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十分。
從霍夫曼大樓離開的丹尼爾.萊文在一輛相對低調的黑色轎車前停住了腳步,默默望了一眼街對面。
那是一家名為莎樂美的俱樂部。
在他身後這座嶄新且充滿摩登氣息的三十層大樓對比之下,雙層矮房結構的莎樂美俱樂部顯得越發破敗老舊。
據說在二十年前,它現在的主人特蕾莎.霍普伍德是本地最好的女歌手之一,雖然從未成功躋身商業領域,卻在本地人之中頗有些美名。
但如今的霍普伍德就像眼前這棟“危房”一樣,已經跟不上時代,隻有一些上了年紀的懷舊派才會來聽她唱那些二十年前的過氣老歌。
幸運的是,如果做為頗具好萊塢氛圍雞尾酒廊的話,莎樂美俱樂部還算合格,每晚都會呈現滑稽歌舞雜劇和卡巴萊歌舞表演讓它得以維持運轉。
可惜這兩年來真人秀節目越發火爆,洛杉磯跳得不錯的歌舞演員都去參加《與星共舞》了,莎樂美俱樂部也不例外,生意自然跟著每況愈下。
這時,身後有人伸出手,搭在了丹尼爾.萊文的肩膀上。
他回眸瞥了一眼,隻見好友艾薩克.霍夫曼也在看著莎樂美俱樂部,不過在這位來自上東區霍夫曼家族的地產大亨眼中,那座俱樂部上方無形的空氣才是最為美妙的部分。
一旦建起二十層高樓的話,那裡將會俯瞰整片日落大道的美景,每一寸空氣裡都洋溢著金錢的氣息。
艾薩克.霍夫曼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說道:“走吧,丹,讓我們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俱樂部,值得霍普伍德甘願冒著被破產拍賣的風險,也不肯把它賣給我。”
.
莎樂美俱樂部內。
已經打烊的俱樂部沒有了夜晚的喧囂與浮華,隻在中央開一盞明亮的大燈,將內部原本不算太大的舞台空間和過多的擺設全部暴露了出來。
從手頭的財務報表上收回視線,坐在俱樂部環形吧台邊的苔絲抬起頭,挑剔地打量面前的金發女孩一眼,說道:“你來應聘?不,我們這裡不缺人手。”
“可是我聽說,你們這裡正在招人。”蕾切爾強調說。
事實上,她已經在這裡等待一整晚了。
八點半表演開始的時候,蕾切爾就嘗試過跟苔絲進行攀談,但被對方想也不想拒絕了,因為對方忙得根本沒空理她。
不得已,她斥“巨資”點了一杯雞尾酒,一邊觀賞莎樂美俱樂部當晚的演出,一邊從消息靈通的酒保那裡打聽消息。
“沒錯。”苔絲沒有否認,微抬的下巴顯得挑剔,“我需要能跳舞的女孩,你不行,你太高了,連站在我的女孩們中間都不適合。”
面前這個女孩又高又瘦。
根據苔絲的目測,她至少有五英尺十英寸(178cm)。
這個身高和莎樂美俱樂部普遍五英尺五英寸(165cm)左右的舞蹈演員站在一起,隻會是一個異類,而且她實在太過瘦削,平板的身材宛如對藥物成癮的未成年模特兒。
“我叫蕾切爾,蕾切爾.洛芙。”蕾切爾沒有放棄,強調道:“跳舞不是我的強項,但我能唱歌,而且唱得很好。”
聽了這話,苔絲嗤笑了一聲。
這實在是因為,幾乎每三天她就能碰上一個用試圖用類似開場白試圖打動自己的女孩,她們從全國甚至全世界來到這座城市,還帶著在家鄉小鎮被冠上的天才光環,但絕大多數也隻是卡拉OK歌手的水平,和真正的歌手有著本質不同。
不過趁著今晚的心情還算不錯,所以她沒有立即趕走面前的女孩,而是將對方重新地端詳了一遍。
自稱“蕾切爾.洛芙”的女孩有著被平原地區陽光曬得泛紅的橄欖色皮膚,乾枯而毛躁的臟金色長發勉強梳理整齊,背一隻磨損不輕的雙肩背包,穿著的運動T恤和法蘭絨格子襯衫保守又過時,完全浪費了那雙牛仔褲包裹的長腿,一看就是適合唱“鄉村路帶我回家”的南部小鎮女孩。
而且她的長相不符合主流審美,一點也不甜。
倒三角式蛇蠍臉,淩厲高聳的眉骨、貓一樣警惕的灰眸和薄薄的兩片嘴唇,處處是尖銳鋒利的線條。
不過這張臉上有一種倔強而不服輸的氣質,尤其她抿著唇線看人的時候。
苔絲收回視線,淡淡地說:“你應該去面試模特兒,女孩,他們會把你發去巴黎的。”
“不,我想唱歌!”蕾切爾脫口而出,“我聽說你以前是最好的歌手和舞者,這才是我找到這裡的原因!”
最好的歌手和舞者?
即便是二十年前,苔絲都不敢如此自誇,這女孩恐怕是被什麼人給騙了。
但望著面前這雙明亮又固執的眼睛,她還是稍稍改變了主意,開口說:“那就讓我看看,你能唱得有多好。”
嗡的一聲。
一束聚光燈從舞台正上方打了下來,身兼數職的俱樂部成員肖恩在二樓主控室,裡隔著特製的玻璃向樓下的苔絲比了一個OK的手勢。
隨即,她倚在吧台邊提醒:“請吧,洛芙小姐。”
蕾切爾深吸一口氣,卸下身上的雙肩背包,脫掉了自己的襯衫,這才一步一步地踏上了被聚光燈籠罩的那一小塊舞台。
這是她第一次相對正式的表演,因此她難免感到了緊張。
周圍的所有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連她本人的心跳也仿佛就在耳邊,還有牛仔靴踩著木質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身後苔絲轉動高腳椅的摩擦聲和對方仍在按動計算器的按鍵聲。
蕾切爾覺得自己的聲帶有些發乾,這並不是什麼好現象。
而且還有點兒腿軟。
她努力讓自己回想在那個夢中經曆過的一次次表演時刻,調整了一下立式麥克風的高度,稍作醞釀之後,閉上眼睛單純用人聲吟唱出歌曲的前奏旋律。
下一秒,一段略顯顫抖的轉音瞬間抓住了人們的耳朵,原本漫不經心的苔絲坐直身體,朝主控室的肖恩做了一個手勢。
“Treated me kind——”
主控室內的肖恩戴上監聽耳機,毫無防備地被蕾切爾那具有金屬光澤感的共鳴音刺激到渾身毛孔都豎了起來,忍不住睜大了雙眼。
同一瞬間,這個奇跡女孩的歌喉也更為霸道且清晰地占據附近所有正常人類的每一根聽覺神經。
“Sweet destiny
Carried me through desperation
To the ohat was waiting for me
……”
顯而易見,這個女孩非常緊張。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唱得很糟糕,恰恰相反的是,她唱得十分不錯。
正如她的外表一樣,她的嗓音同樣一點也不甜。音色呈現出一種沙沙作響的金屬質感,像午夜過後的煙火餘燼,也像滑入咽喉的威士忌酒,混合著烈酒的辛辣,些微的紫羅蘭香氣和淡淡的煙熏。
而她的唱腔既有靈魂樂的演唱技法,又吸收了流行樂的長處,很好地烘托了這把嗓音,讓它在表演者本人嗓子發乾發緊的情況下,依然極具辨識度。
儘管缺乏這首《Vision of Love》的原唱瑪利亞.凱莉那麼花俏的技巧,但她的音色實在特彆,演唱也漸入佳境,無須任何和聲或伴奏,就已經讓歌聲變得很美。
俱樂部負責清理垃圾的芭芭拉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套著塑膠手套站在後門,腳邊堆放兩隻被塞得滿滿的垃圾袋;看門的老麥克也在吧台邊找了張椅子坐下,腳一尖點一點地點著地面,抽起煙鬥目光悠遠。
而俱樂部的主人苔絲面無表情,一瞬不眨地緊盯著舞台上的女孩。
歌聲為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藝術之美,鋒銳的眼神和不夠女性化的外貌反而形成極具特色的高冷氣質,完全擊潰了她對於她“過於寡淡”的第一印象。
她的胸音厚實,聲壓也很足,因此聲音的穿透力非常強,這樣的表現在白人女歌手中,已經算是天賦異稟。
好吧,高音也相當漂亮——這是從哪裡跑出來的怪物?
苔絲剛想到這一點,馬上又意識到蕾切爾的到來,對於自己這家岌岌可危的俱樂部無疑是天賜良機。
人們絕對會願意專門來聽這個女孩唱歌的!
與此同時,莎樂美俱樂部的門外的陰影處,艾薩克.霍夫曼忍不住讚歎說:“哇哦,這個聲音,真是令人驚歎,不是嗎?”
而站在他身邊的丹尼爾.萊文卻久久沒有回應。
這個老錢氣質十足的男人完全沉浸在了歌聲的餘韻當中,臉上慣常的冷漠和傲慢被一種奇異的動容轟開了一角,罕見地淪陷了。
直到忽然震動起來的手機打斷了他。
丹尼爾.萊文皺起眉,勉強忍住不耐煩,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然後,他閉了閉眼,重新睜開才說:“我該走了,艾薩克,幫我把這張名片交給她。”
眾所周知,阿利斯塔唱片精心包裝的歌壇天後惠特尼.休斯頓被鮑比.布朗那個人渣毀了,必須儘快接受藥物治療計劃。
要命的是,即便是治療完全成功,惠特尼.休斯頓的嗓子也絕無可能回到巔峰時期,這對於天賦型歌手而言無疑是毀滅性打擊。
另一位天後瑪麗亞.凱莉由於災難性的《星夢淚痕》和前夫的全面打壓,被維京唱片提前解除合約、掃地出門,顯然已經迅速過氣。
因此,無論是克萊夫.戴維斯還是其它唱片公司,都在時刻尋找新的DIVA以替代她們留下的巨大空缺和市場。
然而卡拉OK歌手好找,天賦優越到這種等級的歌手卻絕無僅有。
音樂圈每年湧現出無數的新人,人人從小就展現出過人的音樂天賦,但放在眾星雲集的全球流行文化中心洛杉磯,這些人都或多或少都變得黯然失色。
僅僅過人的天賦是不夠的。
獨特,才是這一行最關鍵的,意味著難以取代。
從剛剛那個女孩的歌聲裡,丹尼爾.萊文就捕捉到一絲“獨特”,即她那極為特殊的音色,讓她有了幾分成為Vocal係歌手的潛質。
所以,他決定為她留下一張名片。
但也僅僅是一張名片。
艾薩克.霍夫曼沒有問“她”指的是誰,順手接過那張沒有任何職位和頭銜的名片,挑眉道:“你確定?因為收購俱樂部的事,特蕾莎.霍普伍德已經恨死我了。”
“總之,讓她來環球試唱。”丹尼爾.萊文一錘定音,“這家俱樂部留不住她的。”
艾薩克.霍夫曼笑了起來,回答:“關於這一點,我們不謀而合。”
他們當然沒有親自走進莎樂美俱樂部與特蕾莎.霍普伍德或者今晚唱歌的那個女孩進行交涉,事實上在把匆匆離去的好友送上車之後,艾薩克.霍夫曼隻是把那張名片交給了自己的助理,讓後者去搞定這件事。
至於那個女孩會不會接受一張來曆不明的名片,會不會聽話地去環球試音,根本不在艾薩克.霍夫曼的考慮範圍之內。
畢竟,在他或者丹尼爾.萊文的印象中,任何想要在這行有所作為的年輕人,都會不顧一切地抓住眼前每一個機會。
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