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的海水裡,青年的身體不斷下沉。

肺部的氧氣逐漸耗儘，他掙紮的效用並不大，慢慢地喘不上氣,動作也減緩了下來。

這感覺並不難受，身體因為疲乏而放鬆著，四肢被海水托住,就像胎兒被包裹在母體的羊水裡,柔和的,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時候。

或許他也要回到最初的時候了。

說不上遺憾失望之類的情緒,他隻是有些茫然。

他還記得她說過,海中有歸墟，人死後都會回到這裡,變成魚……如果是這樣，那也不算太寂寞。

那雙藍色的眼睛融入了大海的深藍色裡,忽然映入了一片劇烈的水花。

降穀零的瞳孔微縮。

有什麼東西掉入了水裡,也許是不慎從船上掉下來的掉落物,但模糊的雙眼裡依稀還能捕捉掉落物的蹤跡……在不在向他靠近,不可能是死物。

缺氧的大腦思考困難，遲緩的思考無法辨析那到底是什麼。

人形的光影,像魚一樣靈活而敏捷的軀體,身上披著淡淡的光暈,甚至有一條泛著鱗光的魚尾擺動著水花……他努力睜大眼睛,臉上似乎感受到了魚尾擺動形成的水波，柔柔得如同一雙動作輕柔的手,緩緩拂過臉龐。

就像是童話傳說忽然降臨到現實，此時此刻他已經分不清楚，眼裡的景象是他死到臨頭的臆想還是確有其事。

“……”他張開嘴想說話,卻隻能吐出一串透明的水泡。

最後的氧氣也從這具身軀裡抽離了，窒息的感覺牢牢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然而下一刻，空氣再次通過唇齒相貼注入了他的口腔。

出於求生的本能，身體貪婪地侵略著，想要霸占掉所有的氧氣，他積極而熱烈地回應對方，終於緩過了些許神智，很快又被扣上了罩子，新鮮的氧氣重新湧入肺部，如同一場甘霖，緩解了他肺部的乾涸，使思維也重新潤澤起來，雙眼逐漸清明，模糊的重影散去，眼神聚焦在咫尺之畔。

黑色的短發隨著水流微微拂動，皮膚在水中泡得冷白，臉頰邊似乎有微微鱗光閃耀，眨眼間又消去，如同錯覺，眉眼平靜依舊，從前讓人覺得有些過分冷淡，此刻卻格外讓人安心。

沒有任何多餘時間敘舊，寒河江奏向他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迅速向外遊，儘快脫離沉船區域，以免被卷入漩渦。

降穀零點了點頭。

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直接向外遊去，降穀零咬牙，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錐心的疼痛感讓意識更加清醒，調動起全身的力氣跟上她，努力不拖後腿。

放在平時，在正常的水域裡遊個一萬米對他而言也是輕輕鬆鬆，現在卻是件相當有挑戰性的事，肩膀上挨的那一下大概傷到了骨頭，每每有動作牽動就疼痛難忍。

他忍著疼痛跟上。

自己失策掉下來也就算了，絕對不能再搭上她的命。

然而對方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不適，放開他的手，乾脆

一把摟住他的腰，在水中如同離弦之箭一樣飆射而出，速度之快仿佛完全不受漩渦的吸力影響，沒花多久的時間就帶著他一起離開了危險區。

這樣的體能……是正常人真實存在的嗎？

想起那條波光粼粼的尾巴，他在水中轉過頭，眼睛澀得厲害，隻得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腿。

入手的觸感冰涼，似乎是光滑的鱗片，但再摸的時候手感又有些變化。

他的手被抓住。

寒河江奏回過頭，微微驚訝地看著他，眼神逐漸陷入深思。

降穀零眨了眨眼，發現自己剛才居然在摸她短牛仔褲下的大腿。

光光滑滑的，又在水裡泡得有點冰涼，所以剛才才會讓他產生那種荒誕又離譜的錯覺……但是跟魚鱗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

大概剛才真的是在水裡泡久了，腦子也進水了吧。

無法開口說話，他隻能努力打著手勢，試圖向她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現在大概是完全解釋不通了。

……還是等上了岸之後再說吧，不管怎麼樣，在這種情況下被當成流氓的話，真是糟糕透了。

海底的世界危機四伏，但又是美麗的。

兩人慢慢向上浮遊，降穀零一開始幾乎是被她拉著遊，等緩過來之後才終於有了力氣，配合著對方儘量減少在水中的阻力。

向上看。

他看見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往上看，於是他抬起頭。

肉眼看得見的，看不見的藻類、水母等海洋生物彙聚在頭頂，閃耀著熒光，組合成無數絢麗閃亮的光團，隨著水波微微飄蕩起伏，像是天上的銀河沉入海裡，眼前一派淡藍色的魅影，隨著水外的光線變化顏色漸淺。

死亡的漩渦已經被兩人遠遠甩在身後，抬頭就是海中綺景。

這是海底星空，以前聽說過，現在卻是第一次親眼所見。

魚群在身側遊過，他張開手，一條滑溜溜的小魚從他的指縫間溜走。

而他抓住了另一條魚。

她像是這海裡的美人魚，以同樣靈巧卻不失力量的身姿，帶著他浮出水面。

露出海面的那一刻，沾滿水汽的空氣吹到臉上變得鮮冷，卻帶來了全新的生機。

太陽已經升起，清晨微涼的日光照射在水面上，也同樣照亮了岸地，溫度也跟著上升了許多。

江奏順手撈起旁邊的浮木，目測了一下距離，“運氣不錯，離最近的岸邊大概還有兩千米的樣子。”

她水性還行，但是像沉船這種特殊情況要做好更妥當的準備，乾脆開啟商城花了高額積分在裡面買了一個短時間的人魚套裝，佩戴該套裝可以讓不會遊泳的普通人在水中的速度趕上鯊魚，加上她原本的基礎，也隻有這樣的速度才能儘可能保證不被卷入沉船漩渦裡。

唯一的缺憾就是外觀無法更改，雙腿在短時間內會變成人魚的尾巴，結果還差點被降穀零發現……都到這個地步了居然還想著要去驗證她的

種族！

該說不說，這家夥的疑心病也不一定都是後來臥底訓練出來的，很早就能看見一點端倪了……

係統這個沒用的狗東西又不會幫忙圓謊，還好她收得快，不然到時候遊戲從偵探劇本變成靈異劇本怎麼破？！

“運氣確實很好。”初晨的陽光灑在他的金發上，臉色蒼白的青年臉上的笑容也變得金燦燦的，不知道是在說哪裡。

“還能撐得住嗎？”江奏道，“你的肩膀受傷了吧，不要勉強自己，遊不動的話把一切交給我就好。”

“好啊。”他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那我也交給你了。”

“嗯。”她的回答簡短而乾脆，“交給我吧，我會負責的。”

他看著她堅韌的後影，抿了抿唇，最後無可奈何的釋然一笑，沒有再自我勉強。

因為看出來她確實很有餘力，即便帶著他也絲毫不顯吃力，以不算特彆快，但也絕不算慢的速度接近岸邊。

遠處的船已經沉了大半，隻能看見一點依稀的影子，還有無數的黑點，那是擴散遠離的救生艇，在他掉下去之前，那些學生都已經成功被送到了救生艇上，應該差不多都安全了。

負責太陽號的船長曾經服役於海航，是正規海軍出身，有自尊傲氣，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被籠絡，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命令指揮，而且在他們發現船上的問題試圖聯係海上救援之後，雖然得到了積極回複，卻始終沒有得到救援。

寒河江卻沒表現得多意外，連厭惡和吐槽這種情緒都沒有過，就像是……早就知道會發生這些事。

她確實在上船之前就已經篤定了這艘船會有事情發生，仔細回想，言語間似乎也早有細節上的暗示。

降穀零一邊遊一邊麻木地思考。

一邊是她，一邊是……很多事他隻是來不及細想，但不代表察覺不出其中的異狀，即便真相……並不是那麼容易讓人接受。

他握緊了那隻牽著他的手。

把他從地獄裡拉出來的手。

微涼的海水裡，這是他現在擁有的，唯一真實的溫度。

終於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無與倫比的踏實感和安全感襲來。

隨之而來的是後知後覺的恐懼。

“你怎麼能什麼安全措施都不做就跳下來？！”降穀零心跳未定，“這是在拿自己的命冒險，如果出現任何意外——救不了我還好，你還要賠上自己的一條命！”

他幾乎有些疾言厲色。

儘管現在已經安全了，但靜下心回想就能發現當時的情況有多麼凶險，他們不過僥幸脫身而已，差一點連她也要葬身海底。

“那個時候也沒有什麼時間做措施吧，”江奏道，“而且我們兩個現在不是都好好的在這裡。”

“運氣好而已，你不要以為——”

江奏：“如果是我掉下去，你會跳下來嗎？”

降穀零想也不想：“我會。”

“所以我也會。”她說。

在她眼中，璨金色的模糊外殼，就像被凍結的河流遇暖，哢嚓一聲，迎來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