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第十二章 抽空內戰(1 / 1)

那飯看著真是豐盛極了, 有新長出的茼蒿,翠綠鮮嫩;有用雞肋煮的蕨菜湯,香味撲鼻, 還有一盤烤乳豬, 油汪汪,脆皮上透著亮。

但劉子羽還是努力抱拳,“父親陷於城中,與民共苦,我尚不曾解真定之圍,不能用此飯。”

宗澤就歎了一口氣, 語氣很是嚴厲,“今日帝姬賜飯,便是孝道,也越不過君臣之禮,況且你連飯都不吃飽,餓倒了就能救你父嗎?”

加一副碗筷,添飯。

這次不用帝姬伸手去指, 內侍就自動自覺將乳豬切出了滿滿一碟,放在劉子羽面前。

這位小將軍努力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能帶回去嗎?”

“你吃飽了, 再多同我們講講,”帝姬說, “等你帶著糧草回真定時,多給你帶一隻小豬, 隨你養還是殺來吃。”

小將軍聽了, 就猶猶豫豫地舉起了竹箸。

吃了一口。

再吃一口。

越吃越快。

又過了一會兒,宮女和內侍過來撤杯盞碗碟,有人就小聲嘀咕:“都不用刷了!”

劉子羽終於吃飽飯了, 大家可以很體面地去主廳喝一杯茶慢慢聊,期間宗澤還很體貼地讓他洗洗臉,等再出現在帝姬面前時,就是個很體面漂亮的年輕軍官了。

宗澤和趙鹿鳴來磁州後,人很少,一直低調發育,不曾往北走,現在總算有了一個北邊過來的人,就可以講講金軍到底是怎麼布置的。

“女真以小族驅大族,主力早已撤回燕京府,卻留下許多叛軍——女真人呼其‘漢兒’,充作射糧軍,往來雜役,”劉子羽說,“他們那般蠻子,又起不出什麼新奇名字,每攻下城池,便將投降的俘虜與原有配軍一並充為‘牢城軍’,而今信德府、洺州、邯鄲,多半就是這些叛軍把守。”

宗澤很認真地聽過,又問,“各城多少人?你們可知?”

劉子羽搖搖頭,“各城不過數千,有巡檢統領,又有女真騎兵駐於各要道,往來不定,若我軍攻其一城,其必往來援救,而成燎原之態。”

“這麼聽話?”她忍不住問,“各城的巡檢聽了消息就出兵?不要賞的?”

這麼個坐在上首處,穿著道袍係著墨色麻繩,沉靜可愛的貴女,一開口就這麼尖酸,一下就給小將軍嚇了一跳。

嚇過之後,又趕緊將頭低下了。

“帝姬容秉,”他說,“金軍與我大宋不同……”

金軍怎麼不討賞呢?尤其那還是一群被原地繳械,再重新發了鎧甲武器的士兵,讓他們去乾臟活累活,多容易出事啊?金人怎麼會信任他們呢?

這話就好說不好聽。

一言以蔽之,金人撤退時劫掠是劫掠了,可也沒忘記給士兵們發糧餉和土地。

尤其是那些已經被兼並得很厲害的大戶人家的土地,金人一來,挨個放血,大片的土地都發給了士兵,他們立刻就想不起自己是大宋子民,也想不起官家的恩德了。

官家的恩德下,他們是衣衫襤褸,赤著腳拿著長矛去打金人的。

蠻夷的奴役下,他們反而能穿上沒有補丁的衣服,家裡人也吃飽穿暖了,那指向宋軍的長矛握在他們手中,可就更有勁兒了。

他們已經提前得了賞,自然不會再搞那些臨陣討賞的花活。

儘管這是兩個都沒好到哪去的壞選項,可它看起來確實是這個軍事集團上升時,最甜美最理想的光景了。

金人現在還很艱苦樸素,那些女真老兵,以及老牌軍事貴族們,都還是隻要能坐在草席上,穿著自己妻子織出的衣服,吃肉喝酒唱歌跳舞,醉醺醺地回家數一數家畜和土地,就可以心滿意足躺下睡去的。

吃喝都是有數的,剩下的自然還可以發給士兵,本族的,異族的,甚至是發給那些漢兒的。

但他們越見識宋地的風景,就越不會滿足於這一點點寒酸到可笑的物質生活。

最初在白山黑水起兵反抗遼人的老兵都老了,死了,新一代的女真貴族就會飛速腐化,對下層的壓迫與剝削也會急劇增加。

於是這架龐大的戰爭機器也開始迅速老化,朽爛,與無數個中原王朝一樣的進程。

但現在還不是,完顏粘罕、完顏婁室、完顏宗望這些最初的女真名將還在風華正茂的時期,這架戰爭機器還在各個方面展露著它的凜冽殺意。

哪怕是偃旗息鼓的這個春天,隻剩下一群仆從軍和少量女真軍留守的河北,這樣的戰爭,她也必須全力以赴謀劃,才有可能取勝。

趙鹿鳴不作聲地聽。

“還有一樁,”劉子羽說,“而今郭藥師駐守燕京府,此人統領河北叛軍,又對河北極知根底,是個頗為棘手的人。”

三個人互相看看。

“若是宗帥與帝姬能往京裡再送一份奏表,”劉子羽試探性問道,“可有援軍?”

有騎兵自原野上悄悄地走過,躲在樹林裡,眯著眼,往滏陽城的方向看。

他們身前還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向導,扒著樹,小心翼翼。

磁州又活了,他們輕聲地用宋人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你看他們!

看城上的人影走來走去,旗幟飄在風中,一閃一閃。

看城外有農人在耕種,有小孩子騎在水牛上,慢悠悠地走,還有婦人三三兩兩,帶著孩子,抱著盆去河邊洗衣服。

其中是有幾個口音與磁州人很不同的,她們的神色也不同,彆人說說笑笑,她們就耷拉著腦袋。

有一個粗壯婦人忽然推了她一下,大聲說了些什麼話,那婦人抬起臉,小聲應了一句什麼,而後一群婦人爆發出了粗糲的笑聲。

“那是我娘子!”躲在林子裡的某個人突然激動起來,掙紮著就要往前跑,又立刻被人拽了回來,還打了一巴掌。

“不要命了!”同伴小聲說,“惹惱了貴人,一箭射死你!”

那個流寇不敢向前跑,也不敢向後看,隻能伸長了脖子,睜著眼睛去那一群河邊的婦人之間,尋自己的娘子。

她看起來不是很好,在河邊洗衣服時,彆個婦人自顧自地說笑,不與她說話,就顯得孤零零的。

看得她的丈夫心裡就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火,有些極蠻橫狠毒的心思在胸膛裡衝撞,恨不得將那幾個婦人一刀剁了,再慢慢地——

可他隻是這樣輕輕地磨牙時,旁邊的人忽然說:“哎呀!那可是你家的娃子!”

他家的小娃子,跟著幾個大孩子在河邊奔跑玩耍時,一腳就踩空了河灘上的石頭,落進水裡去了!

一個遼人雜種,溺死在河裡怎麼會有人理睬?

這一下可就真是嚇得他魂飛魄散,兩條腿不聽話地邁了出去!

可又有人死死拽著他,“不要緊!”

那小娃子剛吃了兩口水,撲騰了兩下,母親還沒來得及起身去救,就被婦人之中身量最粗壯的一個,一把撈了起來。

“啊呀!你瞧瞧你!你那兩隻眼睛直勾勾的,魂也不知跑去了哪!孩子落進河裡,你心裡還想著男人!怎麼有你這樣蠢婦!”

嗓門有點大,還有點聒噪,周圍還有幫腔的,從河邊一路飄到這邊的林子裡。

但在林邊偷窺的人齊齊地籲了一口長氣。

“那是誰的旗?”

一直沒有出聲,也沒有關心過河邊插曲的女真騎兵忽然用漢語問道。

在滏陽城的南邊官道上,有一支隊伍漸漸地過來了。

洛陽的鎧甲,李世輔又運來一批。

可喜可賀的是,路過汴京,竟然還沒被扣下!

多虧了種十五郎的路子!汴京城下,種家軍隻要在這一天,他就還能跑一天的軍火。

但老種經略相公特意找他過來喝了杯茶。

“也就這幾日了,”老種相公說,“金寇既退,我也該回終南山了。”

李世輔嚇了一跳,“河北未複,金寇昨日便退,難道明日不能再返?”

“我已是個老朽,”老種相公笑道,“這就是汝輩當儘力之責了。”

離開時李世輔琢磨琢磨,就有些明白了。

洛陽的西軍久久沒有軍糧,賣完了鎧甲兵械,差不多也該退了。

西軍退了,官家也沒必要留下當初保著他上位,又不聽他話的主戰派了,比如老種這種忠言逆耳的,該去哪就去哪吧。

現在官家不關心金人了,他要全力以赴,和爸爸大戰三百回合,分出一個勝負高下!

順便給九哥找一個好去處!

老種雖然是個軍人,但並不傻,朝廷上這種糟爛風向,他是聽得出的,所以才催促李世輔,趕緊把最後一批鎧甲軍資運去河北之後,彆再想走這條路了。

當然,不管是李世輔還是種師道都沒有想到,躲在洛陽的太上皇並不是沒有新招數。

就在李世輔離開汴京不久,童貫領五千捷勝軍,兵強馬壯,殺氣騰騰,追上了他!

雄赳赳,氣昂昂,這一隊人馬既不是北上太原府,準備出石嶺關收複忻州的,也不是北上信德府,去解真定府之圍的,更不是找他追要鎧甲的!

雖說給李世輔嚇個夠嗆,人家見了他卻還客氣,畢竟算個故人,請他一起吃了頓飯。

李世輔就問,捷勝軍何往啊?

童貫身邊的副總管就冷笑一聲說,去截漕運!太師有令,官家不給老子飯吃,老子自己找飯吃!

不給糧?說這是官家的令?看到老子手裡的大斧了嗎?!

再說一遍!大點兒聲!

靖康元年的三月裡,太上皇與官家真刀真槍的內戰,從漕運開始了。

消息傳回滏陽城,朝真帝姬將宗澤寫的,請求援軍的奏表放下,就默默地歎一口氣。

“我常因為不夠有創造力,而感到與他們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