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閔家蝶(1 / 1)

——早已拆除的羅縣慈善堂。

——三十四年前的棄嬰。

——肩胛骨上的蝴蝶胎記。

隻有這三條線索,如何從茫茫人海中把人找出來?

喬紅玉給趙向晚出了一個難題。

趙向晚眉頭微蹙。

喬紅玉看著趙向晚的表情,知道這件事很難,反過來安慰趙向晚:“沒事沒事,我就是找你問問。如果實在太麻煩,就算了。”

雖然嘴上說“算了”,但喬紅玉眼中的悵然藏都藏不住。

【這件事,是我心頭的痛。】

【隻要一到清明,給我爸媽上墳的時候,我這心裡頭的愧疚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樣,發瘋一樣的長著。】

【我爸媽沒有兒子,隻生了我和小妹,家裡所有的東西都被叔叔們瓜分了,我在那個村裡,隻剩下一道墳頭,還有……小妹,連名字都沒來得取的小妹。】

趙向晚想了想,對喬紅玉說:“我認得兩個61年的棄嬰,是夫妻倆,他們都在星市孤兒院長大,不知道能不能為你提供一點信息。”

喬紅玉心一喜,抓著趙向晚的手舍不得放:“肯定有用!第一次見你,和你說了那麼多話,我就特彆喜歡你。先前我以為你是個打工妹,還一心想著把兒子介紹給你,對不住,是我眼瞎,我兒子哪裡配得上你?你肯幫我,為我提供信息,就已經是非常好的好警察了。我去羅縣公安局報過案,人家根本不理不睬。”

公安局不立案還真不是公安局的錯,趙向晚說:“大姐,您這個案子,實在是太過久遠。我也隻是提供一個方向。”

喬紅玉連連點頭:“好好好,你告訴我那對夫妻的姓名、地址,我去找,我去問。”

趙向晚沒有直接把閔家槐的家庭住址告訴她,而是留下喬紅玉的電話:“你等我通知吧。”

喬紅玉千恩萬謝地離開。

祝康看著趙向晚:“你打算管她這舊事?”

朱飛鵬搖頭歎氣:“三十四年前的事情,線索太少。”

趙向晚的態度倒是很輕鬆:“誰都會有難處,能幫一把是一把吧。”

向晚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小時候曾無數次幻想,找到親生父母之後他們會激動哭泣、努力彌補、疼愛她,所以很理解被拋棄的孩子那種想要尋親覓祖的渴望。

因此遇到有人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趙向晚總想伸伸手促成一二。

三村灣的事情處理完畢,趙向晚回市局複命。雖然許嵩嶺嘴上批評、教育,吹胡子瞪眼睛,但趙向晚聽到了許局歡樂無比的內心。

【在省廳露了臉,乾得漂亮!】

【向晚雖然行事魯莽,但銳氣十足,是顆好苗子。】

【端了多個犯罪窩點,扯出十幾樁舊案,又是大功一件。】

帶著這份愉快的心情,趙向晚見到了還在看守所等待判決的閔成航。

閔成航是個聰明人,他雖然當街砍人,但的確是因為

妻女被綁架這才走上不歸路,加上協助警方成功勸邱三勇交代出一批槍械的下落,成功將一樁銀行劫案掐死在萌芽狀態中,將功贖罪,市局已經打報告申請為他減刑。

妻女安然無恙,閔成航對趙向晚充滿感激,自然是有問有答。可是聽趙向晚說起喬紅玉尋找小妹的事情,閔成航眉毛皺了起來。

閔成航的態度明顯帶情緒:“當年養不活所以扔了,那就扔了吧。現在過了三十幾年再來找,她想做什麼?”

趙向晚道:“喬紅玉也不是想做什麼,就是想找到小妹,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吧。”

閔成航冷笑了一聲:“她是不是覺得自己挺偉大?過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忘記小妹?假惺惺!我看是現在日子過得好了,想起往事心中愧疚,想要讓自己心裡舒服一點吧?”

趙向晚知道被拋棄的孩童,心理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陰暗,但聽到閔成航如此坦誠地表達出自己的不滿,趙向晚拉下臉來:“能夠心有愧疚,已經是不錯的了!有些拋棄孩子的父母,半分愧疚都沒有,還反過來索取孩子的回報、指望孩子給他們養老呢。”

閔成航的心被刺痛,轉過臉沒有吭聲。

他的腦中閃過在監獄裡見到邱三勇的場景。

邱三勇一看到他,兩個人的臉像照鏡子一樣,便有些狐疑。再聽說閔成航是棄嬰,邱三勇這才想起父母曾經提過的往事。

閔成航的老家在蔡旗鄉三塘村,父母生了三子四女,生活艱苦。閔成航出生的時候不好,正趕上三年困難時期,家裡穀糠、榆樹葉、野菜度饑荒,母親一滴奶都沒有,眼看著閔成航就要餓死,聽說縣城有一個外國人開的慈善堂,收養棄嬰,還送孩子們上學,便悄悄扔了過去。

等到後來條件好了一些,邱母想要去把兒子找回來,卻發現慈善堂人去樓空,啥也沒有了。那個時候交通、信息都不發達,農村人也沒什麼人脈,隻得悻悻然地回了家。

邱家一共四個兒子,大兒子邱大貴;二兒子就是閔成航,還來不及取名就送到了慈善堂;三兒子邱三勇。邱家父母一開始每到過年都會念叨兩句,但時間一久漸漸忘卻,隻能從邱家兄弟的名字上看出閔成航在這個家庭留下的痕跡。

前幾年邱父、邱母先後去世,邱家兄弟姐妹各自奔波忙碌,閔成航被徹底遺忘。

對邱三勇而言,離家多年,又在獄中關了幾年,陡然看到一張與自己相似的臉,還真是嚇了一大跳。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哥與邱三勇並不像,沒想到這個被家裡人拋棄的二哥卻和他生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真神奇。

了解過自己的身世之後,閔成航內心對父母的仇恨不僅沒有消除,反而更加熾烈。

——家裡三子五女,怎麼偏偏就隻扔了他一個?

——三塘村與羅縣也不算太遠,為什麼不經常去看望一下他?

——慈善堂遷走之後,他們為什麼不肯繼續打聽一下?

但凡他們能夠多一分關心,閔成航也不至於在孤兒院裡那麼孤苦無依。

可是,

這一份憎恨,

隨著父母的離世,再也沒有辦法表達出來。因此今天趙向晚找他打聽喬紅玉小妹的事,閔成航的反應比較激烈。

趙向晚聽到了閔成航心中所想,勸了一句:“你父母已死,再恨他們有什麼用?就算他們把你扔了,沒有把你撫養成人,但是,你也沒有給他們養老,雙方扯平,沒必要再記恨了。”

說到這裡,趙向晚忽然停了下來,腦子有一刹那的放空。

趙青雲、魏美華把自己遺棄在鄉下,難道自己就沒有過憎恨嗎?還是有的。

未來自己當然不會給他們養老,但是,難道這份牽絆就扯平了嗎?

果然,這世上勸他人容易,勸自己難。

閔成航聽了趙向晚的話,長歎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意難平。”

對了,就是這三個字——意難平。

都是一奶同胞,為什麼有的可以在父母身邊長大,讀書有人供,工作、結婚都有人張羅;有的卻被拋棄、任其生長、不聞不問?

總想見到他們,親口問一句:你們為什麼要把我扔下?

總想聽到父母滿懷愧疚地對自己說一句:對不起,是我們的錯。

總想讓他們對自己千般寵、萬般愛,享受一下真正的、不求回報的父母之愛。

隻有這樣,才能將內心的那一股“意難平”消彌。

趙向晚點了點頭:“我理解。”

閔成航斜著眼睛看趙向晚:“你理解?你才多大?你能理解什麼?”

趙向晚看著他:“你的意難平,是因為沒有得到。”

閔成航轉過臉去,沒有說話。

【沒有得到,所以才會意難平。】

【她沒有說錯。】

【趙警官還是這樣,一句話錐心窩子。】

趙向晚繼續:“你父母已逝,兄長姐妹還在。你已經見過邱三勇,其他幾個還沒有見到過吧?不如帶妻女回老家轉轉,到你父母墳頭去磕個頭,直接去質問,去哭一場,也許執念就會消除。”

閔成航死鴨子嘴硬:“我不去!”

趙向晚說:“或者,幫助彆人也是幫助自己。”

閔成航轉過臉來:“什麼意思?”

趙向晚:“通過幫助彆人尋親,讓自己得到救贖。看到同樣命運的人,在你的幫助下找到親人,或許,你那口怨氣就會平息下來。”

雖然明知道趙向晚在忽悠自己,想讓他幫忙尋人,但她所說的“幫助彆人、救贖自己”卻精準地戳中他的內心。

閔成航的內心充滿憤恨,所以當妻女被綁架時,他第一時間選擇報複社會。但現在妻女安全,被他砍傷的趙向晚選擇原諒,警察們幫助他申請減刑……這一切讓他重新思考:他那滿腔的憤怒,到底是因為什麼呢?如果是因為“意難平”,那有什麼辦法可以平呢?

現在趙向晚提供了一個新思路:幫助和他有相同命運的人尋找到親人,平息內心的怨念,這讓

閔成航動心了。

閔成航沉思片刻:“你要找的人,或許我知道是誰。”

趙向晚抬眸看向他:“是誰?”

閔成航道:“我是六歲的時候從羅縣慈善堂轉到星市孤兒院的,我們那一批被遺棄的孩子都姓閔,她既然是五月生的、六月扔的,那就是夏末來的孤兒院,名字的第二個字是‘家’。我們那一群孩子,平時洗澡都是脫光了衣服站在水龍頭底下洗,赤裎相見,誰身上有點什麼印跡大家都清楚。你說肩胛骨有紅色胎記,像蝴蝶的,的確有一個。”

趙向晚萬萬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調查出了結果。她不由得身體前傾,目光緊緊盯著閔家航:“她是誰?人在哪裡?”

閔成航說:“她叫閔家蝶,個子雖然不高,但是個狠人,經常和我打架搶東西。後來到了1967年春天,資助慈善堂的閔姓大善人去世,神父把我們分批安置。我和家槐到了星市孤兒院,閔家蝶不知道去了哪裡。”

有了名字,已經是大進展。

趙向晚問:“你妻子會不會知道她去了哪裡?”

閔成航搖頭:“我們那個時候都隻有六歲,六歲之前一直在慈善堂裡生活,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麼世界,估計家槐也不會知道。不過,你們可以多問幾個慈善堂出來的孩子,說不定能夠問出點消息。”

趙向晚笑了笑:“那我讓喬大姐和你妻子聯係,沒問題吧?其實說來也是緣分,閔家槐被帶到羅縣的時候,不是給你打過兩回電話嗎?就是在喬紅玉的副食店裡打的付費電話。後來我到羅縣去找閔家槐,也是喬紅玉認出了照片上的她,給我指了路,因此我才能順利找到她們母女的消息,將雙雙帶了出來。”

閔成航的眼睛裡多了一絲溫暖,身上的刺收斂了一些:“好!你讓喬大姐與家槐聯係吧。也請替我說一聲謝謝。等我出去,一定登門道謝。”

趙向晚站起身,離去之前看一眼閔成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是不是?”

這句話,是曾經幫助自己讀書的梅心慧老師所說。正是因為這句話,才讓擁有讀心術、被親生父母拋棄、被養父母欺騙的趙向晚沒有變成一個壞人。

走出看守所,晚秋寒氣襲來,趙向晚拉緊衣領。

時間過得真快,一件又一件案子接踵而來,都沒顧得上欣賞枝繁葉茂的夏日風采,晚秋已至。

回到辦公室,祝康問:“怎麼樣?有沒有消息?怎麼沒帶我去呢?就算幫不上忙好歹也能做個伴嘛。”

或許是因為家人被害,雖然在舅舅、舅媽的關愛下長大,但祝康內心依然有些遺憾。因此聽到趙向晚要幫喬紅玉找妹妹,祝康表現得很積極。

趙向晚微笑:“真是巧了,閔成航、閔家槐兩個也是61年被扔在羅縣慈善堂,和喬紅玉的妹妹閔家蝶一起長大,隻是六歲之後各奔東西,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祝康興奮地搓手:“啊,能夠活到六歲,應該現在還活著。閔家蝶嗎?喬紅玉要是知道她的消息,一定很高興,你快點打電話給她

吧。”

於是,在祝康的催促下,趙向晚拔通了電話。

果不其然,喬紅玉一聽到消息,在電話裡就哭了起來:“閔家蝶嗎?這個名字真好聽。她還活著,真是太好了!我過來,我馬上買票過來。趙警官,謝謝,謝謝你。你真的很厲害!我找了二十年都沒有一點消息,可是你一出馬就知道了她的名字。你是個好人,你真的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妹子。”

喬紅玉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聽得趙向晚都有點不好意思,掛了電話。

一轉頭,祝康出起了主意:“向晚,讓季昭幫忙畫像啊?慈善堂的孤兒肯定沒有照片,我們可以問問閔成航、閔家槐,看看閔家蝶長什麼樣子,然後讓季昭畫出來。”

趙向晚覺得有道理。

朱飛鵬卻撇了撇嘴:“你們倆可真閒,尋人這種事,需要我們重案組出馬嗎?”

祝康說:“咱們最近不是在整材料嗎?新案子也沒下來,閒著也是閒著,幫孤兒尋找親人也是積功德嘛。”

朱飛鵬無奈地屈服:“行行行,你說了算。”

接下來,劉良駒、朱飛鵬、周如蘭、艾輝、黃元德這五個人整材料,包括龔大壯一家六口滅門大案、三村灣拐賣女案、地下賭場案、龔有霖與盧輝貪腐案……拉拉雜雜一大堆材料,都需要和羅縣公安局那邊對接,一起完成。所有證據收集齊全之後送檢方提起公訴。

趙向晚、祝康、季昭這三個,則準備尋訪當年羅縣慈善堂收養的孤兒,打聽閔家蝶的下落,為她畫像。

喬紅玉第二天到了星市。

見到漂亮得出奇的季昭,喬紅玉瞪大了眼珠子。再看季昭與趙向晚舉止親密,張大嘴誇了一句:“唉呀,趙警官,你的對象長得真好,不錯不錯,真挺好。”

她還在心裡補了一句——比祝警官好。

趙向晚沒有浪費時間,徑直帶喬紅玉到了閔家槐家。

金穗銀行分配的宿舍是五層樓的老房子,樓梯間的牆壁上到處張貼著小廣告,鐵扶手年久失修,鏽跡斑斑。

原本因為閔成航當街砍人被抓之後,銀行方面要開除閔成航、收回單位分配住房。可是在重案組的偵破之下,劉商軍夥同耿亮、龔長水等人計劃劫持銀行運鈔車,綁架閔成航威脅他的事件被揭露出來,銀行領導同情閔成航的遭遇,暫時沒有開除他住房自然就沒有收回。

可以說,閔家槐一家還能住在這棟老房子裡,多虧了重案一組的人。

對於閔家槐而言,市局重案一組,尤其是趙向晚,是她們全家的大恩人,因此對趙向晚等人的到來,表達出了最大的熱情,笑意盈盈,又是洗水果又是倒茶,安靜等待他們說明來意。

趙向晚向閔家槐介紹喬紅玉:“還記得她嗎?”

閔家槐點頭:“記得的,紅玉副食店的老板娘,我在她那裡打過電話。”

趙向晚說:“我能夠那麼快找到你和雙雙的落腳點,多虧了喬大姐提供的消息。”

閔家槐站起,深深地鞠了一

個躬,眼裡滿是感謝:“喬大姐,謝謝你。”

聽到她這聲感謝,喬紅玉神情有些激動,眼圈泛紅,嘴唇微微抖動著。

【她和小妹是同一年生的,也是夏天到的孤兒院。】

【如果小妹還活著,應該和她一樣吧。】

【幸好在趙警官找她的時候,我什麼都說了。所以說,幫助彆人,其實就是幫助自己,是不是?】

隻不過一瞬間,喬紅玉想了很多,不過她迅速調整好心情,站起身扶住閔家槐:“不客氣、不客氣。是趙警官機敏,我隻是說了知道的一些事情罷了,並沒有幫到你什麼。抓人的、救人的,都是他們這些好警察。”

閔家槐的語調很溫柔:“或許對你而言,隻是舉手之勞,但對我和女兒,你就是恩人。這回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喬紅玉坐回沙發,雙手交叉放在腿上,急切地看著閔家槐:“我有個妹妹,61年出生,因為家裡窮養不活,所以送去了羅縣慈善堂。”

閔家槐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亮光:“是……誰?”

【是我嗎?】

【終於有人來找我了嗎?】

【她是我姐姐嗎?】

閔家槐的心跳在加速,她的內心充滿渴望,這一刻,趙向晚忽然不想聽到旁人心聲。

希望升起,卻又即將毀滅,太殘忍了。

喬紅玉見閔家槐誤會,忙解釋道:“我小妹,後背肩胛骨上有一塊紅色胎記,像隻蝴蝶。”

閔家槐的心跳恢複正常,她點了點頭:“啊,是家蝶。”

【真好,家蝶有姐姐了。】

【雖然不是我的家人,但看到家蝶找到姐姐,也挺開心的。】

喬紅玉沒想到隻憑一個特征,她就能準確說出妹妹的名字,不由得激動起來,一把抓住閔家槐的胳膊:“你知道她在哪裡?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閔家槐的臉上帶著歉意,說出來的話和閔成航沒有區彆:“六歲的時候吧,我們慈善堂就辦不下去了,神父把我們分成了好幾拔,我和成航是一拔,送到了星市孤兒院,在政府的資助下長大、讀書、工作。家蝶去了哪裡,我並不知道。”

喬紅玉眼中有了淚水:“我小妹長得怎麼樣?胖不胖?高不高?像不像我?她是個苦命的人,剛生下來,媽媽就難產死了,我用米湯把她養到滿月,瘦得像隻小貓一樣,後來家裡實在是沒有吃的,怕把她餓死,隻好送去慈善堂。她長大了,真好、真好!”

閔家槐的態度依然溫柔:“我隻記得家蝶六歲時候的樣子。她個子比我高,肩膀比我寬,她的眼睛雖然不大,但很亮,看人的時候很凶。她敢和比她大的孩子打架,她喜歡彆人叫她大姐,她不喜歡穿鞋子,喜歡打著赤腳從這個房間跑到那一個房間。她跑步很快,聲音很響,反應很敏捷……”

聽著閔家槐的描述,喬紅玉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小辣椒一樣的鄉下小妞妞。如果沒有把她丟棄,她會跟在自己身後,她會在田野裡奔跑,她會叉著腰和人爭吵,

她會在自己難過的時候笨拙地用小手幫她擦去眼淚,

然後大聲地說:姐,

你彆怕,我幫你!

淚水,從臉頰滑落,可是喬紅玉的眼睛裡卻閃著歡喜,連連點頭。

【是的,是的,我的妹妹就應該是這樣。】

【她會比我更勇敢,比我更膽大。】

【原來,這就是我的妹妹啊,她不僅長大了,她還活得這麼健康有活力。】

隨著閔家槐的講述,季昭的手也沒閒著。

他隨手帶著速寫本,拿出來刷刷幾筆,一個打著赤腳在走廊奔跑、充滿生機、如野草一般蓬勃生長的六歲小女孩便躍然紙上。

等到閔家槐講完,季昭填補幾筆之後,將畫像遞過去。

閔家槐拿過來,看得出了神,半天才說:“啊,就是這個樣子!”

她並沒有見過季昭,滿是崇拜地看著他:“你,你是畫家?怎麼能夠畫得這麼像?你見過家蝶嗎?如果沒有見過,怎麼隻聽我說幾句就能畫得這麼好?”

雖然是表揚季昭,但祝康卻覺得自己也臉上有光,得意洋洋地介紹:“他姓季,是我們市局的特聘專家,天才畫家,全國著名的刑偵畫像師。隻要是他看過的東西,隻要是你能準確描述出來的東西,他都能絲毫不差地畫出來,形似、神更似!”

閔家槐“啊”了一聲,讚歎不已,“你們公安局人才真多。”她將畫像交給喬紅玉:“你看看,這就是家蝶六歲時候的樣子。”

喬紅玉接過畫像,呆呆地看著圖畫上的小妹模樣,又喜又悲,一會笑一會哭:“這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小妹!她長得真好,有點像我,可是比我好看。”

閔家槐看著喬紅玉那激動的模樣,怔怔出神。

【原來,這就是親人?】

【哪怕三十多年不見,依然有人記掛。】

【哪怕隻是看到一副小時候的畫像,都會哭得稀裡嘩啦。】

【也許我的家人,也曾像大姐一樣找過我,隻是機緣未到,錯過了吧。】

趙向晚問閔家槐:“你們這一批到孤兒院的孩子中,有沒有人與閔家蝶聯係?或者知道她的消息?”

閔家槐茫然搖頭:“我們都是六歲多過來的,分開了就是分開了,不知道誰還記得她。”不過她依然提供了幾個同在孤兒院長大的人的基本信息,說可以幫忙寫信過去幫忙打聽打聽。

喬紅玉喬紅玉抱著畫像不撒手,怎麼看都看不夠。聽到趙向晚與閔家槐的對話,連聲感謝。如果不是有閔家槐的幫助,她根本不可能得到小妹的信息,隻要一想到小妹還活著,喬紅玉的心裡就暖暖的。

不管怎麼樣,小妹還活著。

如果沒有把她送到慈善堂,小妹肯定會餓死。

喬紅玉此刻內心充滿了感激,感激慈善堂的神父,感激和小妹一起長大的夥伴,感激趙向晚,感激閔家槐,感激季昭,感激所有幫助過她的人……

祝康被喬紅玉這濃濃的姐妹之情感染,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興奮地看

著季昭:“季昭,你看啊,閔家蝶與喬紅玉的面相其實很像,對不對?那你可不可以根據喬紅玉的長相,推測出閔家蝶現在的模樣?如果我們有了閔家蝶現在的畫像,那尋人豈不是變得簡單了許多?”

季昭看了看喬紅玉,再看一眼畫像,凝神思索。

趙向晚覺得祝康這個想法過於大膽:“人的面相隨著時間的推移會發生變化,不同的生長環境、不同的生活習慣,都會讓人的面相發生變化。俗話說,三十年前的長相是父母給的,三十年後的長相是自己給的。六歲到三十四歲,這麼大的時間跨越,哪裡畫得出來?”

季昭衝喬紅玉伸出手,示意她將速寫本還給他。

季昭瞳仁黝黑,流光溢彩,雖然他沒有說話,卻自有一種令人不由自主聽從他的氣勢,喬紅玉戀戀不舍地將速寫本遞給他。

季昭眉頭微皺,看著紙上的六歲小女孩。

孩子的骨相還未定型,她的發展方向其實很多變。

如果經常吃零食,下頜骨經常運動,可能咬合肌發達,會使得臉頰偏方。

有的孩子出於好奇和模仿,可能會喜歡皺眉、眯眼、撇嘴,這樣一來,過分活躍的面部肌肉運動,會導致皮膚產生難以消除的皺紋,從而影響容貌。

經常用嘴巴呼吸,吸進去的氣流會衝擊硬齶,長期以往,會使硬齶發生變形,從而下巴後縮、上唇往上翹。

……

雖然眉毛、眼睛、鼻子等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但僅從六歲兒童的畫像,來推測二十八年之後的長相,的確難度很大。

趙向晚第一次看到季昭如此嚴肅,想到他曾經的自閉狀態,悄聲道:“不要勉強。難度太大的話,那就不畫了。現在有了名字,有了六歲時的畫像,我們慢慢問,總能問到的。”

季昭依然沒有說話,就這樣皺眉看著畫像。

他的腦海裡,有無數幀畫面閃過。

從兒童到少年;

從少年到青年;

從未婚到已婚;

從孕育到成為媽媽。

無數線條、無數畫像在腦中一閃而過。

生活的風霜,在臉上會刻下印記。

歲月的磨礪,會通過面貌與體態表達出來。

祝康一句話,點燃了季昭一直在思考、琢磨的東西。

此刻的季昭就像是一架高速運轉的計算機,沉浸在歲月與肖像之間微妙的關係之上。

生活幸福的女人,眉眼更顯疏朗;

被艱辛磨平了棱角的女人,皺紋悄悄爬上額頭;

敢於抗爭的女人,神情更為堅毅;

怯懦膽小的女人,眼神略有點遊離,肩頸內含,總顯得底氣不足。

性格決定命運,哪怕是歲月的印記讓面貌發生變化,也一定有跡可循。

季昭此刻,就是要努力抓住這個“跡”!

季昭沉思的時間有點長,甚至閉上了眼睛。

祝康內心有些打鼓,看著趙向

晚:“我是不是強人所難了?”

趙向晚抬起手,輕輕蓋在季昭的手背之上。

肌膚相觸,溫暖細膩的觸感傳來,季昭內心的畫面傳到趙向晚腦海之中。

無數的畫面快速閃過,趙向晚感覺頭昏眼花。

但是,等一下!

季昭腦海中的畫面變化變慢,一切一切都慢了下來,慢到能夠讓趙向晚看清楚。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野性、茁壯、聰敏、不願受約束;

她在慢慢長大。

圓圓的臉蛋漸漸變長;

五官開始有了變化。

她開始抽條,身形有了變化。

她孕育了一個小生命,開始變胖。

她的臉上漸漸有了斑點、皺紋。

畫面終於定格。

季昭的眼睛睜開,眼中神采熠熠,亮得似天上繁星。

想到她最後看到的畫面,趙向晚的眼裡滿是感動,心跳飛快。

——季昭,真的很厲害!

——他首開先河,為刑偵畫像增添了時間軸。

——他跨越時間的長河,通過一張六歲兒童的畫像,畫出她成年之後的畫像。

這一刻,趙向晚的心中充滿感動,深深的感動。

季昭拿起筆,將速寫本置於膝上,開始畫像。

季昭專注投入的時候,山崩地裂也不會影響到他。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炯炯,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客廳裡,隻有炭筆落在紙面上的聲音。

沙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