隻認為所有他們獲得的就是所有大宋士兵應有的待遇。

現在戰場走了一遭,經過見過後,忽然就覺得那個嬌小身影高大了起來。

嬌小的帝姬還可以更高大一點。

比如說她認認真真給嶽飛寫了符,而且不是一張兩張,解二十四厄的符籙她足足寫了一套,包括但不限於老太太生病,兩口子鬨彆扭,小嶽雲掉水盆,黃鼠狼過來咬了雞,鄰居家的壞小子偷了蛋。

種十五郎就很眼饞,嚷嚷著也想要一套。

不對,兩套!老種相公和小種相公各來一套!

“也要解夫妻吵架,解夫人難產,解隻生男不生女隻生女不生男的困厄麼?”

種十五郎就被噎住了,臉通紅:

“解疾病的你多寫幾張嘛。”

“靈應軍忠心為國,”她說,“連個順手的弓箭也沒有。”

小夥子不吭聲了,有點氣鼓鼓地低頭想了一會兒。

“帝姬到底要什麼樣的弓?”

“要破甲的。”她想也不想,說得飛快。

種十五郎就很吃驚地看看她,“帝姬還知道強弓能穿甲!”

她知道的可多了!她還知道要是科技樹大爆發,點出藍火水冷的“強弓”,不管西夏侄子還是大遼大金伯父們,甚至是上帝之鞭!他也得乖乖回草原去唱他的歌跳他的舞!

第二日寫好的符籙被封了袋,加上信箋,交給了種家人,走了一把軍報通道,送去雲中府了。

她前腳剛寫完信,後腳種十五郎就回來了。

他拿了一張西夏的神臂弓過來。

“你看看這個!”

神臂弓,西夏人最引以為傲的製式武器,與其說是弓,不如說是一種改良的“腰引弩”。種十五郎比比劃劃給她看,與彎弓搭箭的姿態不同,神臂弓需要將弓身向地,腳踏其上,拉弓上弦。

他這麼費力地將弓張開時,她在一旁看著,忽然說:

“這弓極硬且韌,否則豈能天長日久受腳踏之力?”

十五郎正使勁地給弓上弦,他力氣大,還有寬裕衝她笑一下:“帝姬連,連這個都,都看出來了!”

他這樣說著,終於將那根不同普通鬥弓所用的重箭指向院中的靶子,霎時箭如流星!

圍觀的宮女內侍就發出了驚歎聲!

那一箭竟將靶子擊碎了!

“這樣的弓!這樣製弓的技藝!”十五郎擦了擦汗,朗聲道,“若是落在帝姬手中,難道你會讓給旁人嗎?”

她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先看看那箭,又看看弓,然後招招手。

小內侍吃力地將神臂弓搬了過來,請她離近了仔細看。

“好牛角,”她說,“是犛牛嗎?”

十五郎點點頭,“難尋!”

你知道犛牛角能製好弓,西夏人更知道,中原是不產犛牛的,但你沒有這樣好的牛角,就沒有這樣好的弓。

當然黃牛角和水牛角也不錯,畢竟她的靈應軍還在用竹弓。

她想了一會兒,“我見過一種弓,雖未必比得過神臂弓,卻也不很差,且也便宜。”

“什麼弓?”十五郎脫口而出,“帝姬可曾帶來?”

她搖搖頭,“不曾帶來,我畫給你看。”

朝真帝姬鋪開紙畫起來時,十五郎剛看著還覺得很有趣,不知道是哪一路神仙造來玩兒的。

弓梢那樣長大,做什麼用的!居然還是反著的,亂來!

但她慢慢畫,很快十五郎就不覺得有趣了,因為她一個在道觀清修的小女孩是不應當知道圖紙上這張弓每個零件有什麼用的,但他雖不認得弓梢那樣設計的意義,卻認得那塊凹槽狀皮革樣式的弦墊一定有它的道理。

少年瞪著這張圖紙一會兒,突然說,“我不曾見過這樣的弓,帝姬是從何處見到的?”

“我便說在汴京某一處宅邸見到的,怎樣?”她微笑著說,“十五郎覺得這個樣式如何?”

十五郎答不出來,十五郎召喚了正在釣魚的老種相公,還因此被老種相公拿魚竿打了。

準確說找伯父過來看看弓箭圖紙是不會被打的,但十五郎說話不討人喜歡:

“侄兒不曾驚了伯父的魚!伯父便是再坐一個時辰,再扔它一盆餌料下去,也釣不上來三兩!何苦——”

十五郎捂著額頭,站在老爺子身後,探頭探腦。

老種相公先規規矩矩行禮,然後再拿起圖紙看,看了幾眼,細想一會兒,又看幾眼,很是吃驚。

“此弓非宋弓,非西夏弓,非遼弓,”種師道說,“倒似金人之弓。”

她不言語,但老種相公還是很震驚,宋金是盟友,他曾見過金使與護送的女真騎兵,因此留意了這些女真人所用兵甲。

但大宋境內不該有呀!什麼人會藏這樣一把弓?帝姬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是怎麼知道的?而且這弓甚至比女真人用的弓看著還要長大些,也更有勁力些!

“帝姬究竟從何處得來?”老種相公追問道,“此事事關重大呀!”

“老種相公不曾聽說我有‘仙童’的封號麼?”帝姬很狡猾,“這是我自夢中得來的。”

雖然不算是個極其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帶兵打仗幾十年從來也沒見過神仙的老種相公表情管理就崩潰了,跟小侄子一起目瞪狗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

“不過,我總能夢到北方有戰事,此弓亦出於此,”她又機智地補了一句,“或許真為金酋所製,但若來日與我大宋為敵,領兵犯我疆土,我亦不妨以此製敵啊。”

這個“來日”對於所有人而言,都很縹緲,金人是盟友,怎麼會犯境呢?

可在雲中府的王善卻感覺到了一些很詭異的動向:

西夏人退兵了。

他們來犯武朔,圍城也圍了,但不堅決;阻擊援軍也阻擊了,但同樣不堅決。這樣的軍事行動更像一場試探,但沒有後手的試探是徒勞無益的,也不符合帝姬講起過的,那位西夏之主的性情。

就像是潮水突然退到了大海的深處,露出一望無際的淺灘,以及無數翻滾跳躍於其上的魚蝦。

兵士們很快活,連這次負責抗擊西夏的安撫使李嗣本也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他們見到西夏的兵了,但還沒見到金人的兵,隻見到金人威脅的信,與蔚州那邊送過來的一些軍報。

按照大宋許多兵將的想法,黨項人試探了,也退卻了,那麼金人是不敢孤軍奮戰的,他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實力,贏不贏得過大宋這威武之師呢!

就在西夏撤兵的第三日,士兵們原地休整等待下一步軍令時,王善拿著一兜子的符籙跑去平定軍營中尋嶽飛。

“帝姬聽聞鵬舉兄的孝心,很是感動,”他將那一兜子遞過去,“這是特地為兄所製!”

正捧著碗吃麥飯的嶽飛一整個就驚呆了,趕緊將碗放下,兩隻手不知道該怎麼去接,周圍一圈老鄉立刻就圍了上來。

“此為帝姬親筆所製?”

王善點點頭,很是鄭重,“正是。”

帝姬親筆所製的符籙與靈應宮批量發行的符籙自然是不一樣的,無論是紙是筆還是精細程度,就連那個顏料都能看出個高低貴賤,抽出一張亮亮相,一圈老鄉就驚呼起來。

這樣的符籙,是你花錢就能請到的嘛!

嶽飛兩隻大小適中的眼睛裡,蓄起了一點閃閃亮的淚水。

“飛有何……”

他的話沒說完,軍中忽然角聲大作!

“金人攻蔚州!靈丘飛狐已陷!彼軍正往我處而來!”

“兵多少?何人為帥?!”

“聽聞是一個叫完顏粘罕的人,”士兵們互相嘀咕,“你們可曾聽說過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