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八十三章 你要打誰?(1 / 1)

趙鹿鳴偶爾反思, 覺得自己這些年來也不知道學了什麼。

瘦金體是學明白了,各路神霄派教材也學了不少,兵書努力看了, 戰爭學也不知道能考幾分。

這些東西似乎有用,又似乎沒用, 但她總歸是花費心力了,她覺得自己學得最不認真, 但最有天賦的卻不是這些。

她在汴京的寶籙宮中, 看道士們同各路達官顯貴, 各位師兄師弟, 講起謎語來駕輕就熟,容易非常, 久而久之她也無師自通了這門本領。

但來興元府後,其實這本事她用的倒少了。

高堅果四兄弟裡, 三個是遼人, 一個黨項人,四個人不管心眼多少, 說話都好直來直去, 哪怕是心眼略多的高四果和王善, 說到為難處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隻藏半句話,他們說謎語的本事隻到這,多了藏不住。

儘忠是個機靈的, 身邊幾個宮女也是機靈的,但他們都不會同她說謎語——她們是奴婢,失心瘋才會讓她猜。

曹福是個愛說謎語的,但也是個更加敏銳的, 她稍有三分疏遠的意思,老太監立刻就乖覺地退避一射之地,聲稱自己年老體弱,告假靜養,用帝姬賞他的錢在南鄭城外置了個很清幽的彆院。離得不遠,正好在帝姬想找就能找到他,不想看到他又看不見的位置。

還有個淒然老師。

淒然老師不講謎語,他講不出的話都是一肚子委屈。

總之趙鹿鳴最近很少猜謎語,但今天種師道和種師中又開始同她講起謎語,她就打起精神來。

西京道人心未附。

她試探性地說,“既是新附之民,爹爹自然會體恤他們,為他們免除賦稅吧?”

“官家是聖主,”種師中歎氣道,“朝中各位相公亦有此意。”

然後呢?然後老頭兒又不說話了,輪到她猜了。

官家是好的,朝中相公們也是好的,那為什麼西京道的民心還是沒穩定下來?

哦原來是下面的人把經念壞了。

順著這個思路,她再試探一輪,“宣撫使在北,當有裁度分寸。”

種師中摸摸胡須,不說話。

種師道就笑嗬嗬地,“帝姬車馬顛簸,難得至此,不賞玩終南山景色,難道要聽兩個老頭子在這裡講些有的沒的?”

弟弟眉目就展開了,也是微笑著,一臉的親切,“此地有種家軍駐守,帝姬若隻暫住幾日,於附近遊玩,料來無妨,隻是北上籌備羅天大醮之事,恐怕須等賊兵剿滅之後,再作籌謀。”

兩個老頭兒對譚稹的不滿還沒看出來,但他們很謹慎,不想同她嚼宣撫使的舌頭,這是一定的。但剛到時說是讓她趕緊回去,現在又改口請她稍留幾日,說明覺得她孺子可教,也就是謎語猜得還不錯,不算是一個全然天真且笨蛋的十三四小姑娘。

她解了半天的謎,反複在想種師中每一個字的語氣和表情有什麼遺漏之處沒有,忽然聽到他又提起羅天大醮,就隨口拋出來了一句:

“我已經派了一百道童,還有幾個道士北上去太原了呢,”她笑道,“不過想來有西軍諸位將士在,他們也當無礙。”

兩個老頭兒忽然氣息就是一滯。

不是那種努力說謎語說不下去的艱澀,而是一種戳破了層層假面的,兩個西軍老兵突然之間鮮活又真實的尷尬。

“怎麼?”她留意到了這一點,立刻追問。

老種相公還是沒吱聲,小種相公就摸了摸胡子,嗬嗬嗬嗬地乾笑起來。

有西軍在,仗打不打得贏,不一定。

但西軍的軍紀,其實一直就……就那樣。

漢唐崇武,可憑軍功封侯,上到武將,下到士兵,人人都對未來很有期望,所謂“義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仇”;宋朝崇文,名留青史位極人臣的都是士大夫,但好在大宋有錢,行動拿錢墊補人,兵將們拿錢打仗,純純的日子人。

在此之前,其實儘忠和王善對這件事是沒概念的。

儘忠是個西城所內官,心都掉錢眼裡的那種;王善是個山裡的小書生,家裡隻有二畝薄地。兩個人後來都被靈應宮收編,但熟悉的也隻是帝姬這支被特殊教材洗腦過的靈應軍,這群穿道袍的士兵每天早起後入睡前都要神神叨叨跟著念兩遍急急如律令,平時出門操練還得將符籙貼身上。遠看是識字也明禮,作戰也勇猛,近看就是一群十字軍,跟其他大宋軍隊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他們之前一直和靈應軍在一起,靈應軍有個豺狼虎豹的帝姬在上面,他們是不缺錢的。

但其他的宋軍都覺得缺,而且不僅缺錢,他們什麼都缺。

所以就在帝姬坐在涼爽清幽,被層層保護起來的種家彆院裡一邊消暑,一邊等待秦鳳路轉運使時,儘忠和王善並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向著那個道觀進發。

他們被抓壯丁了。

儘忠還保留他的騾子。

但馬車沒有了。

不錯,他們是坐船北上的,但他們安排的是大船,那船能運車馬牲口,還能運各種路上的吃用行李。

總之儘忠出門是不肯委屈自己的,船上不能委屈到,船下也不能委屈到。那個小馬車雖說外表看著樸素低調,可裡面……哎呦喂!

現在他騎著騾子,騾子每顛一下,他的屁股就跟著疼一下,他的心也跟著疼一下。

忍不住就回頭去看那架心愛的小馬車。

馬在,車也在,但裡面的東西都不在了。那些可以讓他舒舒服服地或臥或坐的墊子,還有隨時能拿出許多小吃和美酒的匣子也不在了。

都被士兵們一股腦地分了。

搶劫!

搶劫還不夠!那個搶他車子的軍官似乎覺得這車減震不錯,很耐顛簸,又往裡塞了許多非常臭的油!

百姓們在收拾包袱,店家關門閉店,但是沒有大戶人家的馬車出現。

大戶人家看到軍隊,也趕緊將馬車掉頭回去。門關嚴,馬車套具卸下,馬兒牽到馬廄裡,喂一勺水,再來一捆草料,一家人悄悄地在家裡坐著,側耳聽著門外的動靜。

儘忠騎在騾子上,看著這蕭條的一幕幕,看著所有人都在企圖南下,隻有他們還在繼續背上,就很想揉揉眼睛,落下一滴淚。

“都怪你。”他小聲說。

王善沒聽見,王善去同那個拉了他們壯丁的軍漢套近乎去了。

兩個人說著說著還冒出了陣陣笑聲,忽然軍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王善身上。

儘忠盯著那一巴掌,很希望將王善拍下騾子,解一解他心頭之氣。

但騾子的腿稍微一彎,又站住了,王善也挺直了腰杆。

小內官很遺憾地“嘖”了一聲。

“若知道你們要去清虛觀,俺該放你們先去的,其實也不過隻有幾裡路。”

“我們修道,也是為了官家的天下,而今既有賊來襲,匹夫亦當有責!”

“說得好!”軍漢那一巴掌就是這麼落下的,“俺雖是個粗人,卻喜歡你們這樣又識字,又有膽氣的,以為你們隻是群道士,偏又是自家兄弟,當真妙極!”

王善嘿嘿笑著,順便也將目光往左右掃一圈。

這支隊伍現在變成四五百人了,其中原有兩個營——不滿編,因此顯得稀稀落落——現在加了他們,顯得就很像樣子了。

王善和儘忠還沒到太原,他們下了船,吵了一路,儘忠是很想立刻返回的,但王善卻認為帝姬的吩咐一定要完成,況且他是個虞侯,卻連一場正經戰爭也不曾見過。

尤其儘忠想受重用,隻要替帝姬撈到錢就好,而他既受了軍職,整天隻給人當保鏢又有什麼出息呢?他沒有出息,久而久之他的宗親兄弟們難道還能讓人瞧得起嗎?

兩個人最後折中了一下,反正帝姬寫了一堆親筆信給山西的道觀,挑一個最近的,他們先落腳歇一歇,再等一等消息,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

剛準備歇一歇腳,這群士兵就盯上他們了……沒辦法,一百來個男子,每個都是精壯漢子,彆說穿道袍僧袍,穿什麼都無法阻止士兵抓他們的壯丁。

馬車是要運送東西的,但壯丁也可以背,可以扛,可以用一把子力氣運很多東西。

至於說是靈應宮來的,那個軍校就是兩隻眼一翻,“俺管你們這群賊道士是從哪來的,你們這一百多人,都有度牒麼?”

儘忠掏掏行囊,度牒沒有那許多,帝姬收了三千個道童,兩千個預備道童,都發度牒嚇死個人。

但他有州官和道官都蓋了印的憑由,軍校看完就是冷哼一聲,“大敵當前,憑你們怎的,也須從權行事,聽憑守官調度!”

王善就連忙上前一步,“我們是興元府靈應軍,在下是軍中虞侯,護送帝姬贈與清虛觀之經籍至此。”

他怕軍漢還聽不懂,立刻又加一句,“既有賊人犯我疆域,靈應軍豈能袖手一旁?正要感激哥哥給小弟一個為國效力的機會!”

軍校愣了一會兒,“當真?”

“敢有半句虛假!”

軍校看看他,再看看那個面白無須的小內侍,很是驚喜:“如此甚好,咱們速速北上,救援應州!”

出了帝姬待的正廳,兩個老頭兒往外走,大門口有車馬,有兒郎們等著。

鬱鬱蔥蔥的樹下,馬在啃樹葉,兒郎們在乘涼,一個個看著倒都悠閒——他們是沒法不悠閒的,一輩子都在軍中摸爬滾打,聽叔伯兄弟的死訊都快聽麻了,聽戰報更沒什麼感覺。見兩位老爺子出來,大家就連忙上前,不管需不需要攙扶,反正都得扶一把。

種師中就一把甩開了身邊的瓜娃子,“三郎,你去尋一個可靠的人來。”

種家三郎立刻應了,“叔父有何吩咐?”

小種相公又尷尬了一下,說,“往山西那邊送個信,問問靈應軍的下落,若是咱們的人遇見了,待他們客氣些。”

若是彆個軍隊遇到了呢?總之也請他們看在種家軍面上,客氣些,咳,用就用了,好歹大半活著送回來,否則須叫帝姬難看呀!

夜漸漸地近了,營地裡升起了一股股令人垂涎的香氣。

天氣溫暖,士兵們也不要四處尋房屋,隻要搭幾個窩棚,七扭八歪地睡進去就好。

走了二日,他們又同幾隻援軍湊在一起,這規模就過了千人,很是壯觀,各個部隊可以互相敘一敘庚齒,報一報郡望,比如你是廂軍,他是團練,都一邊兒蹲著去,聽這位禁軍大哥講話呢。

至於這一百人的靈應軍,所有人看他們都很稀奇,就是那種見了就發笑,笑完又忍不住手欠過來摸摸的稀奇法。倒是儘忠在這,小軍官還很敬畏——畢竟是個閹人,軍中監軍大多是閹人嘛,還都有辦法給自家將帥治得死去活來——跟思想鋼印似的。

於是他們支鍋造飯時,儘忠已經冷靜下來了。

還能怎麼辦呢?既已被裹挾著往前去,那為今之計隻有交好這些粗人,以圖來日。

想到這裡,小內侍就又自信起來,畢竟要說“交好”,他是有特殊本事的。

快到應州了,小內侍說,大家日夜趕路,很辛苦呀!他特地派人去買了許多豬羊和美酒,犒勞大家!

大家齊聲歡呼,也不管那酒到底是美酒還是劣酒,更不管那沒劁過的豬是不是一股腥膻的臭,他們甚至連肉進嘴時燙不燙都不管不顧,烤熟了,煮開了,灑一把鹽,立刻就胡亂地吃下去,吃得嘴巴油汪汪像是紅腫起來,整個人樂滋滋地,似是升了仙,兩腳已不在地面上。

王善也喝酒,同一群軍官一起喝酒。

有儘忠在,他總有辦法勸彆人喝酒,自己卻悄悄地觀察著軍營裡的一切。

小軍官們吃喝了一陣,酒精起了作用,醉醺醺地就開始比試起高低,你說你是岢嵐軍的,他說他是寧化軍的,都覺得自己軍中兄弟更高一籌,那比試一下拳腳嘛!

比過拳腳了,又有人不忿,再比一場棍棒如何!

他們罵罵咧咧,吵鬨得緊,但其中又當真有幾個百戰不殆的勇士,威風凜凜,讓王善一個個就把名字記下來了。

“給我錢。”他悄悄對儘忠嘀咕。

儘忠一激靈,“你要錢作甚!”

“我送錢去。”他說。

儘忠立起兩隻眼睛,很想罵他一頓,但王善又悄悄說,“你豈不知帝姬愛惜人才呢?上次我送李永奇錢,你看她後來那樣歡喜。”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儘忠就想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了一個雞賊的笑容,“十二郎有心呀!不過,你這幾日應酬辛苦,何不我去?”

這頓酒饒是再怎麼少喝,一群粗人湊到一起互相灌酒,灌到最後王善也是有些昏昏沉沉,他就斜著眼看儘忠在營地裡走來走去,滿臉笑得跟菊花似的模樣。

酒席散了,沒醉倒的晃晃悠悠回去睡覺了,醉倒的就倒在地上被親兵扛著走了。儘忠撒了一圈的幣,正好又回來了。

掰著手指就開始給他數,有一個耀州來的,叫王德,很好很有力氣,擅用刀,給了十貫!還有一個岢嵐軍的,叫張飛燕,能開強弓,也給了十貫!還有誰誰,誰誰,誰誰誰,我都同他們報了家門,明日裡動了心,同我悄悄說了,咱們到時帶他們一起回興元府就是!

王善昏頭漲腦的,就在那聽,腦袋一點一點。

忽然儘忠的語調就變了,“哼,不過也有一個小子,我見他雖不下場比試,但有二人比紅了眼,要動真刀槍時,他上前解鬥那兩手還算有本事,我便上前與他結交,他竟不識抬舉!”

“哦,哦,”王善問,“他怎麼不識抬舉?”

“我請他喝酒,他喝了,卻不醉,顯是對我有防備心,我又送他錢,他竟不要我的!”小內侍咬牙切齒,“他一個軍漢,十貫錢竟還這般傲氣,分明是嫌我給的少了,下了我的顏面!自我出西城所,跟隨帝姬以來,還不曾見過這樣狂傲之徒,早晚我得想辦法尋人打他一頓,出出我心頭之氣!”

王善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火光影影綽綽,看不真切,隻看到一個青年自灶坑旁已站起身,背對著他們走向了站崗放哨的士兵,似乎在說些什麼。

“你要尋人打他一頓,你記得他的姓名?”

“我怎麼不記得?”小內侍發出一陣邪惡的笑聲,“那人在平定軍中,姓嶽名飛,是個小小的效用士,我記得可真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