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一章 心慈帝姬(1 / 1)

朝真帝姬的賀禮籌備起來不用時間太久, 畢竟她是興元府最舉足輕重之人,要論手裡的好東西,她說自己第二, 彆說興元府,整個利州路都沒有哪家大戶敢稱第一。

但除了“仙草”之外,她還很兢兢業業地手抄了《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送過去, 準備奏請玉清真人示下, 供奉在寶籙宮中。

這就很了不得,因為這書六十多卷, 抄起來那叫一個大工程, 讓人一聽就覺得肯定是旁人幫她抄的。

但等到官家翻開書一看, 立刻就會笑容滿面。

“呦呦是下了功夫的,”他讚歎道,“你們看看這手字。”

他隨意拿了一本《十方聖境品》, 遞給梁師成,這位宦官趕緊接過來,翻開看了一眼, 臉上也掛滿了欣慰又溫厚的笑容。

“帝姬年紀雖幼,一看這字就知道是真人的仙果哪!”他笑道。

真人撚須,很得意地輕輕點頭, “她既是為我護法而來,自然類我。”

下首處伏著的小宦官一聲也不吭,心想她怎麼會像官家?她哪裡像官家了?

官家是個好人, 雖有權柄在手, 卻對身邊之人很是寬柔恩寵,尤其是他們這些閹人,官家給小內侍們建了看病休養的地方, 又給他們能在外賺出一份家業的機會——其中甚至出了童太尉那樣能在戰場建功立業的大人物!官家的恩,真是天高地厚,他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

帝姬可完完全全不是這樣的性子,她對宦官一點兒都不慣著不寵著,現下能讓他來汴京,給他一個賺錢的機會,也是她年紀幼小,無人可用罷了!但凡有一個比他更可靠的,儘忠心裡清楚,他絕對會被帝姬一輩子關在興元府,一輩子都顫顫巍巍地拽著那條繩子,心驚膽戰地給她當牛做馬做到老!

她不僅對宦官是這般冷酷寡恩,她對她自己的親爹也是滿腹算計——哪裡純孝了!要不是為了錢,她斷不會派他上京這一趟!

可儘忠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當官家打開那一箱《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翻開幾本看一看並眉開眼笑時,哪怕他真個就愚直一把,講出帝姬的不是,官家也斷不會信了。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呢?

她的心是鐵做的,摸起來冰冷,敲起來當當響,她對她的父親沒有絲毫感情,可她會花大力氣去學他的字體——她才多大?那一手瘦金體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幾年苦功的!

儘忠在心裡模模糊糊地勾勒帝姬的面目,上首處的官家也在那勾勒他心中這個女兒的面目。

“她真是個愚直的。”他歎了一口氣,“若她學會她那些姊妹的心機,也不至於……”

儘忠就把腦袋完全貼在地上了,恨不得戳聾自己的耳朵,聽不到官家的蠢話。

梁師成站在一旁,將眼簾垂下,“天家的兒女,豈有不好的?”

“彆個也就罷了,獨她倔強,見到她爹爹時,一句軟話也說不出來,可你看看這一箱經,彆說那些帝姬們,哪個皇子又能靜下心來,為我抄這許多經來祈福了?”

官家越說,臉上的神情就越傷感,他渾然忘了自己究竟為什麼將她送去興元府,渾然也忘了她之前對他身邊這幾個大宦官和相公挨個下黑手的曆史。

官家的確是個極多情的人,梁師成在一旁看著那張上了歲數依舊俊秀風雅,透著一股出塵脫俗範兒的側臉,心裡也跟著悄悄歎氣。

不僅多情,還自信。

他篤定他的兒女們都是愛他的,他這麼慈愛的爹爹,斷沒有個不愛他的道理,尤其是這一個和他鬨過脾氣,又帶著吉兆為證他的仙道而來的,她面上對爹爹冷淡,背後偷偷練習爹爹的書法,抄爹爹喜愛的經,又為爹爹求來這許多“仙草”,他心裡怎麼能不柔軟得一塌糊塗呢?

可梁師成不是她爹,也不會被帝姬這些花裡胡哨的手段糊弄,他立在一旁冷眼看著,心想帝姬派人進獻仙草,必有目的。

果然官家長籲短歎完了,接著就是慈眉善目地問:

“帝姬入山清修,靈應宮中可有什麼短處?”

下首處的小宦官就斟酌著開口了。

“帝姬說,諸事完備,況修行之人,布衣蔬食足矣,唯求一壺清茶罷了……”

茶引!立起耳朵的梁師成心想,官家是沒有不許的,可許過之後怎麼給,給多少,官家不操這個心,都是宦官們去辦的,就像他大筆一揮給帝姬千頃荒山,到底給田還是給山,這都落在西城所身上。

李彥是必有動作的,可朝真帝姬也不是個吃素的,哪怕其中真有傳言中康王的手筆,她也絕不是個傻乎乎給人當棋子用的!看這小宦官服服帖帖的模樣,梁師成也能猜個七八分靈應宮究竟什麼模樣。

這下可算落在宦官們手裡了!他可不想吱聲,白白和李彥彆了苗頭,這事兒,他且作壁上觀,看一回戲!

趙鹿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梁師成心裡已經逐漸鬥天鬥地化了。

其實梁師成想的也大差不差,因為她在滿滿當當的日程表裡,還企圖給佩蘭做一個很簡單的訓練。

這個訓練叫做:“猜猜靈應宮每個人今天都在做什麼?”

女道們——也就是宮女們很好猜,按照規矩,她們不被允許接觸外面的人,因此與她們有關的,大多是內侍,偶爾也會有禁軍侍衛,至於本地的官員或是豪強就極少。

尤其她們八九歲起就跟著她,同吃同住,其中隻要有一兩個人是趙鹿鳴特殊關照過的,那其他人的行動基本就變得透明了。

內侍們就比較麻煩。

他們自小是和其他內侍一起在宮中侍奉的,長大了來她身邊之前,又跟著李彥或是梁師成這樣目前仍有極大權力的宦官,那他們就很容易偷偷結成小團體,做些瞞著她的事。

而內侍比女道更方便進出靈應宮,更容易接觸到外面的人,與本地官員或是大戶們有勾連都是尋常的事。

對她來說,他們收點錢財,她是不說什麼的,她雖然不是個寬柔的人,但很喜愛寬柔的名聲。

她甚至一直在尋覓一個聰明的家夥,替她將壞事都做了,方便她給自己打造出聖母形象——到那時,她一定會找個由頭大改了性子,讓人再挑不出她一件可臧否的事。

但她漸漸在意起曹福。

畢竟那些內侍的背叛傷不到她,曹福就完全不同。

漢中輕易是不下雪的,難得落一場薄雪,人人都要出門看一看。富人自然要一面賞雪,一面吃酒作詩,窮人也不必太擔心,那雪落了地上,第二天的太陽一升起,也就漸漸消了。

靈應宮的女道們停了一日的功課,也去賞雪玩兒,帝姬自己也難得去了前殿,同德音族姬對坐賞一賞雪下的鬆柏,賞一賞落雪的小堂妹。

你是斷然不會背叛她的,她說。

頂了這頂高帽的小堂妹將冰冷的手伸出來,輕輕覆在她的手掌下。

它什麼都沒說。

要是我也有你這樣的定力,她說,要是我也能像石頭一樣堅硬,要是我能夠從不犯蠢,從不犯錯,要是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做不到,小堂妹突然說,你們老趙家都這樣,現在才哪到哪,將來且有你卸磨殺驢的時候呢!

趙鹿鳴就猛地站起身,嚇了周圍的宮女們一跳。

她匆匆忙忙地走了,沒忘記那句刻薄話,但也沒忘記回到自己的內室裡,讓佩蘭給她換了被雪打濕的罩袍時,忽然冷不丁地問一句:

“你說,那天曹翁為什麼給我送來白糕呢?”

佩蘭睜大眼睛,很費力地想了一會兒,恍然,“是帝姬受傷那一日麼?”

但帝姬已經跳到下一個問題上了——

這世上怎麼會有什麼都不圖,專心專意對她好的人呢?

比方說花蝴蝶,她就很放心,因為這人報了功勞,又得了靈應宮的賞,口袋鼓鼓囊囊,在南鄭城胡天胡地了幾日,就他那個大手大腳的勁頭,隻要她給得起錢,他的忠誠就是天日可鑒的。

花蝴蝶在這個雪天裡,穿著一身便服,昂首就走進了安撫使,知興元府事宇文時中的府中,引得房前屋後探出不少腦袋來偷偷看他。

看他生得美也就罷了,還這麼愛打扮!一個大男人,穿墨綠錦袍,錦袍上的紋理在陰天閃閃發亮;他還特意穿一雙新靴子,綴著金線的烏黑皮靴踩過皚皚白雪;尤其他還在襆頭帽邊簪了一朵淡青色的茶花,就顯得他臉更白,發更黑。

大男人簪的什麼花!大家就很鄙視,但他們斷想不到最愛簪花的是官家,班直們也是有樣學樣,跟著打扮起來的。

宇文時中請他坐下後,沒忍住又抬眼看了他鬢邊的茶花一眼,心想也不知道是給誰看的。

給帝姬看?晾他也不敢。

不過倒真是帝姬指哪,他打哪。

坐下,倒茶,喝茶,放下茶碗,花蝴蝶就開口了:

“靈應宮遣了一都的兵士去往汴京,護送仙草,興元府而今兵力空虛啊……”

安撫使坐在那裡,靜了一會兒。

“都頭何必妄自菲薄,經此一役,興慶府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斷無山賊之慮。”

這是實話,帝姬打山賊隻圖練兵,不圖戰利品,更不考慮招撫。山賊們哪見過這市面,就跟拿炮彈轟偷菜賊似的,實屬降維打擊,那大家原本就有個當山民的本職工作,現下雖說窮點苦點,到底比讓白鹿營砍了頭給帝姬建顱骨王座要強啊!

非要當賊,大家不能跑遠些嗎?

山賊們有腳,山賊們可以走。

花蝴蝶記著帝姬教他的,小心翼翼又開口了:

“興元府沒有賊了,”他說,“可隔壁州縣還有啊,帝姬心慈,不嫌路遠的。”

宇文時中含在嘴裡那一口茶就差點沒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