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接待過種家軍的山民百姓噙著眼淚, 又在田間的窩棚裡住了一宿。
種家軍是走了,但他們依舊回不得家,因為村落裡住著二百個靈應軍, 這群兵丁將他們的家占據了不說, 還要他們負責田間地頭的屍體清理工作,一具具搜出來, 再挖個大坑給他們埋進去,防止瘟疫。指揮他們乾活的是個年紀很輕的虞侯,心很細, 每一具屍體都仔細翻過,於是到百姓手裡就沒什麼多餘的戰利品可以摸走, 意見就更大了。
好在他們到底還有這些倒黴鬼的衣服可以剝下作戰利品, 靈應軍又給他們每人發了十個鐵錢算報酬,也不算是空手而歸。
但大坑就挖在田邊,夜深人靜時百姓們想想那麼多屍體,依舊是又驚又怕, 又小聲罵。
當然, 罵之餘也沒忘記和媳婦商量著,明日要將那些剝下來的衣服縫縫補補,再清洗乾淨……
他們在黑漆漆的窩棚裡嘀咕著, 又忍不住掀開破布簾子往外瞧一眼。
被改造成營地的村落燈火通明。
虞侯王善待百姓隻有十個鐵錢,吝嗇得緊, 待宇文時中的信使就極客氣恭敬,好酒好菜送上來, 又親自為他把盞。
不錯,這隻是個窮小子,他見過什麼市面?這位信使卻是見過汴京繁華的, 三言兩語間,王善高高捧著,使者雖未放下戒心,可肚腸卻管不得那許多。
這樣黑漆漆的夜裡,這樣一個死了許多人的墳場,讓他摸黑趕路,忍受著山路上馬車顛簸,這是什麼人間疾苦?
他現在坐在明亮的燈火旁,坐在舒適而柔軟的墊子上,熱熱的酒落進胃裡,炙羊肉的香味再往鼻子裡鑽,旁邊又有個傻乎乎的小子,一迭聲地請他講一講汴京繁華,這又是什麼樣的享受?
他已經出了興元府,身上又有宇文時中的文書,他是不必怕的。
之前那碗素面早就已經消化光了,現在饑腸轆轆,正可大快朵頤。
可他畢竟還是個謹慎的人,言語間時時防備著王善,不令他有套話的機會。
王善也不套話,隻請他講一講汴京的風土人情,再殷勤地將熱酒倒進他的杯盞中。
一個時辰不到,酒足飯飽的使者被扶去隔壁的臥室,片刻就起了鼾聲。
王善側耳聽了聽,放心了。
“將他的文書袋取來給我。”
又一個太陽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奮力將自己掛在秦嶺皚皚雪山之上。
昨日裡南鄭城很熱鬨,今天則輪到城外屯紮的靈應軍熱鬨一下。
士兵們穿著道袍,拎著長杆,眼神清澈,一本正經。
他們也識字了,背起道經也熟了,三魂居左,七魄居右,召天丁符炁訣,役天丁符艮害,都很流暢,不會將貪狼認作武曲,也不會在解疾病時請了日子華子詔子升子來子和降炁入符。
這一群種子站在土台上看,有人就差點沒摔下去。
“爹爹誇我練得好,”帝姬很甜美地說,“到底還是得各位太尉看一看。”
太尉們連稱不敢,隻有種十五郎一個憨憨探頭探腦地看過後說,“一群神仙!”
她笑眯眯地點頭,“興元府沒有工匠,因此我想著若是能從西邊購置些用舊了的弩,那也是很好的。”
種子們憋著笑,不答話,但種家三郎忽然說:“帝姬這一營的士兵已練了一年的弓?”
這一群種家軍臉上的笑就收了回去,望向土台下士兵的目光也變得謹慎起來。
普通士兵練習射箭,極少有左右開弓的,他們總是固定地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左撇子就反過來——天長日久,兩條臂膀漸漸就會有些差異。
但她剛來興元府半年,白鹿營練習射箭也不過半年,竟然被種三郎看出來,這就很讓她吃驚。
“隻有半載。”她說。
一群種子互相換了一個眼神。
“帝姬這些兵不事生產。”種三郎說。
“不愧將門之名。”她笑道。
“有此一軍,莫說興元府,便是整個蜀中山賊流寇亦不足平,”種三郎說,“實不須機弩。”
種家很謹慎。
跟你搞好關係,白送你幾十車的糧食,甚至送一個傻弟弟過來逗你開心都好說,但你要搞軍火貿易,人家的雷達就立刻響了。
好在響歸響,帝姬到底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不是個一十幾歲的親王,回絕了這事兒,大家還是可以友好往來的。
但趙鹿鳴說,“靈應軍並非討賊之用。”
幾個種子的神情就變了。
“我曾得一夢,”她說,“我見靈應宮北方烏雲密布,有鷹自雲間而出,追逐一隻鹿,向我而來。”
土台上所有人都不吭聲了,隻有下面的靈應軍還在急急如律令。
過了一會兒,種三郎忽然看了自己愚蠢的傻弟弟一眼,“十五郎,你向帝姬求過什麼?”
十五郎一愣,“小子想求仙符!”
“若靈應宮賜下仙符,”種三郎笑道,“此事臣當為帝姬籌謀。”
回城的路上,有小種子就偷偷湊過來問,“爹爹,何故應了帝姬?”
種三郎也沒吭聲,心裡隻覺得這位朝真帝姬有些古怪在身上。
西夏得了金人的封,從此給金人當起大侄子,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尤其傳不到興元府。
但朝真帝姬不僅知道,她還清晰地表示她預見到了金人和西夏聯合攻宋。
西夏在邊境上的小動作已經越來越多了。
但朝廷不樂意知道,官家更不樂意知道,所有人都一廂情願地做著美夢,認為金人隻要滅了遼,自然會回北方盤踞,天下就算太平了。
有不靠譜的小道消息說,官家甚至還給遼主寫了一封信,請他來汴京居住!
官家!給!遼主!寫信!請他!來!汴京!
要不是官家的信不容易送到遼主手裡,隻能千辛萬苦在邊境線上跑來跑去,種家軍還沒那麼容易聽到流言,但不管怎麼說,這風聲已足夠給大家驚得屁都涼了。
官家也許是聖主仁心,不忍見兄弟相稱的遼帝四方遁逃;也許是運籌帷幄,想手握一個遼帝,從容同金國談判,反正不管哪一種,都讓聽說這事兒的武將很想吐槽:您配嗎?您又不是沒刺激過金人,張覺而今何在啊?
當然,大家都由衷希望這事兒是假的,但不管是真是假,金人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清晰了。
朝真帝姬在邊境線後方建起這樣一支軍隊,人數雖然還不多,但是滿額,不吃空餉,又是脫產士兵,糧餉給足,甚至還有信仰加身——已經足夠成為一支力量。
她甚至還懂得藏一手拙!試探一下他們!
但他這些想法都沒對兒子說出來。
“十五郎想求仙符,是他一片純孝之心,”他板了一張臉,“你怎麼不求?”
沒考慮過父親是不是也想喝符水的小種子就懵了。
“不帶些彆的土產回去嗎?”他很茫然,甚至有點怯懦地問。
父親騎在馬上,左右環視一圈,“你看看這裡除了符籙,還有什麼彆的土產?”
三泉的道又開了,有商隊慢慢地進了興元府,帶來的商品不多,但這是個好兆頭。
物價平抑還需要些時間,等周邊地區將物資運送過來,危機就會漸漸解除了。
但眼下南鄭城裡還是隨處可見符籙。
百姓們剛開始是用它去靈應宮換油鹽糧米,或是給家裡人看病,後來這些生活必需品是有了,家裡生病的人也痊愈了,但有些人手裡還有多換出來的符籙。
不能真拿去供三清,也不舍得燒水喝,再考慮靈應宮每日發的符籙並不很多,有人就拿它同重新開張的商鋪換了彆的商品。
商鋪竟然也收了。
又有人拿了符籙去做抵押,當鋪也收了。
這些符籙除卻能換出來東西,按照靈應宮的說法,還能用來抵租子,於是收它的人就更多了。
再然後從南鄭城到整個興元府,到處都有人開始拿符籙當紙幣用了。
宗澤有點不放心,同趙鹿鳴認真說過,一來靈應宮得保證始終有兌付能力,一來還得小心有人造假。
第一點趙鹿鳴倒是不擔心,她有幾萬畝田地和荒山渡口不說,這一次抄家她又得了一大筆錢,對付是沒問題的。
第一點她就更不擔心了。
“符籙用紙是極精細的,”她說,“窮者難購。”
“富者呢?”宗澤下意識問了一句。
“富者被我抄家了。”她說。
宗澤老爺爺就很是個無語,“你也隻能保個一兩年罷了!”
她聽了,就點點頭,“一兩年就夠了。”
王善的消息就是此時傳回來的,連同那些文書的抄本一起給了她。
王善信裡說:帝姬!這人不是宇文時中的信使!這人是宮中出來的壞筍!壞事兒全是他乾的!
按照宇文時中的話說,這人應該是耿南仲派來的——但其實還不是。
這人是王黼門下一個門客,特特被梁師成找來給“故主”報仇的。饒是心機深重的朝真帝姬,握著這封寫給梁師成的信,也硬是想了很久才把整件事猜個大概。
耿南仲出的主意,梁師成負責去做,但事情鬨大了,官家認真去查時不能鍋都是太子這一派來背啊!那從王黼那借個人吧,王黼是抱鄆王大腿的,真鬨大了,大家都不清白,你們看著辦吧!
“打了老鼠,倒碎了玉瓶,”儘忠在一旁小聲嘀咕,“帝姬若是親自出首,到底是有些……”
她握著信,突然反問,“我又不是苦主,為什麼要我出首?”
儘忠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說不出話。
“將這個人,這些信,還有漕官的供詞也抄錄一份,一起捆了塞進馬車裡,派五十靈應軍跟著,”她說,“送我九哥府上去。”
要出首,九哥才是那個苦主,該他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