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五十八章 高四果(1 / 1)

不能嚇到大叔。

帝姬重新恢複了淡定而端莊的姿態, 拿起茶盅,輕輕地喝了一口。

大叔也跟著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喝的不是川茶, 北宋時期的川茶沒什麼地位,甚至在一段時間裡都是可以自由買賣的, 很賣不上價。

宋朝人喜歡喝胡建茶, 儘忠帶回來一些最頂級的茶葉,放在極其精致的密封罐裡, 就連帝姬也舍不得打開——這東西賣時是論“弮”的,所謂“弮”就是腰帶上的扣板,“方寸小扣”那麼點兒的一撮茶葉,請客喝茶也就是喝一頓的,這就要幾十貫甚至更多。

但這還沒漲到最高點, 據說到了南宋時期,一“弮”頂級茶葉要四百貫。

趙鹿鳴的品位有限, 想不明白什麼茶能貴到這程度。

反正大叔喝了她從汴京帶來的茶, 就讚不絕口,眼裡滿是驚豔和推崇:

“此為建茶否?”

她含笑點頭, “正是龍園勝雪。”

李永奇就更加感激了。

好感值刷高了, 就可以解鎖下一個等級的社交嘗試。

比如說……他到底為啥跑到漢中來買馬?

帝姬雖然是個十三歲的女道, 但同時也是官家的女兒, 是“君”,還很有意向升級為天使輪投資人, 有些原本不適合告訴她的話,李永奇思來想去後,還是同她說了。

“夏人很不安分,”他說, “自去歲遼主遁逃,金人追擊未休,夏人原與遼國有盟誓,當傾力而助,現下卻漸有了蛇鼠兩端之心。”

趙鹿鳴聽過之後就恍然大悟了。

西夏而今的國主是李乾順,四十歲出頭,正是年富力強之時,這人既精明,又狡猾,眼神清澈,身段柔軟。初繼位被舅舅和母親輪番把持朝政時,忍氣吞聲,站著如嘍囉,好不容易抱上遼國大腿得以親政,立刻娶了遼國送來的公主,號稱一生一世都是大遼的好女婿。等到完顏阿骨打一路南下,打得嶽父抱頭鼠竄時,李乾順這好女婿的外衣逐漸就開始往下脫了。

鄜延軍在邊境線上,自然有自己的眼線,能打聽些西夏國內的流言,有一種說法就是李乾順對皇後越來越冷淡了。

皇後耶律氏既賢且美,受了他二十年的敬重,又為他生下太子,伉儷情深的一段佳話,突然間母子都不受他的待見,尤其在皇後請求他出兵救援瘋狂逃竄的遼帝,或者接納遼帝進西夏時,他的態度就尤其的冷淡。

但這位西夏國主的腰杆隻對遼人硬氣,每每金人遣使去興慶府時,他就又一次軟下聲調眼神腰杆,眼見著等塵埃落定,就要努努力替自己或是兒子,求取一位姓完顏的新公主了。

這些宮廷八卦對鄜延軍而言原本是一聽一過,不當走心的閒談,但宮廷八卦很快反應到了兩國的邊境上:李乾順在親政後與宋朝保持了許多年友好“歲賜”關係,宋軍也能通過各種官方非官方渠道買到少量馬匹,比如說“茶馬互市”。

但西夏今年的互市裡沒有馬匹了。

趙鹿鳴揣度了一會兒李永奇的神色,心裡琢磨著哪些話不是軍事機密,他能說,哪些話他不能說,冷不丁就開口:

“若夏軍無異動……”

李永奇的眉頭突然不安地跳了跳。

趙鹿鳴就又一次恍然。

西夏人不賣馬有很多種可能,比如今年西夏就是六畜不蕃息,又比如西夏人有了新口味,把茶水給戒了,又比如西夏準備為大遼嶽父向野蠻的金人全面開戰,所以留下馬匹。

但這些都不切實際,最可能的理由是,金人什麼都說了。

大宋太弱了,太太太弱了。

又富又弱,又弱又慫。

先是兩場燕京之戰被殺個片甲不留,後是處死張覺令歸降將士寒心,消息跟著金使傳到興慶府,西夏人就控製不住他們自己,有點躍躍欲試了。

邊境上的宋軍察覺到了一些不安的政治風向,但沒啥用,官家不愛聽。

他們隻能自己消化掉這些東西,然後默默轉過頭,趕在李乾順之前,同吐蕃搞好一下關係,再從藏區這邊買些馬回來填補宋軍的空缺。

李永奇雖然沒明說,但她已經把差不多的都猜出來了。

……關鍵是曆史上的李乾順確實也沒客氣。

帝姬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軍中既需良馬,我這裡有些錢帛可以支用。”

李永奇趕緊站起來,“帝姬清修,為官家,為萬民祈福祉,已是清苦非常,如何能再三勞動帝姬?”

“銅錢。”她說。

這位倒黴大叔的臉色就變了,“銅錢貴重,在下豈敢如此魯莽行事?”

她不作聲地看著他,倒黴大叔就緊張又緊張地在那裡搓手。

他是很想要銅錢的,又不敢。

銅錢很好,在邊境上有著杠杠的流通性,但宋朝不許用銅錢買馬,主要就是怕銅鐵大量出口後被蠻夷們打造成武器,所以銅錢大量集中在內地和東南,越往邊境走,錢就越緊,至於互市,那更是恨不得以物換物。

但西軍還有一年多籌備時間,倒計時結束就要開始進入狂奔勤王模式——

所以還得給他找個好理由。

她抬眼看了一眼在旁侍立的儘忠。

儘忠反應非常快。

“聽說褒城和西城有賊人作亂,團練營雖有,卻苦於無甲無兵,城中工匠一時也湊不齊那許多,”儘忠小聲道,“若是能購置些來,便是花用銅錢,帝姬也心甘情願呀。”

大叔還沒反應過來,他身後也跟著冥思苦想的少年眉目就展開了。

西軍有用舊了淘汰的武器鎧甲,尤其是革甲皮甲,處理很麻煩,但直接銷毀就更浪費,要是興元府有團練營願意撿點破爛,這多合情合理合法合規啊!

大家都是自家人,那鄜延軍收點銅錢就不算什麼了吧?

有了銅錢,那他們的餘地就大了,無論是偷偷買馬,還是高調買馬,主打就是一個少數民族想要什麼貨物換馬,他們就能用銅錢置辦出什麼貨物來。

隻要有了足夠的馬,宋軍也不想當那個原地防禦眼睜睜看人家來去如風的啊!

帝姬很客氣,他們登門時隻帶了果籃和香燭,卻不僅被留下喝了茶,甚至還有一頓晚餐!

就在帝姬回後殿更衣,都虞侯一行人被安排往偏殿走,準備等待吃飯的間歇,這位武官就很感慨:

“想不到帝姬這般磊落率直,”他很感慨,又很感激,“為父什麼都不曾講,她便一心一意為咱們籌謀。”

跟在身邊的少年聽後就小聲說:“爹爹想差了,這位帝姬十分精明,爹爹去福津須辦之事,她恐怕都已猜個十之八九。”

李永奇就是一驚,“當真?她若是猜到,豈不驚懼?如何還會一派泰然,請咱們赴宴?”

少年琢磨了一會兒,“十二郎雖甚少提及帝姬,但他偶有言語流露,兒皆留心,今日以兒揣度,帝姬並非胸中無丘壑之人。”

但這又拋出了下一個問題:帝姬不是個傻白甜,那她乾嘛出這麼大的力幫他們呢?

這頓宴席後,忽然有消息飛出了靈應宮!

帝姬的精打細算達到了一個新高度!所謂雁過拔毛,哪怕是鄜延軍一個都虞侯路過興元府,吃了靈應宮一頓飯,他都得留下點什麼!

光是果籃和香燭太寒酸啦!不如把左右兩個押官,外加十五歲的兒子留下給帝姬乾活!

整個南鄭城就流言亂飛起來。

那兩個押官是在軍中長起來的,留下直接就送去白鹿營,至於少年李世輔就跟著三個高堅果一起修了道,每天奔跑在去往其他三座道觀的路上。

有不知情的就吐槽說,帝姬修道修得這樣魔怔,人家好兒郎一個個也被她捉了來當了道童,這太過分啦!必定是那位小郎君年輕貌美,因此被她見了喜歡,硬要扣下!

人家爹爹必定是噙著眼淚上路的!

當然李永奇並不是噙著眼淚上路的,他心情多少有一點複雜。

帝姬幫了他們天大的一個忙,掏出了兩萬貫的銅錢,隻要一堆西軍用久的武器裝備,外加兩個押官,還有一個好大兒,這買賣實在太過離奇,不由得讓李永奇挨個打量自己這三個身邊的人,想看看他們身上到底有啥值得帝姬真金白銀來換的。

兩個押官身材都高大,都國字臉,都皮膚黝黑,區彆是一個人臉上有個痦子,另一個人臉上隻有一條刀疤,痦子擅使棍,刀疤擅使樸刀。

一個好大兒身材也過得去,但也是個堅毅臉型堅毅眼神,站在那雖說身量還未足,已經有些凜凜威風。

畢竟靈應宮服飾帝姬的內侍都是清瘦白皙型,李永奇左看右看,怎麼看都看不出他們仨是怎麼了入了帝姬青眼的。

三個人穿道袍,也要跟著修道,但隻算借她用用,幫她訓練一下團練營,帝姬承諾過兩年還給他們還回去,不僅還回去,還發錢。

李永奇理解不了了,隻能感慨一句天上竟然真的會掉餡餅。

不管怎麼說,流言傳到虞禎和宇文時中這裡時,多少就有點離譜了。

正在對弈的兩位中年文士聽過之後,宇文時中不以為然地繼續下棋,但虞禎的神色就是久久不能平靜。

“元善?”

“帝姬她……”虞禎猶豫著剛一開口,宇文時中就樂了。

“李永奇是黨項人。”

虞禎就閉了嘴。

帝姬會一天天長大,她身份極高,相貌又美,一旦對年紀相仿的少年表露友善,立刻就會招來各種猜測。

但這些猜測在宇文時中看來就很荒誕:彆說眼下帝姬在清修,就是將來被官家召回汴京,大概率也是嫁她那個曹表兄——勳貴加表親,這也是大宋開國以來最常見的駙馬人群。

如果不嫁曹二十五郎,多半也還是在汴京城裡兜兜轉轉找個官家的親戚嫁了,無論如何不會和一個效力於西軍的黨項武官有什麼瓜葛。

李世輔生得多麼貌美都沒用。

但虞禎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不放心。

在與老友對弈之後,這位瞎操心的白鹿營指揮使將自己那個時不時會去白鹿營的侄子叫了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這位白皙高挑,修竹一般的侄子在最近幾個月裡像是黑了一點。

黑竹子。

叔父趕緊將這個奇怪的詞語丟出腦袋,和顏悅色地問道,“允文這幾日像是健壯了些。”

虞允文像是很高興,又有些不好意思,“趙家四郎在營中日日操練,不曾懈怠,侄兒得了閒暇,也去討教一二。”

“你是我的侄子,何必去尋一稚童學那些行軍打仗之事,”叔父下意識說道,“若你上了心,我請幾位武師教你就是。”

侄子就像是更開心了,“謝叔父!”

侄子說完話就準備告退,又被叔父趕緊攔住了。

“你這幾日在營中可見到什麼新鮮人物?”

虞允文就答得很痛快,“有蘇尾九族巡檢,都虞侯李永奇之子李世輔也來了營中,當真不愧將門虎子!棍棒了得,王都頭也讚不絕口呢!”

聽了這番誇讚的話,愛瞎操心的叔父心情就更複雜了,“那他相貌生得如何?”

帝姬坐在窗下翻看宮中賬冊時,四個少年正從德音族姬面前依次走過,引得她抬頭去看。

各個高大挺拔。

各個意氣風發。

各個……都是曬得黝黑的一團兒。

她就抽空很認真地拿毛筆隔空點了點他們。

“高大果,高二果,高三果……”

她點到自己花了兩萬貫換來的少年將才,猶豫了一下,但沒忍住,小聲自言自語,“這個是高四果。”

這位高四果還是比彆人敏銳,雖說在興致勃勃地同三個同齡人說著什麼,但還是遠遠就察覺到了帝姬的目光,並立刻望了過來。

趙鹿鳴目光來不及收回,毛筆也來不及收回,隻能有點尷尬地衝他笑了笑。

高四果看起來很高興地衝她一抱拳,行了個禮,並露出了兩排雪白的小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