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一個帝姬, 突然就要畫符了。
彆說是這些地方官夫人,就是種家都嚇了一跳。
然後就開始猜,猜她是給誰畫符。
夫人們想的比較簡單, 一聽說打仗, 那一定是有死傷的百姓啊, 帝姬肯定是為他們向上蒼請願寫符……道士不就是專做法事的嗎?
種家人想的比較粗暴, 他們已經聽說靈應軍在戰鬥中表現還不錯的一些細枝末節,雖說符籙這玩意兒從來在戰場上都不是正路子, 但凡請神喝符水這些要是有用, 現在還應該被大賢良師的徒子徒孫們統治呢——不過這些話說給帝姬聽恐怕她也聽不懂, 那她繼續畫畫唄, 反正畫符又不犯忌諱;
消息傳出去後那些地方官想的比較老成,他們就想, 靠道士是打不得仗的,西夏人也不是傻子還能被你騙個兩三回不成?但西夏人傻不傻且不論,官家卻很可能喜歡聽說這種神跡!
沒錯, 不穿甲的道士擊退(也可以花點筆墨說成是大破)一隊全副武裝的西夏鐵林軍, 這不是神跡什麼是神跡?這不止是帝姬虔誠修道的明證,這還是官家得十方至尊庇護, 有仙神護法的明證呀!
福報!百分百的福報!
正因為這事兒在常理層面看著荒謬,就真沒人能往帝姬招兵買馬大逆不道窺伺神器的方向去想,一群神霄宮的道士能打架?撒豆成兵嗎?那就隻能是用來哄官家開心的小玩意兒呀。
帝姬小小年紀, 卻能動這麼多心思,搞這麼多花樣?
必然是康王的籌謀呀!
這是什麼?熱灶!燒一把!
寫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寫都寫了,為了讓大家看到你的專業,還得把這件事裡有儀式感的部分都好好完成。
得先立壇。
可以搞個幾百平米帶台階的大土壇, 也可以找幾個健壯的仆役過來,花個一兩天就能堆起來的小土壇,甚至還可以找張桌子就算是“壇”,但總歸得提前預備下這麼個東西。
靈應宮有現成的,但老種相公的彆墅裡沒有,老種相公這輩子打仗靠的都是自己和家人,沒起過這麼時髦的念頭,也就沒有這麼時髦的設備。
她在人家的院子裡起了個小土壇,幾個種家的小娃子坐牆頭看,一臉的稀奇,指不定什麼時候大人在牆外走過發現了,一竿子給他們劈裡啪啦打下來。
帝姬說了,建壇也是很神聖的一件事!於是小娃子們不敢哭,摸著額頭的包一個個就跑了。
香爐、香料、蠟燭是現成的,帝姬走哪都帶著這個,不過建起壇後還得做一些寫符之前的儀式,比如淨燈壇,安土地,召萬神,步天罡。
她忙忙碌碌,又要走流程,又要齋戒,根本沒工夫招待客人,來種家彆院裡排隊拜訪的人竟然越來越多了。
……而且每個都不空手。
就連之前忙著籌備物資,往雲中府調運糧草的轉運使都派人來了一趟。
本人是沒到場的,也是乖巧地派了個很伶俐的女道,比成都府的更明顯,壓根就不像個道士,倒像自家小閨女穿了道袍角色扮演一下。帝姬見了很詫異,小閨女就說實話了。
“怕惹帝姬笑話,”她說,“秦鳳路其實也沒幾個女道。”
雖然沒有女道隻能送小閨女,但轉運使也送來了許多禮物,以及許多客氣的好話:
——雖說以轉運使的地位,根本不該怕一個帝姬,奈何這位帝姬跳的高,綁了康王,又與童郡王有了交情,今番竟然又籌謀運作到一個小小的功勞,誰知道當初那事翻出來會怎麼樣呢?偏你信了賊人的假話給興元府下了絆子,要不是帝姬機警,童郡王的清名是不是要壞在你手上了?
其他的客人與帝姬不曾結下什麼梁子,因此倒不用賠這些好話,但禮物還是應送儘送的。
宣和六年,北方因為困苦饑餓而爆發的起義還在如火如荼,但也不耽誤大宋官員們燒燒熱灶,將那些對他們而言隻有九牛一毛的財富,源源不斷地送進朝真帝姬的府上,甚至極其貼心的派重兵護送,走了幾百裡山路,送進白鹿靈應宮的大門裡。
準備工作是很麻煩的,但畫符其實就那麼回事。
當然,畫符時還要有人護法,這活帝姬挑挑揀揀時,毫不意外就被推薦了種十五郎。
種十五郎是很愛看道士這些熱鬨的,每一個環節都很積極,很熱情,甚至比帝姬這個專業的還要躍躍欲試,一點也不滿足於當一個護法的布景板。
不過帝姬最終選中他不是因為這傻孩子對看熱鬨特彆有熱情。
“我的士兵們沒有合手的弓。”她說。
清幽的燈光下,有飛蛾撲扇翅膀,撞上竹簾。
簾外月光遍照,流水潺潺,白日裡因為暑氣躲起來的昆蟲在草叢裡露頭了,喳喳亂叫,有些鳥兒就精神抖擻。
正在那探頭探腦看著帝姬寫請神符的種十五郎就呆住了。
“我以為帝姬想給他們寫寫符……”
“符籙是消災解難之用,”她說,“天底下沒有能當戈矛鎧甲的符。”
少年就沉默了,過一會兒點點頭,“帝姬說得不錯,若是缺弓箭,軍中有些舊弓,其實也不是很壞……”
“你們製弓的師傅倒是很好。”她微笑著稱讚一句。
少年臉色立刻就變了。
“俺們種家的兒郎要是文不成武不就,出門給人做活,換一口飯吃也沒什麼,”種十五郎說,“但工匠,工匠不能給。”
她停了筆,瞪他一眼。
“那我的靈應軍又當如何?”
這問題在種十五郎這似乎不算個問題,或許在任何一個西軍將領處,都不應當算個問題。
因為這場戰爭,下場戰爭,以及他們想象中之後的無數場,任何一場戰爭,決定戰爭走向的都不應當是一群道士,而應當是身負朝廷重望的禁軍,比如說,義勝軍。
大宋想的很美,他們從原屬遼國的燕雲一帶選了不少漢人士兵,組成了一支新軍隊“義勝軍”,這其中甚至有些是從原本歸降了大宋的郭藥師處“挖”來的,因此同這個反複橫跳的遼人降將有了些齟齬。
但沒有關係,朝廷從上到下都很自信地認為,隻要有這支知己知彼的義勝軍在,就能鑄成一條血肉城牆。
神武城下,西夏人輪番攻城數日,見到援軍漸漸聚攏,便謹慎地向後退卻三十裡。沒留下幾具黨項人的屍體,倒留下許多餘燼未消的斷壁殘垣,以及在土牆下哀哀哭泣的百姓。
宋軍的軍營在城下連成一片,士兵穿梭其中,現在他們能在附近的河流裡打到水,不僅能喝個飽足,也能擦洗一下酸臭的身體,並且找點樂子。
比如說他們好歹是在既定時間到達了城下,得賞吧?他們途中還擊退了敵人,也得賞吧?
拿了錢在手裡,立刻就要花出去,營中有營中的花法,營外有營外的花法。
營中的花法就很簡單,他們賭,拿了個骰子就能賭,一賭就是十幾個二十幾個人,大半天裡就能將這次賣命錢輸個精光。
營外的花法也不複雜,他們去打酒買肉,什麼劣酒臭肉都能快速地吃下去,抹一抹油汪汪的嘴之後,又開始在附近尋覓婦人。
有人想花錢在城中找,但神武城是個清冷荒涼的城池,沒有那許多樂意做皮肉生意的婦人,於是這些兵士又晃悠著在城外尋覓。
比如說那些家園被燒毀,父兄被殺死的婦人,也許她還有年邁的婆母,或是一雙年幼的兒女要養育,也許她們在絕望之下,為了給親人一口棺材,不叫屍骨被野狗叼了去,為了那幾個銅錢,什麼都願意做。
他們這樣想想,有人就樂滋滋地在城外那些斷壁殘垣裡尋尋覓覓。
然後他們就看了一場很稀奇的西洋景。
靈應軍已經先到了這裡。
他們的身份很微妙,雖說是被小軍官抓壯丁抓過來的,可畢竟也是官家親封,白鹿靈應宮下的軍隊,裡面的士兵雖然沒有度牒,但隨便一個押官往上,都是有度牒的神霄派道士。
這一百個小道士裡甚至還有個李彥手下的內官!他還活下來了!
那各路指揮使就一點也不想招惹他們了,不僅不給他們安排任務,還待他們極客氣,力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彆讓這群道士和閹人使壞。
靈應軍沒什麼事做,但畢竟西夏軍就在附近,也不能立刻就離開,就溜達到附近這些被毀的村莊裡,乾起了他們的本職工作之一:辦白事。
雖然是西洋景,但仔細想想很對勁,哪個道士不會辦白事啊!
他們挖了個大坑,給死去的村民抬進去,又在坑邊上金鐘玉磬地敲敲打打,吹吹彈彈了一段。
吹得有點走調,節奏也不太整齊,但村民們誰也不挑他們的,都跪在坑邊聽。
“母親!母親若是平平安安地去了那邊,”有人忽然就喊起來,“給女兒托一個夢呀!”
那婦人喊一句,磕一個頭,有人就跟著她磕。
那些過來找樂子的士兵就揉了揉眼睛,有人悄悄地回去了,有人留在那,等靈應軍做完了法事,在那往裡填土時,湊過來就拉拉衣角。
“尋你們做一場法事,多少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