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冬風(1 / 1)

“帝姬在興元府, 日日夜夜都思念著小娘娘和殿下哪。”

儘忠在官家面前是崇敬而畏懼的,在李彥面前是緊張而試探的,在韋氏和趙構面前怎麼著?

剛剛好,稱得上遊刃有餘, 理由十分簡單:皇子是不會揣度閹人怎麼想的, 但閹人整天都在琢磨這些主子的性情和喜好。

哪怕儘忠是西城所的宦官, 長大前也是宮中伺候的,主子們什麼表情時該說什麼, 怎麼說,心裡門兒清。

比如說現在,這句平平無奇的話被他講出個抑揚頓挫後, 就打開了一個很微妙的開關。

這個年輕宦官一臉的誠摯感動,而且講的話無懈可擊。

帝姬是為了君父清修的,西城所卻讓她受蜀民怨憤, 甚至挨了那一刀,那她肯定委屈,也肯定得徹查靈應宮名下土地都是怎麼來的——這都是為了君父的清名,稱得上一句純孝吧?

再之後有失地流民成了山賊,攻打南鄭城,這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若鬨成第二個方臘,第二個宋江, 官家萬年的修行功業豈不受損呢?因此帝姬才會儘心竭力, 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還是堂上簸錢的年紀,竟然將流民收拾得乾乾淨淨,這是多苦多累的一件事?

不是奴婢說, 帝姬竟真是仙家下凡的品性!殿下,殿下,誰見過這樣十全十美,又孝順,又虔誠,又聰慧,又恭敬的孩子呀!

接下來就是推心置腹的時機了。

儘忠說,殿下當細思,帝姬要是將這份功勞攬在自己手裡,她哪還用什麼茶引,官家豈不要大賞特賞的?德音族姬就是明證!可帝姬將功勞全推了出去,這頭一份兒,就著落在殿下身上,帝姬什麼意思,彆人不明白,殿下還不明白嗎?

帝姬是小娘娘扶養大的,她再沒有個同胞的兄弟姐妹,小娘娘就如生她養她的母親,殿下是她一奶同胞的親哥呀!

她又不是個皇子,難道能對皇位有所指望嗎?那她一心一意依靠仰仗的,就隻有殿下,她幫的,也隻有殿下。

真心實意,真心實意!

這話裡其實有些疑點的。

比如說帝姬在汴京時的行為實在不是個一腔熱忱隻在九哥身上的小妹妹,她不僅有自己主意,而且主意可多了。

但她的的確確隻有十三歲。

她還是位公主。

這兩件事實疊加在一起像個魔咒,奇特地熨平了一切對朝真帝姬的質疑,以及動機的猜測。

當兩日之後,趙構聽說鄆王府的內侍恭恭敬敬地跑來求見他時,這位康王殿下眉目間的猶豫與陰鷙也被熨平了。

王善騎著騾子,跟著儘忠的馬車,走在汴京街頭,他的眉頭是緊皺的,像是走在一個鮮豔而扭曲的夢裡。

簾子忽然被掀開了,小內侍探出了頭,“帝姬的事兒,這幾日就有眉目了,你怎麼還頂著那樣晦氣的一張臉。”

晦氣少年冷冷地看他一眼,眼睛裡像是覆上了一層霜雪,硬生生給精明圓滑的小內侍凍得打了一個冷戰。

“你那樣看我做什麼!”他心虛地罵道,“又不是我殺了黃羊角!”

少年將臉轉過去了。

“你沒見拱辰門外站著什麼人麼?”

儘忠就使勁地想了一下,似乎站了個灰蒙蒙的玩意兒,他進宮時那玩意兒杵在那,他離宮時那玩意兒還杵在那。

偶爾宮外就會有這樣稀奇古怪的人,可能是哪個發了失心瘋的官員,也可能是哪個失心瘋官員派過來的倒黴蛋。

可與他什麼相乾?

小內侍已經使勁地想完了,覺得是鄉下人沒見過市面,便說,“今日裡有俏枝兒在小甜水巷,她那雜劇最是好看,貴人們都去的,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城中已經傳出些消息,說他是宣撫王安中的使者。”王善說。

儘忠被打了岔,就不太高興,但還是耐心解釋一句,“王宣撫麼,詩寫得是很好的,很得官家的恩寵。”

“都說他來此,是因為金人已經到了燕京城下。”

儘忠嚇了一跳,“這是什麼話!帝姬隻讓你跟著我,可沒讓你亂說話!從今日起,出京城之前,你不許多說一句!”

少年就將臉轉過去,不再言語了。

信使跑來不是因為金人已經大舉南下,但他所攜書信裡寫的是一件嚴重性不亞於金人南下的事情——或者說,是一個前奏曲。

完顏宗望奉金酋吳乞買之令,南下攻伐張覺,張覺兵敗,躲進燕京。就在王安中寫信報之朝廷時,金人已經派出使者,討要張覺。

張覺是大宋的人,王安中有義務收留他;完顏宗望是金人的統帥,王安中沒膽子得罪他。因此必須寫信給朝廷,問一問這事兒該怎麼辦。

當年在汴京時,王安中的人緣是很不錯的,他跟著官家走,一有活動,他就負責寫點花團錦簇的詩,跟宮內的大宦官,宮外的相公們都有往來唱和,那些漂漂亮亮寫儘繁華的詩送出去,很快就能得到回複,是點讚的是撒花的,突出的就是一個其樂融融。

但今天王宣撫的人緣突然就崩盤了。

先是樞密院和中書省,再然後是宮城,所有的門都在短暫打開後就迅速關上了。

誰也不肯理這個使者。

誰也不肯理這封信。

道理是再明白不過的:張覺已經受了大宋的封賞,大宋為了顏面,必須庇護他;但大宋害怕金人啊!大宋的顏面庇護不住張覺啊!

所以這封信必須沒送到,雖然它在人口密度這樣高的汴京已經不再是個秘密,但它就是不能送到。

王安中必須獨立完成他的決斷,與任何人都沒有乾係,大宋的顏面,張覺的性命,金人的態度,全都交到了他手中。

天漸漸暗下去了,冷風也漸漸起來了,可汴京的街頭不僅沒有變得冷落,反而更加熱鬨了。

有無數的燈燭被點亮,樓上的,樓下的,攤邊的,手中的。

燈燭照亮了熙熙攘攘的每一張臉,照亮了他們目光所及的地方,那裡有許多的小吃,什麼樣的肉餅,什麼樣的包子,每一樣都是熱氣騰騰的。再往上看過去,高樓裡唱歌的美貌少年,高樓下衣著錦繡正邁步往裡進的貴女。

堵車了。

小內侍已經將剛剛不愉快的談話忘到腦後了,他索性探出頭去,興致勃勃地又一次開始安利起下一條街上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

他們在汴京待上這幾日裡,他是要儘情享受的,他很確定這一趟能弄到很多很多錢,並且他不是個不曉事,生性吝嗇的人,他決意要分王善一份。

十二郎轉過頭望著他:“若是帝姬在,絕不會交出張覺。”

若是帝姬在,絕不會人家的刀子都到鼻尖上了,還閉著眼睛,沉浸在這一片富貴氣象中。

風這樣冷,這樣硬,隻言片語都讓王十二感到心驚。

可惜帝姬不在。

隔座送鉤,分曹射覆。

鄆王府的酒是好的,歌姬也是好的,甚至連蠟燭都是極好的,裡面添加了某位調香大師特地往裡添加的香料,點燃後沒有惱人的煙霧和煙油氣,隻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有人在賣力地彈奏,有人在賣力地起舞,有人在推杯換盞,有人在講一個新奇有趣的笑話。

誰也不講今日發生了什麼,就連上首處的兄弟二人都不曾提起過。

他們在講更加重要,比張覺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事。

他們在敘兄弟情誼。

三哥說,太子哥哥當然是好的,但咱們也當為太子分憂呀;

三哥又說,爹爹素日裡說起你時,那真是一口一個誇讚,說你的武功真是像他呀;

三哥雙說,呦呦也真是的,被刺殺那麼大的事也藏著不肯說,太懂事了,讓人心疼;

三哥叒說,就憑咱們的關係,幾百石茶引算什麼?這事兒哥哥包下了,有呦呦的份兒,也有你的份兒,嘿嘿!誰讓呦呦有心,替你賺了名聲呢?

九哥就一邊為他倒酒,一邊心裡上上下下想個沒完,鄆王府的佳肴也罷,美人也罷,就連氤氳幽香的燈燭都變得危險起來。

危險,但誘人,一閃一閃,像是他心裡想都不敢想,又偷偷去想的,冕旒上的珠子所散發出的光。

他想著那道光,就不覺得危險有多麼可怕了。

在權力的遊戲裡,上桌永遠比不上桌要好,爹爹那麼多兒子,看都看不到他,他憑什麼不拚一把呢?

酒正熱,將北方湧來的寒氣都擋在了室外。

一室的春風。

有寒風鑽隙迂回,硬是沒被秦嶺高絕所阻隔住,不僅進了興元府,甚至一鼓作氣吹起了簾子,將花蝴蝶刮進了靈應宮。

“所以,”趙鹿鳴說,“宇文先生沒答應。”

花蝴蝶臊眉耷眼,“是。”

“他怎麼說?”

“他……”花蝴蝶張開嘴,想要清楚地複述宇文時中的拒絕時,忽然發現他複述不出來。

宇文時中是沒答應,但似乎也沒拒絕。

他隻是皺眉,歎氣,並且說了一堆鎧甲兵器太顯眼之類,帝姬傷勢初愈就進山剿賊,現下天氣這麼冷正該好好保養身體的話,差不都就是花蝴蝶心裡怎麼想的,他就怎麼說的。

……似乎還說了一句小娃子心思太重長不高。

這句話說出來後,帝姬就皺著眉頭,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頂。

“還有呢?”

還有就是勸他將心思用在替帝姬做事上,並且暗示繼續像個花蝴蝶似的滿城亂飛,漫天灑錢對他前途有損害。

花蝴蝶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沒了。”

“那宇文先生也沒說不成啊。”她說。

花蝴蝶就是一個大驚失色,“沒公文,怎麼成營?”

帝姬白了他一眼,“這事兒好辦。”

沒公文,沒有安撫使親自任命的指揮使,那就不是團練營,也不能配備武器鎧甲。

可她說了要在興元府其餘三縣修建神霄宮,那招點道童沒毛病吧?隻要她不發鎧甲兵戈,誰說那是團練營了?

“當然也不要讓他們赤手空拳,”她說,“我讓李素再買些弓箭和棍棒來,這個不犯禁。”

領了招募任務的花蝴蝶就一整個迷惑不解,“無兵無甲,弓箭又要練個一兩年才有眉目,這連配軍都不如,帝姬要他們何用?”

“再等一等,”她像是想笑,又像是想歎氣,“不要許久,很快宇文先生就會發公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