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 茶葉大戰(七)(1 / 1)

對於南鄭城的許多人而言, 這是狂亂的一天。

比如說那些有錢人,聽說帝姬帶著種家軍和糧食一起來了興元府,天就突然塌了!

完啦!他們再也沒有任何辦法捂住蓋子,他們紮不住這口袋, 物價是一定要回落了, 可他們囤了那許多的米糧是要發黴的!

可他們也不是最倒黴的人,因為還有許多倚門而望的茶商在等待勇士凱旋, 等著等著竟然等到了這樣一個消息!

他們忙忙地開始收拾家裡的金銀細軟, 那裡有珠寶首飾,有大量的銅錢, 有布匹, 有田契,還有逃難路上一定要帶的糧食——東西太多,就必須一樣樣裝在馬車上。

從臥室倉庫書房各處尋覓這些東西是一件很費時費力的事,因此有人出逃就慢了一步, 馬車還沒備好,縣尉已經找上門了。

還有人倒是很機靈,早早就將車馬備好,一溜煙地狂奔出了南鄭城。

當然,機靈也沒有什麼用。

往東北去關中的道路是不能走的, 靈應軍正從那邊過來。

往西南去蜀中的道路也是走不通的,三泉還不知道這些事兒, 那路繼續堵著呢!

任憑商人大吵大鬨, 堵路的是成都府那邊的小吏, 根本不聽你這些的——你說你是自己人,你要走這路,那你和我們上官說去, 跟我們這些鬥食小吏說的著嗎?

一個圓乎乎的老爺,趴在山路上涕淚橫流,竟成了一副奇景,好在沒奇太久就被通判的人客客氣氣“請”了回去。

當然這些人都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漕官。

他素白著一張臉兒,坐在書房裡,煮了一壺熱茶,慢慢地喝。

衣服是換了新的,茶也是上好的建茶,自有清香。琴師在隔壁彈琴,琴音幽幽傳過來,高山白雪,不染塵埃,聽一聽,他就覺得自己像是進了這琴曲之中,飄飄忽忽成了仙人。

牆上又掛出了那幅黃家富貴的畫,他飄起來,就奔著畫裡去,整個人像是又回了少年,回了汴京,唉,他也是科舉得的官,他年少時,父母族親是多麼地以他為傲。

有人在廊下走過,突然將他驚醒,拽回這煩惱的世間。

他是不樂意去海南的,可他也沒有彆的路好走了。

他伸手向著案上整齊擺著的白綾而去。

“然後呢?”帝姬坐在馬車裡,很有興致地問,“他死了?”

“倒沒有,”儘忠說,“宗翁登門時,他還在那哭呢。”

小內侍的語氣裡就很有些揶揄,不過帝姬倒很寬容,她說,“也不過是本朝官員的平均水準罷了。”

有錢有權的人在出逃,在尋死,但沒錢沒權的人卻開心得很。

百姓們紛紛跑出家門,指指點點著護送糧食進城的軍隊,當他們看到種家軍的大旗後,就更加吃驚了。

種家軍!雖說他們在蜀中,可也聽說過種家軍的威名,快仔細看看,這些關西大漢多麼魁梧!一看那張國字臉就知道各個都是保家衛國的勇士嘛!

接手了帝姬防衛工作的靈應宮禁軍就有點不高興,尤其是花蝴蝶,瞥了一眼種家軍,有點服氣,又有點不服氣,但總歸還是矜持地將自己鬢邊那朵鮮花推了推。

有兩個種家哥哥見了,很想笑,但忍住了,轉過頭看看自己弟弟。

弟弟還是傻弟弟,路上雖說已抽空將錦袍的扣子扣好,但一點也沒有挺胸抬頭目不斜視迎接南鄭城百姓目光洗禮的準備,依舊傻乎乎地睜著大眼睛四處看,看興元府離終南山不過幾百裡,卻這樣溫暖,百花盛開,牆頭上,閣樓上,女郎的鬢發間,到處都是芸薹花。那花蕊彎彎曲曲,花瓣又自然生出許多紋路。

一片片明豔的黃花,像夢一樣。

他再看看前面那輛馬車,並為這夢一樣美好的場景找到了一個充分的理由。

種十五郎讚歎道:“帝姬真是個小神仙啊!”

一旁的侄子就差點沒摔下馬。

小叔父有點傻,沒辦法,大家寵著,在老種相公身邊長大,好的是都教了,壞的他也沒經過見過,有點憨氣,但還正好。

一群看他長大的叔伯兄長侄子就沒想過讓他也進軍中,也去當一個忠烈,那要是起了尚主的心思,他憨一點,不是正好嗎?再精也精不過汴京那些人精,更精不過尤擅權謀心術的官家,憨一點,但是個品行正直的好孩子,讓人放心,還更討喜。

至於需要他精明的地方,那自然也有這一群娘家人——呸!這一群叔伯兄弟幫襯著他,必不教他受了委屈!

大家趕了一天的路,現下進了城,安排住下後,還是得先沐浴一下,再去赴宴。

趙鹿鳴也應該這麼著,但她的車子在靈應宮前拐了個彎,跟著宇文時中的馬車就過去了。

有仆役見了,就輕聲對車內的安撫使說了一句。

“無事,”宇文時中聲音很平靜,“帝姬親臨,我候著就是。”

宇文老師的聲音很平靜。

能選進資善堂當皇子帝姬們的老師,他的外貌風儀都是極佳的,說話從容不迫,舉止風度凝遠。

這似乎是他的一門手藝,靠著這門手藝,他現在還能在帝姬面前撐住架子。

但帝姬今天心情很放鬆,稍稍將那顆小巧的頭湊近了一點。

宇文老師身體一僵。

帝姬就是一樂,“先生看著很是愁苦,是不是家中來了什麼不速之客?”

宇文老師的眼神分明在說你就是那個不速之客。

但這話說不出來。

於是他換了一句,“帝姬說笑了。”

“我不曾說笑,”她說,“要是先生不安排一份奏表,那就換我來安排了。”

這次架子沒撐住,宇文老師眼中透出的不僅是平靜,還有一股淒然的味道。

淒然老師。

淒然老師很淒然,整個人像是被龍卷風摧毀的停車場,可他又一次強撐著打起精神,“而今關中的道路已經通了,兩三日內,三泉必定也能打開,民生安泰,物價平抑。”

她不吭聲。

淒然老師說,“懲治奸商之事,臣當從嚴從快,轉運判官的過失,臣也當遞交朝廷議罪。”

他這樣說,話裡話外都是“您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淒然,眼裡則滿是“這鍋為什麼讓我背”的淒然。

她沉默一會兒,“先生,值得嗎?”

老師也沉默一會兒,“國之根基,自來如此。”

……果然石錘是太子這邊搞的鬼!

好事沒有宇文時中的,但現在屁股擦不乾淨就把他拉出來了:你是太子黨,你為太子儘忠的時刻到了。

宇文時中就很憔悴了。

“先生既如此說,”她說,“靈應宮既是苦主,又施恩於興元府百姓,先生當何報?”

宇文時中用一雙淒然的眼睛看著她。

“這三日間抄沒的奸商家產,儘皆補償給靈應宮,供帝姬修行,如何?”

她輕輕一笑,“我豈是那樣貪婪的人呢?這些家產待我變賣後,供靈應軍添補軍需就是。”

“帝姬大義。”淒然老師用仍然很憔悴的聲調乾巴巴誇了一句。

她眼睛眨一眨,“還有一點小事。”

“何事?”

“興元府忠勇之士甚多,每每前來投效報國,我不忍他們失望而歸,所以也暫收進了道門。”她說,“若是有奸佞者從中生事,先生得還我清白。”

淒然老師不淒然了,目光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

大宋自來有吃空餉的愛好,比方說一個營滿編製五百人,實際人數有二三百就不錯。至於另外那二三百的餉金都去哪了,這就是不上稱三兩重的小事了,大家都不說。

但帝姬的靈應軍就很奇葩,她一個營原來實打實五百人,已經給新來監管靈應軍的宗澤老爺爺感動夠嗆,簡直不能理解不能相信興元府這遺世而獨立的小地方怎麼冒出來這麼多忠君愛國的武人——黃口孺子,都思為國奉獻,這是知州的功勞啊!

老爺爺很感動,面見知州時使勁地誇了一次,給宇文老師懵了半天,尋思這老爺子也不是想象中那麼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樣。

現在想想,和老爺子有什麼相乾,都是帝姬搞的鬼!

五百人的營拿五百人的餉金就很勉強了,她竟然還要往裡塞些編外人員!

帝姬接收到他難以置信的目光,就很自然地說,“我這個營是加強營。”

宇文老師聽不懂什麼叫加強營,但他忍不住了,“帝姬何必如此?”

“我不如此,”她說,“靠國之根基就能退敵於汴京城下嗎?”

宇文老師又淒然了。

漕官是下獄了,還有個壞家夥藏了起來,看宇文老師這樣兒,八成是被他安排了,找是找不出的。

她也就不費那個力氣了,隻問一句,“到底是誰?”

宇文老師低著頭,歎了一口氣,“帝姬長日在興元府清修,何必……”

“這是我的事了,與先生無乾。”她說。

宇文老師又使勁歎了一口氣。

“他是太子之師,不比旁人……”

她恍然大悟。

“耿南仲。”

宇文老師就很吃驚地抬起頭,但是眼睛告訴她,他一點都不吃驚。

南鄭城的天色漸漸暗下去,晚宴將開,知州府的大廳裡就漸漸起了熱鬨人聲。

她的袍服已從靈應宮送到了知州府,宇文夫人和家中女眷正等著為她更衣後,再送她去赴宴。

長廊裡有婢女在前面帶路,儘忠在她身邊,聲音就細若蚊蚋。

“宇文相公也是個位高權重的人,今日竟攝於帝姬威儀,一退再退。”

她輕輕瞟了他一眼。

可不是如此。

宇文時中不是個軟弱無能的人,他今日這樣退讓,隻是因為他保底隻在乎太子的名譽,至於那位罪魁禍首,說不準他也很想提刀捅死——

後世多少人也是如此想!宋欽宗這位老師彆的本事沒有,就兩個本事:一是阻撓李綱等人備戰,二是瘋狂向金人求和。

雖說可能隻是黨爭的心有點強,未必鐵了心要當精神女真人——但打他一個賣國叛國的罪名是絕對不冤的。

她小聲嘀咕了一句,儘忠聽進去了。

兩個壞東西就暫時都不吭聲,一起開始想怎麼整死這家夥。

直到了後院為帝姬收拾準備出來的房間,儘忠忽然悄悄上前一步:

“那漕官招認說,那人是打著童帥的名頭來興元府攪事的。”

她腳步忽然一住,眼睛就是一亮,嘴角邪惡的微笑也止不住了!

“童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