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八十二章 廢柴太多(1 / 1)

六月裡, 汴京城就染上了一股甜甜的味道。

有衛州白桃,南京金桃,義塘甜瓜, 小瑤李子, 每種都是精挑細選後才有資格入京的。一咬滿口的果汁,香香甜甜,空氣中也跟著爆開沁人心脾的滋味。

但還有富貴人家嫌不足, 不肯像市井街頭的百姓一樣咬著吃, 況且也覺得不夠甜。

非得用冰雪堆起來,用糖用蜜拌起來,盛在銀碗裡, 拿簽子紮了,拿羹匙舀了, 慢慢地吃一口。吃完那一口, 就算是富貴人家也要忍不住再吃一口, 然後越吃越快。

畢竟一年裡, 這是最甜蜜的日子, 誰能不受感染呢?

趙良嗣就不受感染。

他似乎是口中生了瘡,每日裡什麼也吃不進去, 哪怕是給他盛了一碗蜜糖,他喝了也說極苦。這般水米不進,很快就倒在了榻上, 每日裡不能見客,隻有郎中來而去, 去而返。

有人注意到了,就很憐憫地提一句,唉, 當初歸宋時,好歹也是條燕趙大漢,威風凜凜,怎麼現在成這個樣子了。

但也有人並不憐憫,反而是冷哼一聲。

“趙良嗣誤國誤君,若他一病不起,還是他的造化呢!”

這話不知是誰先說出口的,而後就漸漸彌漫開,像是朝堂整齊劃一發出的聲音。

自從金人索要趙良嗣當初“海上之盟”許下的二十萬石軍糧,大臣們就用這樣冷冷的目光看著這個新皈依者了。

河北河東到處都有農民落草,興風作浪,朝廷哪來的二十萬石糧食!

他趙良嗣是什麼阿貓阿狗,他的話,哪裡有資格作大宋的主!

好在譚稹老成持重,拒了回去,叫那般金人知道皇宋的威儀,要不然,必有諫官要跳出來,狠狠參這個蛇鼠兩端的小人一本!

“爹爹喚兒。”

趙良嗣躺在榻上,很吃力地用手撥一撥紗簾,一旁的妻子察覺到,連忙替他將簾子卷起。

當初新賜這宅邸時,他剛剛被賜姓為趙,這宅邸也跟著他的姓氏走,一切都是嶄新而耀眼的,這簾子明明是紗紡的,卻不知裡面摻了什麼,閃閃爍爍的一片光華。

他在許多個夜裡,就躺在這榻上,摟著自己的妻,一邊欣賞這珍奇的床帳,一邊讚歎大宋的繁華,一邊又得意於自己這一步謀劃。

現在紗簾已經褪色了,也不見用了幾年,隻是摘下用水洗了洗,那些蒙在他眼前的綺麗光華漸漸就消失了。

像個自作多情的夢,而他現在終於醒來了。

“你近日裡如何?”他坐起來,乾巴巴地問了兒子一句。

兒子低著頭,“近日都在苦讀詩書。”

“不要再讀了,”他說,“你鄉試未中,也該休息幾日,出城走一走,散散心。”

兒子很吃驚地抬眼看他,不明白父親為何這樣慈愛,但父親又說:“小郎可好?”

這就是問一問自己的孫子了,兒子立刻展開笑顏,“爬得熟練,隻是還站不穩,整日裡隻要醒著,就要四處爬一爬,很讓人吃不消哪!”

說完這話,父親卻沒有反應,兒子臉上的笑又消失了。

“爹爹?”他試探性地問,“可要兒子抱他來……”

“四哥寫信給我,說他那裡一切都好,很受帝姬器重,”趙良嗣說,“你願不願讓婉娘帶著小郎往興元府去,看一看他?”

兒子大吃一驚,愣愣地看著他。

“朝中竟如此險惡麼?!”

爹爹不言語,過了一會兒,頹然地點點頭。

“金人若老實交割西京路就罷,但有差池,我家恐怕不能保全。”

“可這論理是譚稹的裁度!若金人反悔,也該是他譚稹受朝廷問責!”

趙良嗣平靜而絕望地看著他的兒子,“我已是個愚人,為何更生出你這樣愚且魯的兒子?你說拿譚稹問責,可譚稹是個內官!”

譚稹是頂替了童貫的位置,成了河東與河北兩處的宣撫使,都督燕雲軍事,可他能拿到這個位置,就證明他這些年來深受官家的器重——官家寵愛宦官也不是一兩日的事了!

這些個宦官日日夜夜都在宮中,一個人出去做官撈錢,錢自然不能獨吞,還要拿回來給他的兄弟們分一分,那些兄弟們收了他的錢,又留在官家身邊,他有何事行差踏錯,同黨難道不替他描補掩蓋麼?

他惹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要緊,隻要能找到一個頂鍋的人,剩下的事自然有其他宦官替他在官家耳邊吹風,讓官家想起這個心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跟在自己身邊的辛苦與忠誠。

而他趙良嗣,他有什麼能耐讓官家想起他的好?有什麼能耐讓官家待他尚有三分情?什麼都沒有!他就是那個會被譚稹拉出來頂鍋的人!

有低低的啜泣聲在耳邊響起。

趙良嗣心中一軟,剛一抬頭,妻子已經默默起身,走到床帳後面去了。

“我已經托人辦了憑由,你我是不能逃的,隻讓婦孺走就是,”趙良嗣說,“我當初一見帝姬,就覺得她是個極有城府心胸之人,不遜男兒,四哥跟著她,縱無富貴,性命亦得保全。”

“可山路崎嶇,小郎尚在繈褓,怎能受得這樣的顛簸?”

“而今氣候溫暖,他們乘船向西,山路不過幾百裡罷了,”父親冷冷地說道,“況我豈不知山路崎嶇?若有閃失,也是小郎的命罷了!”

“好歹且再等一等……”

趙良嗣忽然暴起!

“再等一等!”他咆哮道,“這抄家的大禍,你當他躲得開麼?!”

兒媳抱著嬰兒,帶上跟隨自家,從遼國一路至此的忠仆上了碼頭的船時,有使者飛馬衝進了汴京城。

和西夏人差不多腳前腳後,金人也動兵了,而且理由特彆充分:

說好給我們糧不給,讓你們交張覺不交,那給你們的燕雲彆要了,我們自己留著不香嗎?哦你說你不想交還給我們,不要緊,我們自己來拿。

使者將這個壞消息一路南下,送進汴京城時,倒黴的王善和儘忠還不知道。

他們帶著一百個道士來到秦鳳路後,很容易就租下兩條大船,自渭水先順流而下一路向東,在風陵渡彙入黃河後,船隻轉向北,逆流而上,順順當當就奔著山西去了。

儘忠是個內官,就很有內官的風範,比如說對自己身邊的人並不小手小腳,秉承著一個“針過得去,線也得過得去”的原則,隻要他有花用,必定也有身邊人一份花用。

這風範王善就很看不上,但又總是被他的糖衣炮彈打得千瘡百孔,七扭八歪。旁的不說,就他們王家村的人,一提起儘忠就是眉開眼笑,也算是讓他無可奈何。

兩個人一路上都很仔細地往外看,但看的側重點不同。

儘忠專注於帝姬承諾他的“打上神霄宮的牌子,運點什麼都不交稅”,那他就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到底要從山西整點什麼回來才能賺一筆呢?

而王善想的就不太一樣。

他坐在船上,看兩岸的風光,偶爾就像帝姬那樣,用個板子墊住一張宣紙,然後拿個炭筆塗塗畫畫。士兵裡有王家村的人,看了很稀奇,也央求來紙筆,也開始畫著玩兒。

王善畫的是地圖,坐在船上,隻靠目測,不能丈量,地圖就非常粗糙。但這一路一邊畫,一邊對著帝姬給他的地圖,漸漸也練出了一點熟練度。

兩個人就這麼一天到晚都在各忙各的,旅途很是風平浪靜。

但進了晉州地界後,忽然有一天就不同了。

有人自北邊跑了過來,慌慌張張。

“西夏人打過來了!”他們嚷道,“你們這船往不往南走?”

坐在船板上曬太陽的少年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了!

“帝姬真是神仙!”他嚷道,“她竟連這個都算到了!”

帝姬還不知道金人又去打燕雲了,也不知道幾個高堅果家的小娃子都已經被打包好裝上船,正在向她飛奔而來,她有信息差,因此時間線想統一起來就很不容易。

比如說現在她坐在了非常清幽美麗的種家彆院裡,裡裡外外都打掃得很乾淨不說,而且種家所有的成年男性都撤出了這座宅邸,交由她隨身攜帶的內侍和宮女們接手。

她之前也不知道這裡除了有種師道在長住之外,他弟種師中也來看自己老哥哥了。

兩個加在一起差不多能給她現在年齡後面直接加零的老頭,早該退休的年紀,住個療養所避暑,還被她一個小蘿莉趕了出去,她就很赧然。

不過兩位老種相公一點也不赧然,他們沒心情赧然。

“戰事一起,尚不知軍情如何,”種師道說,“帝姬千金之軀,若涉險地,臣當萬死。”

她看看種師道,再看看種師中,兩個長得很像的白胡子老頭兒,區彆似乎是種師道退休了,所以胖了一點,種師中還沒退休,所以很消瘦。

“夏人會打過來嗎?”她有點好奇地問。

“秦鳳軍必能拒敵,帝姬勿慮。”老種相公很溫和地說道。

她想了一會兒,一臉的天真。

“既如此,夏人攻燕雲,離我千裡之遙,又有忠勇之將,竭力退敵,我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呢?”

種師道就噎住了。

忽然他弟開口,“我軍自當竭力,但而今河東河北……”

“二哥慎言!”

屋裡的氣氛突然變得窒息,片刻之後,種師中又開口了,“帝姬幼而慧,不當以稚童視之。”

兩位老人家在觀察她,看她到底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娃子,還是一個可以被慎重接觸的盟友。

他們原本沒有這個必要,就像她觀察他們那樣——他們都是在戰爭中鑄就了自己聲名的老將軍,他們有自己的威嚴和驕傲,因此即使是面對身為皇室的她,他們依舊藏有三分矜持。

但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他們,讓他們變得憂慮而急迫,想要對周圍一切可以利用的勢力都伸出手去,嘗試接觸。

她眨眨眼,“請種翁細說就是。”

種師道就不阻攔了,緩緩地看她一眼。

“燕雲已複,人心卻附胡久矣,此事尤以西京道為甚,”種師中說,“此事帝姬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