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第十三章 大宋丁蟹(1 / 1)

滏陽城每一天都很熱鬨。

今天的熱鬨是一位面生的小將軍帶了好多車的輜重過來, 他上午進了城,下午就有人穿上了亮閃閃的鎧甲,在街上晃著膀子走。

左鄰右舍都認得他, 驚呼一聲, 放下手裡的活計就湊過來,有人恭維他, “六哥,你威風了呀!”

“六哥,以後在軍中發達了, 可得提攜兄弟幾個!”

六哥就冷笑一聲, “當初宗帥募兵,你們死命推脫,當誰不知道呢?怎麼,背地是賊配軍,當面就是六哥啦?”

有人就訕訕地, 小聲罵一句,“咱們一起逃難過來的交情, 虧你記性好!”

又說, “六哥,你侄兒在城東的鐵匠鋪當了個學徒,你是知道的,你要磨甲片, 可不能便宜了彆人啊!”

六哥就說,“再說吧!”說完就紮起兩個膀子, 像一隻準備茬架的公雞一樣,撞開兩邊看熱鬨的鄰居,繼續往前晃著走。

非常歪嘴龍王的場面, 爽翻了。

更爽的是沒走兩步,不知道打哪鑽出來了一個道士,拎著一根小木棍,照他的天靈蓋就打下來了!

“你是哪一營,哪一都的?叫什麼名字?誰準你無事著甲,還將鎧甲穿出營的!”

“是靈應軍的道官!”有人驚呼!

一條街頃刻就炸開了鍋,一個穿著亮閃閃鎧甲的義軍新兵在前面跑,一個穿著道士服的軍法官在後面追,路上撞倒了一個挑糞的,一個背糧的,一個牽驢的。

甚至還將那頭驢撞了一趔趄!

這場追逐賽最後的勝者自然隻能是軍法官,因為可憐的六哥人生第一次穿甲,他壓根不懂得逃跑第一要務是丟盔棄甲。

六哥被拎回軍營軍法處置了,但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這個好!”他們說,“這個比戲法還好看呢!”

新鮮事被傳進縣府,王善聽了就皺眉。

“兵士們連著甲都如此生疏。”

“好歹金寇剛撤走,”李世輔就勸,“咱們尚可慢慢練兵。”

“慢不得,”王善說,“帝姬想要儘快出兵,掃清河北。”

“就用這些鄉勇義軍?”

王善一看李世輔也跟著緊皺眉,就忙笑道,“不妨,你這些日子不在磁州,不知義軍裡出了一位年輕的將才,極受帝姬青眼,而今已被提拔為營指揮使,若不來河北,還尋不到這樣的千裡駒呢!”

這話一出,李世輔立刻不自覺地有些緊張,他豎起耳朵,“是哪一位啊?”

“就是帝姬遣人不遠千裡,往家中送過符籙的!嶽飛!你見了就知道,比你我未長幾歲,卻是個智勇雙全的!”

李世輔感到更緊張了,不過好在讓他緊張的事太多了。

劉子羽在滏陽城還未走時,大名府又來人了。

不僅來人,而且還帶來了不少東西,金銀、香燭、布匹、牲口,這份禮單非常奇怪,不像是軍需,而更像是供奉道觀佛廟的。

這位從大名府一路跑到滏陽的河北東路提點刑獄就說:“杜帥不知帝姬在此,前番因憂思河北寇亂之事,才行此下策。而今既有宗帥收攏流民,又有帝姬升任侍宸,教化河北生民,杜帥從此無憂也,特備香燭薄禮,還請帝姬供奉在萬壽帝君面前,恕了杜帥的過,否則杜帥徹夜難以安寢。”

他說得很恭敬,也很客氣。

帝姬身後的王穿雲就面色很驚奇,沒想到世上還真有這樣唾面自乾的人。

但趙鹿鳴一點也不驚訝,她將禮單放在一邊,笑著開口:

“這禮我收了,也請你替我謝過杜帥,隻是這些財物不能用作供奉。”

郭永吃驚地抬起頭。

不用作供奉,用來乾什麼?你自己花用嗎?那也沒錯啊,古往今來供奉給寺廟道觀的財物,那不都是給裡面的人花用享受的嗎?你何必說出來呢?

帝姬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而今河北生民陷於水火,又有真定河間受賊圍困,太上皇與官家遣我至河北,難道不為掃清河北,而專為大興土木,受信眾供奉麼?”

她說完,郭永就震驚了。

全天下的神霄宮道士都是那個貪婪蠻橫的樣子,裡面竟然出了這樣一位侍宸!還是個金尊玉貴的帝姬!

她好像真是從天上下來的,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震驚了,不能言語了,似乎是在河北的泥坑裡待久了,突然見到一個乾乾淨淨的人,不習慣了。

還在震驚之時,儘忠衝旁邊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小內侍輕手輕腳地跑了出去,將還沒來得及胖起來的劉子羽帶了上來。

“不瞞提刑,劉仲偃已遣其子至滏陽,求宗帥出兵援救,”她說,“磁州雖孤窮而勢微,敢惜此身!”

“帝姬明見,”他聲音有些艱澀,“須得報給杜帥知曉。”

她目光清朗,擲地有聲,“杜帥一心為國,雖有些不得已之事,難道我不明白杜帥的苦楚麼?此時正是化乾戈為玉帛之時,磁州願與大名府同仇敵愾,絕無私心!”

一旁的劉子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猛地一抱拳,躬身行了個大禮。

郭永一下就被架在火上了。

——我們磁州是很窮的,但友軍被困,我們豁出命也要救!

那你們兵強馬壯的大名府呢?

這位提刑抬起頭,幾乎是有些失禮地看著上首處的少女——那樣熱烈,那樣誠摯地信任你!

你回報什麼?

哪怕你不發一言,隻是沉默著看磁州與真定跳坑,來日也會成為內心道德感揮舞起來給你一頓痛打的大棒!

杜充會真心實意派人來賠禮道歉嗎?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這幾車的禮物,再加上那些豬羊牲口,也不是完全沒有“賠禮”的意思。

有使者來了大名府,進城時用的化名,送名帖時找的也是杜充身邊家仆的門路,因此接近完美地避開了眾人耳目。

杜充在家中接待了他,除了好酒好菜之外,其餘的樂師女使一律撤了去,這就成了二人的密談。

“令尊近日可好?”

使者就說,“頗想念伯父,今見伯父身體安泰,侄兒也可複命了。”

杜充笑眯眯地,對這聲“伯父”很是滿意。

完顏家的人呼他為“伯父”,他怎麼能不滿意呢?這是來自敵人的認同啊!

就算這不是個純血完顏,而隻是個二道完顏,那四舍五入也是完顏對不對!

燕京留守郭藥師之子郭安國——不對,是完顏藥師之子完顏安國一見杜充的神色,嘴角就忍不住翹起來了。

有戲。

再寒暄個兩三句,杜充忍不住轉到主題上,“你父遣你至此,必定更有要事。”

完顏安國湊近了些,低聲道,“聞聽朝真帝姬跋扈,一昔至此,欺辱重臣如家奴,家父知伯父是正直剛強之士,必不屑諂媚,因此頗擔心伯父處境啊。”

杜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眼圈兒就紅了,“賢侄,唉,賢侄!隻有你父知我啊!大丈夫寧為玉碎,而今河北如水火,我是不存回京的念頭了!”

完顏安國說,“伯父!家父有一計,可解此危!”

寧為玉碎的大丈夫眼睛一亮,“賢侄速說!”

完顏安國的聲音就更低了一些,“伯父不知,朝真帝姬在上京頗有些名聲,四郎君自得了她的畫像,日思夜想,上京有名姓的貴人,都知道替他搜羅眉目肖似的美人……”

……這是實話嗎?

也湊合算是,但郭藥師的罪狀雖多,正經三國販駱駝的,他倒確實不是個拉皮條的人。

他會來找杜充,自然是出於自己的目的:朝真帝姬這人他雖然沒打過交道,卻知道是個很麻煩的人。

不用聽她的性情,隻要看發生在她周圍的事就知道了。

她去了太原,完顏粘罕不得寸進,戰線死死地釘在石嶺關,到底沒放西路軍南下;

她回了京城,靠著駙馬曹溶一條命,李綱帶著太學生幾萬人,差點給主和派的皮剝了!硬生生給完顏宗望就快簽好的城下之盟撕了!

現在她來了磁州,磁州立刻像是塊吸水的細布一樣開始聚攏流民,前番有邯鄲的女真人派了二百個義勝軍過去試探一下,被帝姬麾下一群流民打爆了狗頭!

郭藥師就同周圍訴苦:“當初守河北的要是她,我也不降了呀!我死也不降呀

!怎麼現在我降了,她倒來了!”

他不是個不知兵的,能遼宋金來回橫跳,全須全尾,自然有他的能力在。

所以認定了朝真帝姬是個麻煩人之後,他就必須做點什麼,將麻煩扼殺在搖籃之中了。

比如說,從她的友軍下手,給她來個大的。

杜充聽完郭安國這一席話語,坐在桌邊就呆住了。

世上竟然有這樣兩全其美的事!

他要是能幫郭藥師攻破磁州,俘虜了朝真帝姬,使有情人終成眷屬,那他自然是完顏宗弼的大恩人,便是在大金,他杜充也是有名號的人!

而磁州既破,河北又變回一盤散沙,他杜充執掌大名府,豈不是一家獨大?誰敢不唯他馬首是瞻?!

這風雨都是他一力支撐,一力撐起大宋的太平天!

來日史書上,也要鄭重而恭肅地記他一筆!他杜充!真是個嘔心瀝血的孤直忠臣啊!三代以下有他在,還敢推彆的什麼賢臣!

杜充短暫地,陷入到這非常狂暴,但又詭異自洽的幻想中了。

郭永送完東西,就要回去複命了。

複命之前,他還是決定找個機會,悄悄說上幾句:

“帝姬容秉,”他說,“杜帥此人,有誌而無才,好名而無實,驕蹇自用而得聲譽……帝姬不當以他為大任。”

趙鹿鳴隱秘地笑了。

“隻要杜帥心誠,心誠就什麼都好,”她說,“哦對了!我竟忘了一事。”

“帝姬有何吩咐?”

她眼睛眨了眨,“我來河北,畢竟是為了教化生民,磁州殘破,不得修神霄宮,若是大名府有空置的房屋,修繕一下,充作神霄宮,以杜帥之心誠,萬壽帝君自有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