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 70 章(1 / 1)

於金濤從看守所關了四十多天, 出來那天元湛英沒去。

於霞攙著老父親等在門口,見弟弟出來了, 完全不記得當初於母辦喪事的時候,她是怎麼跟元湛英罵的了,欣喜若狂地揮手。

於金濤三步並走兩步走過去,隔著兩三米遠,被叫住了。

於霞指指地上的火盆,說:“跨過去。”

這火盆還是於霞拿的自己對象的洗腳盆,已經燒了一小會兒了, 火勢不小,於金濤也不反駁,顫顫巍巍跨過去, 差點被火燎到自己□□。

於霞抹眼淚,握著於父的手說:“跨了火盆, 黴運就散了,以後咱們家肯定平平安安的。”

於金濤一整個年都是在裡面過的,拍了拍褲子, 又摸了摸頭發剃了之後發涼的後腦勺, 有些後怕地回頭看了看看守所大門, 仿佛還不確定自己真的出來了。

於父啞著嗓子說:“你得去好好謝謝人家元湛英。”

“放心, 少不了她的,”於金濤頭轉過來,若有所思說,“我得先去看看我媽。”

一行三人先回了家, 於金濤換了身黑白灰的衣服,簡單擦了擦臉,從廂房裡翻出兩大麻袋紙錢, 拿著去村裡的墓地了。

守墓人認識於金濤,從看守的小房子裡走出來打招呼,這人穿著軍大衣,縮著脖子,一張嘴哈出一嘴白氣。

於金濤給對方遞了根煙,給人點了火,兩人站在墓地門口抽起來,偶爾有人路過,於金濤就主動跟人打聲招呼,說句“過年好”。

他進局子的事兒雖然沒往外聲張,但周圍人心裡都有數。

他們也不敢說不好聽的,人都出來了,誰知道什麼情況,萬一沒啥事呢?要是說了不好聽的,對方犯起渾來,大過年的,誰能受得住?因此,大多數人隻是問:“過來看你媽了?”

“嗯!”於金濤的煙還叼在嘴裡,混不吝地點頭。

一根煙抽完了,於金濤把地上的兩大包紙錢扛起來,打算進去,守墓人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麼一樣,說:“你那個閨女,以後肯定有大出息。”

“我閨女?”於金濤愣了一下,沒琢磨明白什麼意思。

守墓人沒過多解釋,揮了揮手,讓人進去燒紙了。

邁起腳步回小屋的路上,他突然哼起了豫劇《花木蘭》:“誰說女子享清閒……”

於金濤跪著燒完紙,又從塑料袋裡拿出一瓶白酒,繞著紙錢的邊緣澆出一個圓圈,怕彆的孤魂野鬼把他媽的錢搶走。

做完這一切,他又掏出一塊毛巾,仔仔細細擦了擦墓碑,這碑上也沒掛照片,上面“先”字在最頂上,父在左,名字那處空著,要等於父百年之後再刻上去,母在右,接下來是姓名和生卒年月日,最左邊的邊緣寫著“孝子女於金濤、於霞敬立”。

元湛英當時找人刻墓碑的時候,思考了半晌,還是加上了於金濤的名字,倒不是給他留面子,主要是怕於父於母沒臉。於金濤不知道這裡面的彎彎繞繞,沒當回事兒。

他作為唯一的男丁,寫在父母的墓碑上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在這個家庭裡,他受過太多偏愛了。

燒完紙,於金濤找了家澡堂,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洗完回家吃飯,於父問:“你下午有什麼安排?”

“先去煤廠看看,再去找慧慧。”於金濤回答。

他騎著於霞的二八大杠,先回了趟家,從茅房的頂上翻出一個臭烘烘的存折,又從窗台上的塑料盆栽底下挖出另一個,剩下藏在燈罩裡和廚房排風扇裡的兩個都無影無蹤了。

“媽的,”於金濤罵了一聲,“張燕這個臭娘們真能找。”

兩個存折加一起不到三萬塊錢,大頭都在元湛英手裡。三十多萬,於金濤攢了三四年,不管現在剩了多少,他的好前妻肯定是不會還回來了。

他心疼得一抽一抽,捂住胸口緩了半天,這才又騎上車子,銀行取錢,取完去煤廠。

煤廠裡的工人都走了,隻剩下老門衛和虎子住著,怕人偷煤偷東西,晚上隔幾小時就得出來溜達一圈。本來還養了幾條狗,於金濤出事之後,不知道被哪個喪良心的工人偷了,估計是殺了吃了。

於金濤給這倆人一人二百塊錢,又簡單盤了盤賬,約莫算了一下張燕拿了多少錢。這一算,他又心疼地捂著心口哼唧起來。

虎子安慰他:“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也是,機器都還在呢!

於金濤抽出一萬給他,說:“你幫我找找人,爭取明後天就開工。”早開工一天早掙一天錢。

虎子把錢接回來,金濤環視了一圈四周,看還剩一小堆煤沒賣,差不多能裝一皮卡,又說:“我給你個地址,把這些都拉過去。”

說完,他掏出車鑰匙,準備把停在院子裡的車開走。

車停了那麼久,電瓶早就耗沒電了,打不著火,於金濤發動了兩遍都沒成,搖下車窗戶,腦袋伸出來喊:“虎子,你幫我推推車。”

他這邊掛上二檔,腳踩著離合,就等著車推起來後順勢發動,虎子一臉為難地靠過來說:“於哥,我鎖骨骨裂了,得養著,呼吸都疼呢,用不上勁兒。”

“怎麼骨裂了?”於金濤詫異地看他一眼,以為他用的苦肉計。這是怕打傷了於慧慧後,自己回來追究?

虎子以為於金濤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兒,因此不敢說是和於慧慧動手,被孩子打的,他乾笑了兩聲,含糊地回:“天冷,沒注意到路上結冰了,摔的。”

這種位置也沒辦法包紮,大夫隻說要養著,避免拿重物。他微微彎了腰,一邊說一邊抽氣,看來是真疼。

於金濤“嘖”了一下,拉上手刹掛上空檔,說:“你上來開,我來推。”

虎子應下來。

推了半個鐘頭車,澡算是白洗了,見車打著了火兒,他讓虎子下來。

——看不出這人窩窩囊囊的,竟然還敢傷了於慧慧,要不是現在人手緊缺,要不是看他還算忠心!

於金濤越想越氣,伸手用力拍了拍虎子的肩膀,道:“以後做事多用腦子,聽到了嗎?”

虎子疼得齜牙咧嘴,一張黑臉都疼白了,於金濤假裝沒看到,上了車,開著車去找律師起草合同,一式兩份,拿著去找元湛英。

他還沒到,煤廠的皮卡先到了,元湛英站在門口,正指揮著司機把煤直接到在彆墅放煤的角落裡,於金濤被皮卡擋在大門外面,伸著脖子看了看元湛英的表情,見對方手插著兜,拉著小臉的模樣,暗罵了一句“喂不熟”。

元湛英對視線很敏感,當即隔著車玻璃和於金濤來了個對視,於金濤嚇得一個哆嗦,熄火下車了。

跟著卸完煤,於金濤灰頭土臉,進了彆墅的洗澡間門,面對著一堆寫著外文的瓶瓶罐罐咂舌,從角落裡扣出一塊香皂洗臉洗手。

元湛英敲了敲門進來,想給他指沐浴露的位置,見他正拿著香皂往臉上抹。

“什麼事兒?”於金濤聽到聲音,回頭看,半眯著眼睛看到元湛英,張嘴問。

他滿臉泡沫,說話時候一吸氣,全進了嘴,“呸呸呸”了幾下之後,沒等對方回應就把頭轉回去漱口了。

元湛英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不告訴他這是於慧慧洗腳的香皂了,左右閨女的腳丫子都比他的臉乾淨。

正想著於慧慧,人就被林德明從幼兒園接回來了,三點半放學,一到家就小跑著找元湛英,歡歡在後面跟著,像個小尾巴。

她之前的水母頭,短的那部分已經長長了,元湛英幫她剪成前後一樣齊的長度,大概到蝴蝶骨的位置,綁成公主頭,上面插了一個帶流蘇的簪子,隨著於慧慧的頭晃來晃去。

她穿著紅色改良版漢服,脖領子、袖口和衣服下擺都有白色毛邊,小臉紅撲撲的,像掛曆裡走出來的年畫娃娃。見到於金濤,她眼前一亮,撲上去喊:“爸爸!”

於金濤眼睛裡頓時飆出兩行熱淚,在看所守吃不好喝不好沒哭,在於母的墓前沒哭,知道喜歡的女人要跟自己分手沒哭,辛辛苦苦攢的錢全沒了也沒哭,但看著閨女胖乎乎的小臉,他哭了。

於慧慧被嚇一跳,身子往後仰了一下,被身後的林德明眼疾手快地扶住。

於金濤把林德明的手拍掉,用右手扶著閨女的後背,吸了吸鼻子問:“慧慧,你出院了?告訴爸,哪兒受傷了?”

“受傷?”於慧慧歪了歪頭,滿臉疑惑。

元湛英插嘴提醒:“那天小偷進來的時候,你手是不是疼了?”

於慧慧立刻點頭,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丫子給於金濤看,手掌攤平了的時候,手背上有五個小肉坑。她指著指關節說:“手疼。”

於金濤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隨手用袖子擦了擦,摸出身旁的公文包,掏出兩份合同:“彆怕,爸給你撐腰。”

元湛英和林德明在旁邊看著,聞言對視一眼,林德明伸手把合同接過來,仔仔細細看了兩遍,衝元湛英點點頭。

於慧慧根本不知道於金濤拿出來的這幾張紙代表了什麼含義,身子扭了八個彎從對方懷裡出來,尖叫著說:“爸爸,你太臟了!怎麼能用袖子擦鼻涕!”

於金濤手足無措,愣在當場,被於慧慧拉著去水泵那裡衝洗袖子,一直濕到胳膊肘,他打了個哆嗦,擰了擰衣袖,水嘩啦啦地出來。

元湛英作為監護人,和於慧慧一起在煤廠的股權轉讓協議上簽完字,這件事才算是塵埃落定。

於金濤抱著閨女不撒手,像吸貓一樣,時不時就蹭過去吸兩口,稀罕得不行,於慧慧被他搞得炸了毛,幾次想推開卻失敗了。

元湛英懶得管父女之間門的複雜感情,從書房退出來了,林德明站在她旁邊問:“要不要我給他轟走?”

“算了,慧慧也挺想他的。”元湛英歎一口氣,搖頭拒絕了。

按照於慧慧現在的身手,按理說掙脫開於金濤的束縛,不說是小菜一點,但也是毫不費力,哪兒像現在這樣,假模假樣地抗拒,實則心裡享受得很。

於金濤豎起耳朵,試圖聽夫妻兩個是不是在說自己的壞話,什麼也沒聽見,他伸出腦袋來說:“不用把我當客人,晚上隨便吃點就行了。”

元湛英冷哼一聲,沒接話。

林德明對著他聳了聳肩,顯然對這一幕喜聞樂見。

於金濤指著這對黑心夫妻:“知不知道剛才我簽下的兩個名字,相當於劃拉了多少錢進你的口袋?幾十萬都不夠在你家吃頓飯?”

雖說錢是給於慧慧的,但孩子才四歲,監護人還不是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元湛英揮開他的手:“我可不是你,不會貪下應該給閨女的東西。”

於金濤想起之前時常斷供的贍養費,有些心虛,餘光瞥見窗外,又挺起胸膛,指了指堆成小山的煤:“這一車煤也得百八十塊吧?換我在你家喝碗稀粥行不行?”

說起這車煤,元湛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大鼻涕流到嘴裡知道甩了,孩子死了來奶了,現在都快開春了,想起運車煤過來,怎麼不見剛入冬的時候雪中送炭啊?”

這都正月下旬了,陽曆二月底,過些日子都該十幾度了,上哪兒燒煤去?再者說,在外面買這麼一車煤,確實貴,但於金濤開的就是煤廠,相當於無成本的東西拿來當人情了。

被人冷嘲熱諷這麼一通,於金濤繃不住了,轉頭對於慧慧說:“閨女,要不要跟爸走,明天帶你玩一整天。”

“你房子收拾完了?”元湛英雙手環胸,在旁邊涼涼地提醒。

於金濤忘了這一茬,僵硬了幾秒,改口說:“那改天吧,等一切步入正軌了,爸保證,你想去哪兒玩,咱們就去哪兒。”

“爸爸,你要好好的,彆讓彆人操心了。”於慧慧突然抬高手臂,拍了拍對方的手肘。

於金濤順勢把閨女的小手握住,揉了揉,感歎道:“放心吧,你爸我這次是真吃到教訓了,從此女人在我心裡就是這個。”

他另一隻手攥拳,隻有小拇指翹起來,跟於慧慧比劃了一下。

於慧慧噘嘴:“我也是女人。”

說罷,她大力抽回手,把於金濤拽了個趔趄。

於金濤沒想到閨女這麼大的手勁兒,穩住身子後趕緊解釋:“你是女孩。”

“那媽媽是女人。”於慧慧立刻說。

於金濤打了個哈哈,說:“要是你媽現在還在我心裡,你後爸該揍我了。”

“那奶奶也是女人。”於慧慧見他態度輕浮,又說道。

於金濤想開個玩笑,張了張嘴,又把話憋了回去,反手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他蹲下身子,平視閨女的眼睛:“確實,我剛剛不該那麼說。”

他不該看不起女人。

他生命裡遇到的每一個女人,都不是他想象中的那麼粗鄙、膚淺、虛榮,每個人都有自己細細密密的小心思和獨特的生命力,不能小覷。

在女人身上跌了大跟頭的於金濤雖然長了教訓,但嘴上還是沒個把門的,沒想到被閨女說了一頓。

他最終還是沒在林家多呆,灰溜溜地走了。

彆墅裡,一家三口吃完飯,林德明一擦嘴,神神秘秘地離開座位,穿上大衣出了門,沒過多久,人回來了,鞋子沒換直接踩進來,邁步到客廳,從大衣口袋裡拿出兩個紅包。

於慧慧正在跟歡歡玩,餘光瞥林德明的動作,瞬間門從地上爬起來,興奮地一蹦三尺高。她小跑著來到男人面前,下意識把手伸向更厚的那一個,說:“謝謝林爸爸。”

林德明縮回手,不讓她拿,轉而把另一個薄的遞過去,說:“這個才是你的。”

於慧慧疑惑地接過來,直接拆開後把錢拽出來,一翻,一百張連號的一毛錢,是去年的十倍!

她開心地撲過去:“你真大方!”

林德明享受了閨女的誇讚,又溜溜達達去廚房找元湛英。

元湛英正在刷碗,林德明一把拽住她的手,把厚厚的紅包遞到她面前。她立刻停止動作,把手上的泡沫衝乾淨,在圍裙上擦了擦,問:“哪兒來的?”

“過年時候有事,咱們不是沒收到拜年紅包嗎?這是他們補給你的。”林德明又把紅包往前送了送。

元湛英打開,發現裡面最小的面額是十塊,這麼一遝,怎麼得有幾千,當即咂舌:“這麼多?”

“這還多,”林德明輕輕哼了一聲,“這些年我媽給出去的,得是這些的十倍。”

元湛英沒接話,把紅包塞進兜裡,轉身想繼續洗完。

林德明攔住她:“待會兒我來洗,你跟我來。”

元湛英挑了挑眉,被男人拉著手拽著穿上厚重的外套,戴上圍巾手套,這才出門,一下台階就看見地上擺著兩個箱子。

林德明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台階,打開箱子,旁邊於慧慧竄出來,驚呼:“小鞭!”

這時候賣的鞭炮沒有什麼款式,大部分就是一串紅和二踢腳,為了讓小孩兒玩的儘興,一串紅都是掰開一根一根地賣,街上的小孩子拿著父親的煙,點燃一根,立刻甩出去,十分熟練。

元湛英怕危險,從來不讓於慧慧玩,此時於慧慧看見如此之多的鞭炮,像是老鼠進了油缸,興衝衝翻找著,舉起一個自己喜歡的像林德明跑過來。

林德明點燃一根煙,抽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看著元湛英緊張的表情,安慰道:“過年嘛,一年就玩這麼一回。”

話音未落,他從箱子裡翻出一個小鞭,遞到元湛英手上,又仔細對準鞭炮的火線點燃,然後大喊:“扔!”

元湛英把東西扔了出去。

“啪”一聲,鞭炮炸開。

林德明看了看還在發呆的元湛英,笑著說:“新年快樂,黴運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