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蝴蝶在摧殘安撫使宇文時中的理智值時, 帝姬算是得了一個空閒,正在做一點非常不重要的工作。
冬至快到了,有種說法是玉清境清微天, 道教始祖,元始天尊的生辰就是這一日。
當然這種說法不唯一,也有些地方流傳元始天尊是正月初一所生,反正不管怎麼說, 過節這種事大家都很喜歡, 尤其是這個時代的四川人民, 非常喜歡供一供神仙——尤其是漢中!天師道開宗立派的聖地!
趙鹿鳴初至興元府時,來送禮的大多是豪強和地方官, 送也不會親自來送, 而是備足了金帛。他們有所求,都希望能從她這四萬多畝地上分一杯羹。後來帝姬旺盛的精力表明區區幾萬畝田地, 幾座荒山,外加那些磨坊渡口她自己就能管理清楚, 根本不需要外人分她的錢, 這些禮也就漸漸地少了。
但現在他們又開始送禮了, 借著給元始天尊過生日的名義, 往靈應宮裡送來各式各樣,璀璨奪目的東西。
有珍珠, 有寶石, 當然也有毫不做作的金銀和成貫的銅錢,像是人人都忽然皈依道教了似的。
隻不過這次送禮的不是各家的管事, 禮物也不是放到大殿裡,遞上帖子就算完事。
靈應宮外的香車排起了一個小長隊。
下車的都是婦人,穿著富麗而不失莊重, 並且端莊地用帷帽遮掩住容貌。她們有些是由仆婦或是丫鬟攙扶著走進靈應宮的,也有幾個是由同樣頭戴帷帽,身姿嬌小可愛的少女扶進去的。
有幾家是興元府裡其他縣城驅車過來的,算碰巧,有幾家則是隔壁洋州過來的,離得遠了,是結伴而來的。
靈應宮雖說平時不開道觀大門,也不怎麼接待外面的客人,但對於這些遠道而來,捧著禮物,誠心供奉元始天尊的女客,還是要留一留,將她們從初冬的冷風裡請到靈應宮溫暖的客室中,在奉上一杯杯熱氣騰騰的茶湯。
帝姬對上這些女客,就有點懵。
會有人跑來送禮,她不稀奇——她已經表現出對興元府的掌控力,無論是地位、財力、軍隊,她都在上位,並且她的雙手還在不斷張開,繼續向周圍施加她的影響力,那豪強們就不能再將她當成那個初至興元府就被捅了一刀,病懨懨倒在榻上的小丫頭。
但要來也該是那些豪強直接送禮,再奉上手書,或直接或委婉地提出他們的請求,而不是折騰自家婦人在又冷又顛的山路上堅持個一二日,再硬撐著憔悴來到靈應宮中。
瞧瞧她們臉上打的粉!這是什麼趕路的好天氣嗎!
但婦人們渾然不覺,她們很殷勤地一個個向帝姬行了禮,再按照她們夫家、娘家、輩分、庚齒排出一個極其複雜,複雜到讓帝姬的頭風病都要發作的序列,再一個個坐下。
帝姬額外給了安撫使夫人一個殊榮,不用排,自動坐在離她最近的位置。
“我曾在資善堂得過宇文先生的教誨,”她對這位夫人笑道,“夫人稱得上是我的師母呢。”
這位清瘦而文雅的夫人忙稱不敢,周圍的婦人則投來一簇簇羨慕的目光。
羨慕,但並不嫉妒,也不恨,因為宇文夫人是自己來的,也隻給靈應宮的三清供了些香料和自己親手做的點心。
據說是齋戒沐浴後才做的,保持絕對潔淨和誠心,但也保持了適度的分寸,客氣而不親熱。
當然其他婦人隻羨慕不嫉妒不是因為她懂得持家過日子,而是眾所周知,宇文時中是太子黨。
他既然已經站隊太子了,就不會跑來打靈應宮的主意了。
有婦人就親熱而恭敬地讚美了宇文夫人的供品,然後話題一轉,“除卻敬奉珍珠外,我家慧娘雖年紀尚小,卻有一顆誠心,竟也齋戒沐浴十日,親手為道尊繡了九色雲霞呢。”
婦人一邊說,一邊就將慈愛目光看向身邊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清秀,但顯然細心打扮過,臉上稍有一兩點的瑕疵都用妝容和發型遮掩過,再加上十四五將及笄的年紀,自然顯得乾淨可愛。
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個婦人似乎打開了一個很奇怪的開關。
自她之後,那些帶著閨女來的婦人都開始賣力推銷起自己的閨女!
少女們的容貌自然是可愛的,與汴京的淑女比也不差什麼,她們還一個比一個有品行!有才華!有學術成果!
繡個九色雲霞算什麼啦?我家閨女可是親手抄了一卷經,手都抄疼了!
我家姑娘也不差,善於持家,二十四樣果品乾乾淨淨,顛簸了一道帶來,一個也沒破損,這豈不是她心誠的明證嗎?
我女!我女親手封的茶!
帝姬!看看我女半年前就在溫室裡細心培育的花呀!
帝姬坐在上首處,看下面這一群媽媽揮舞著自家孩子小學沒畢業時就發表的論文,一陣眼花繚亂。
她就默默地低頭,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湯。
最靠後的一個婦人看了一眼自家閨女。
閨女低頭在那悄悄地玩手指甲,專心致誌,一眼也不看她。
她家是土地主出身,隻送了錢,按說連靈應宮的門都進不來,在門外轉來轉去兩天,今天算是趕巧,更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論文給大家看。
婦人咬咬牙,突然拔高了聲音,“帝姬!我女好生養!”
一作一區!技驚全場!
帝姬那一口茶湯就噴出去了!
夫人們當然不是失心瘋想讓一個十三歲小蘿莉大開橘色後宮,她們隻是想燒康王的灶而已。
康王才十七歲,已經有了一位王妃,但還沒有側室。這些算是亂七八糟的傳言的一部分,自南鄭城向四周悄悄發散。夫人們既聽丈夫絮絮叨叨地說了那位九殿下是個英武又出色的少年親王,有這麼幾個人就覺得,可巧天降了一位帝姬來興元府,可巧她與康王親厚,她才十三歲,及笄時或許就要回汴京,那正好帶著自家閨女回去,給康王殿下相看一下呢?
萬一女兒就被康王看中了呢?萬一就生下個一男半女呢?萬一太子和鄆王兩敗俱傷,最後陰差陽錯,康王得了大宋的天下呢?
她們會這麼想,雖然離譜也不算特彆離譜,畢竟興元府屬實是天高皇帝遠,距離行政中樞遠得有些過分,除了死心塌地卷科舉外,能踅摸的歪門邪道也的確就這麼一條了啊!
我大宋雖說帝姬們日子過得不咋樣,臨朝稱製的太後們可自在多啦!從劉娥到曹太後再到高滔滔,怎麼我女就不能拚一把運氣!
帝姬起身,去後面更衣,除卻宇文夫人以袖掩面,整個人在那抖個不停外,一群婦人怒視那個冒失的土地主婆,幾個少女羞紅了臉,誰也不敢說話。等到帝姬重新轉出來,人人屏息凝神,端莊得跟神像似的。
好生養的閨女還在專心致誌地玩手指甲,隻恨手邊沒有一把挫甲刀。
汴京城裡,也有人在專心致誌地玩手指甲,並且隻要一皺眉,周圍的人就不再在乎來客了。
其中一個悄悄地遞上了挫甲刀,另一個領了,低眉斂目,將上首處貴人的一隻手捧了來,小心翼翼地開始修指甲。
李彥就是這麼一邊讓人修指甲,一邊漫不經心地開口:
“到底是帝姬,將你調理得更出挑了。”
儘忠趴在地上,那張臉卻仰了起來,滿臉都是乖巧,“若無阿翁,哪有小子今日呢?”
李彥瞟了他一眼,“你說的阿翁,是曹福麼?”
儘忠飛快地叩了一個頭,“小子是從西城所出來的,小子一輩子都是西城所的人!”
“那好,”李彥笑道,“都茶場提攜前幾日還和我手下的小子抱怨,說今歲求買茶引者之多,竟烏泱泱的,每日裡開了門排起個長隊,夜裡還不消停!你若是靈應宮的人,我少不得待你客氣幾分,既是西城所的自己人,咱們就按規矩來,公道行事,如何?”
“阿翁是最公道不過的,”儘忠就又叩了一個頭,一臉的認認真真,“小子從西城所出來,雖蠢笨了些,可跟著阿翁高低也學了些規矩,阿翁既指點了明路,小子就這麼辦!”
李彥就被噎住了。
直到儘忠告退,這個大宦官對著他留下的那堆禮物,還是一臉的狐疑。
“他就這麼走了?”他問。
一旁侍立的小內侍應了一聲,“是呢。”
李彥的眼珠就開始亂轉,“派個人去跟著,看看他還準備求哪尊神?”
片刻之後另一個內侍就跑了回來,“阿翁!他進宮求見韋娘子!”
李彥頓悟,“果然是他!”
韋娘子還能管到茶引不成?那不擺明了是奔著康王去的嗎?!
竟然是九哥!果然是九哥!
康王趙構突然就打了個噴嚏。
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眼皮偶爾就跳一下,當然他將此認為是昨夜讀書太晚的一個小問題。
京中風平浪靜,沒有什麼特彆好的消息傳來,但也沒有什麼特彆爛的消息。
但平靜的水面下,有些暗流開始洶湧。
比如說遼帝還在逃,但基本上所有人都看他是一條敗狗了,他越頹,金人的攻勢就越顯淩厲,也越讓人感到不安——明明吳乞買兄終弟及,剛剛登基,他應該花大量時間來鏟除異己,鞏固自己的權勢,怎麼金人就能齊心協力,迎來了一個新首領後還能一心一意,繼續追著遼人跑?
這些事並不會在朝會上議論,甚至不會進官家的耳朵——官家不愛聽。
但私下裡總有人會說,而趙構是聽進去了的。
他有些憂國憂民的想法,隻恨爹爹不給他這個機會。
康王殿下就是抱持這樣熱忱而赤忱的想法走進生母宮殿的。
當他看見母親向他展示妹妹派人遠道送來的諸多禮物時,這些禮物令他嚇了一跳。
“呦呦送來的?”他走近了,打量其中一匹亮閃閃的,令母親愛不釋手的蜀錦,“她可送去彆的宮中麼?”
“不曾!呦呦是什麼性情,九哥難道還不知麼?”韋氏一邊摸摸那匹蜀錦,一邊微笑道,“我問過內侍們了,除卻你爹爹那外,她就隻送來這裡。”
趙構盯著這一堆禮物,皺起了眉頭。
他下意識摸著自己的眼皮,想著太子和鄆王之間的爭鬥,像是想起一些比眼下宋金局勢更重要的東西。
“太張揚了。”他說完之後,就看向了侍立一旁的內侍。
他是個豪氣的,熱情的少年,但骨子裡卻天生帶著自保的謹慎。
現下這份謹慎占據了上風,他那些輕飄飄的赤忱就慢慢在腦子裡飄走了。
“呦呦遣你來,”他盯著儘忠,“可有彆的話要交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