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茶葉大戰(八)(1 / 1)

有馥鬱的香氣漸濃, 仔細辨彆,裡面摻了許多香辛料的熱氣。

那些調料也許是覆在烤羊的表面上,也許是藏在蒸鵝的肚腹裡, 還可能已經慢慢熬進魚湯中, 與漢水魚肉的鮮美化為一體。

聞著這香氣的人就會忍不住咽一口口水, 他們都已經忙碌很久, 都很期待一頓美餐犒勞自己這一日的辛勞。

他們都能用自己的辦法得到這頓美餐。

比如廚子,廚子總歸是最能嘗到鮮的;但往來的雜役也有辦法偷吃一口, 隻要同廚子打好關係, 總能在廚下分享人家偷偷藏起來的邊角料;婢女自然也有自己的小辦法, 她們知道哪一位客人的胃口總比彆人小一點, 夾菜也比彆人更慢些,等撤菜時,總要先去端那位客人的。

但偌大的知州府裡,也總有人饑腸轆轆,一肚子空空蕩蕩,隻有火氣。

比如說那位“高人”, 他就沒有這樣的豐盛的飯菜吃, 不知道是宇文時中故意怠慢,還是府裡的女使看人下菜碟,隻給他端來了一碗素面,沒了。

“聽說出興元府的路上死了不少人,那血流得滿山滿穀都是,”女使將碗筷放下, 瞥他一眼,“先生既有要務,須臾便要出城, 是該吃些素淨的。”

死了不少人。

高人心裡突突了一下,但又鎮定地舉起竹箸,吃完了那碗面。

乾他什麼事?

吃過面,他就要拿著知州的文書出城啦!

趁著那□□賊正大吃大喝之際!誰也想不到他的神機妙算!

呸!

一間又一間的屋子被點亮,照得知州府輝輝煌煌。

將神霄派全套大禮服穿在身上的朝真帝姬也是這般輝輝煌煌,她自燈火後緩緩走出,像是一位真正的神女。

所有人向她見禮,但表情各不相同。

有人很規矩,有人很大方;有人見了她,立刻就將目光轉開,不敢直視;有人見了她,就無端地歎了一口氣。

朝真帝姬很是敏銳,一眼就掃了過去,待看見歎氣的是通判宗澤,眼神又立刻柔和了下來。

“銅錢可備好了?”她悄悄問儘忠。

“都備好了,”儘忠小聲道,“還有一匣現抄的金銀。”

她原來隻想著找李永奇買點糧,李永奇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從陝西運了糧過來,準備在她這換些銅錢去買馬。

但現在種家軍突然衝進來了……這是個機遇,但還有點麻煩。

種家軍不差錢,人家世代將門,家大業大,還是邊境線上的王牌軍,一代代的官家指著他們和另外兩三家有限的將門平定西夏,因此待遇比她這種小女孩打鬨搞出來的軍隊是好得多的多。

不差錢,就得試探一下他們為啥會來。

帝姬側過頭,同自己的內侍嘀嘀咕咕,偶爾飄出幾個詞,附近的宇文老師聽見了,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似乎沒聽見,但整個人像是繃著似的。

身邊有人為他倒了一盞酒。

宇文時中轉過頭,就看見老通判笑嗬嗬地,“為這班奸商之故,帝姬與知州都清減了許多,好在今日蒙諸位將軍襄助,賊首已除,興元府終於是太平了!”

宇文老師心裡就是撲通一聲,又撲通一聲。

遠處隱隱響起了鼓聲,他忽然就輕鬆了下來。

戌時鼓已經敲過了,城門關了,哪怕再如何,這一夜也夠那人跑出個百十裡地。

隻要跑出興元府,宇文老師心想,哪怕是被大鵬鳥叼了去呢,與他什麼相乾!

帝姬的目光就輕輕地掃過來了。

但她像是什麼都不知道,緩緩地也舉起了手中的酒盞。

出了城,就算是官道,就算有車馬,這路也是極難行的。

它白日裡顛簸,夜裡看不清前路,顛簸就加了倍,直令人罵了一句又吐了一回,最後罵也罵不動,吐也吐不動了,隻能奄奄一息地趴在那簡陋的小馬車裡,祈禱這段路程趕緊過去,隻要近了渭水,換了船,他就得救了!

可渭水太遠了,像是永遠也不會來。

馬蹄聲一聲接一聲,聽的久了,漸漸像是消了音,周遭的山卻被馬蹄催得越來越高,在蒼茫的夜裡,黑黝黝地一起看著他。

他躲在車裡,閉著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可那一圈又一圈的山卻穿過了他的眼皮,離他越來越近。他起初以為是他向著山而去,而後才知道是山向著他追來。

周圍除了馬蹄聲聲,車輪啞啞,就隻有無窮無儘,無邊無際的山的黑暗。

那黑暗悄悄透過車的縫隙,鑽了進來!

他猛然發出了一聲慘叫,整個人正好撞在了車壁上!

車停下來了。

“先生,前面的路被靈應軍封了。”仆役說,“咱們要不要取了文書給他?”

他臉色慘白地坐在車裡,額頭上漸漸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與他聞到的某種焦糊而黏膩的鐵鏽味混在了一起。

那山的黑暗中走出許多紅色的人,悄無聲息,圍著他的車一圈圈地轉,問他為什麼要害死他們?

問他害死他們也就罷了,為什麼連庇護他們妻兒老小都做不到?

他們的家業已經被抄沒了,他們的家人永遠背負著這份恥辱與痛苦——不錯,這都是他們貪心,他們咎由自取,可先生是說過的,不論成敗,有童帥為他們做主!

先生的冷汗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整個人顫抖得像是痙攣了一般。

忽然有火光扯住了他,將他扯回了生者的世界裡。

“是知州府的信使麼?”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說道,“在下靈應軍虞侯王善,信使還請下車核查過文書身份。”

商人們的家業還在抄,連夜抄,抄得熱火朝天。

差役們簡直無法理解——那個被刺了面的賊配軍也就罷了,一看就是個窮酸人,自有錙銖必較的習氣——可那個女官是怎麼回事?

明明是個相貌端麗的少女,搜起宅邸比李素還要仔細!房梁上也要搜一搜!瓦片下也要摸一摸!那些桌子!那些臥榻!那些他們想都想不到,看都看不見的地方,她照舊能摸出一把把的金子,一粒粒的珍珠。

“論藏錢,”她說,“宮中哪個不比他們會藏!”

差役們就恍然並敬服了!

季蘭將一粒粒的珍珠檢查又擦拭乾淨,貼了個小封條後才遞給身旁的小內侍,“立刻送去帝姬處,要是遲了,封條丟了,帝姬不管,我也要親自逐了你!”

明珠熠熠生輝,觸手尚溫熱。

帝姬看過之後,微笑著衝小內侍點點頭。

“感念諸位高義,”她說,“靈應宮寒素,並無珍奇,這些不過是興元府百姓的心意,望諸位切勿推辭。”

“帝姬尚未及笄,便有如膽識,又以百姓為念,知教好仁,無怪官家如此疼寵!”種家軍的三哥就出來負責讚歎了一下,“但我們非為財貨,而為解興元府百姓困厄而來,若受此禮,恐不相當。”

她再三地強調,種家軍就再四地推辭,最後推辭不過雖然收下,但又表示原本這些糧食是白送的,既然她贈了珍珠,就算用珍珠抵了就行。

旁邊吃飯的李永奇臉色就是一白,孝順兒子見了,趕緊悄悄說:“爹爹,不要緊,種家軍家大業大,他們論他們的,帝姬還是得給你錢!”

窮酸鄜延軍虞侯長籲了一口氣,又將碗端了起來,剛想吃,轉頭忽然又很複雜地看了兒子一眼。

李世輔有點懵,對爹爹露出一個迷茫的微笑。

爹爹就又歎了一口氣。

種家軍不要錢,那是為什麼而來呢?

看看他們推出來那個十五六歲,尚未訂親的指揮還不明白嗎?

可他都看出來了,他這機靈兒子居然還沒看出來嗎?

不確定,再看看。

李世輔勸完爹,又溜回去同種十五郎說話了。

一群半大小子湊在一起總是有很多話聊的,尤其這裡有幾個看起來就很憨,絲毫沒意識到彼此可能是競爭對手的,他們的友誼就暫時還能保持住。

說起來黨項人不似宋人,對男女關係是沒那麼看重的。

就比如說,如果女方的身份地位太高,他兒子實在不能成,但又很受女方器重,還很能同女方的駙馬搞好關係,那就……就不要名分混幾年也倒不要緊。

憂鬱大叔忽然被自己這個奇葩的想法嗆到了!

不說帝姬想不想,就說種家世代將門也不能不要臉面!

況且帝姬清清白白,修道中人!必定一心一意都是官家的道果,怎麼可能有這些心思!

帝姬清清白白,掃了種十五郎一眼,又掃了種家軍一眼。

她就好像又站在德音族姬面前了。

得想個辦法,她心想,給種十五郎留下來。

還好這憨憨不專心吃飯,和李世輔聊過天之後,時不時就瞟她一眼。

帝姬琢磨琢磨,覺得有戲,就柔聲開腔了:

“種十五郎……”

種十五郎立刻蹦起來,抱拳,“小子在。”

差點掀翻了面前的杯盞,就有點慌張。

她露出了一個微笑,“今日還要多謝你。”

“小子隻殺了幾個賊,比不得哥哥們!”他大聲說,“小子當不得謝!”

帝姬就沉默了一會兒,趕在哥哥們想替他開口前,決定打一個直球:

“我很想謝謝你,”她說,“你來興元府,可有什麼想要的?”

比如說想留下嗎?留下一起修個道?跟同學們在一起?或者每天聽一聽帝姬的洗腦?

種十五郎想了一會兒,很期待地望著她,“興元府都說帝姬是神仙下凡,符水是極靈驗的,帝姬能賜一張仙符給我伯父麼?一張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