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 殘酷 攻城和攻心,都是戰爭(1 / 1)

大秦嬴魚 一口香 29976 字 6個月前

邯鄲城外十裡處, 正在進行一場軍隊與軍隊間的廝殺。

一般這樣的戰亂廝殺,平民百姓們都是躲的越遠越好,稍微離的近了, 被過往的軍卒們抓住, 那就隻有被強留下做苦役的份,若是大軍缺糧缺食,那下場更是慘淡,隻能淪為軍卒們的口中糧了。

屍骨無存, 連隨意拋屍帶來的瘟疫問題都解決了。

但不知什麼時候,趙國和秦國河內的邊界地區, 這種因為兩國打仗帶來的兵禍正在不斷的削減, 乃至形成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產業鏈。

在救人和運人之間,敵我雙方在這條生命線上,有一種不分彼此的無言默契。

邯鄲城外西南二十裡處有一個十裡鄉。

十裡鄉,一聽這名字, 就知道這個鄉一共有十個裡, 所以才叫十裡鄉。

十裡鄉憑山而建,就坐落在太行山脈向東延伸出來的一條小小支脈下。

以前,這個目測還算高大的山疙瘩逼仄崎嶇險峻的很,是個鳥獸橫行,屍體遍野,草匪都不願意來安營紮寨的荒地。

但自從秦人入主河內之後,秦國的安平侯就在離此地不遠的東南地方劃了一筆線——這一條短短的線,自然是落在紙上的——要在此修建一條溝通大河北岸的南陽和蕩陰城的直道。

嗯,很明顯的,這條直道,中途沒有拐彎, 直接穿過了趙國的領地。

但這又如何呢?秦國要修建的這條直道,隻是擦邊了趙國土地一個邊角而已,難道趙王要因為這擦邊而削的彈丸之地,跟秦國開戰嗎?

彆開玩笑了,趙國的都城邯鄲都被秦人給圍了將近一年,人家不僅俘虜了三四十萬的趙人青壯,還硬生生的從邯鄲城要走了近半城的百姓,趙王拿什麼去跟秦人打啊?

所以,關於這條直道侵占他國領土之事,涉事雙方連提都沒提,不過一塊荒地,占了就占了吧,多大點事。

秦國有嚴律峻法,修建直道,說哪天開工就必須哪天開工。

修建直道的人力也很充足,就是上黨長平之戰的時候秦國俘虜的幾十萬趙人軍卒,修建這條直道,秦國隻出了道路督建工程師、些許看守軍官和數不勝計的糧草,其他的,就再沒有了。

等這條直道修個七七八八的時候,兩三年的時間也就這麼過去了。

對修建這條直道的趙人俘虜來說,這兩三年過得不知不覺。在這條直道上,他們每日裡隻做兩件事,一件是按標按量的完成自己手頭的工作,然後按部就班的吃飯、學習、睡覺。另一件事,就是每日去各自轄區的亭所的公告欄裡去聽告示,看看有沒有自己的親人找來,或者秦人有沒有從趙國把自己的親友給要過來。

雖然這種運氣沒有落在自己身上,但是,每天看見或者聽說有哪哪的同袍與自己的親人相聚,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難得的精神安慰了。

他們每日都能看得見希望,同時也暗自祈求,這種希望能在自己的身上實現。

消息來的猝不及防,秦國願意放歸他們這些趙人俘虜了。

走吧走吧,終於可以回歸故鄉了,而且,他們並不是一無所有的離開,秦人允許他們帶走這些年他們的勞動所得,雖然不多,但至少每人兩身全套的冬夏衣裳鞋襪被褥、足夠支持他們歸鄉的糧和鹽還是給了的。

但其實,選擇回歸故裡的趙人很多,留下的更多。

留下的這些人,都是自知即便自己回歸故裡,家中老弱肯定也都不在了,或者乾脆自己本來就是孑然一身,回與不回的,沒甚意義。

還不如留在這裡,重新安家算了。

這小三年的秦軍學不是白上的,在每日每夜的洗腦之下,讓這些趙人明白了一個道理,所謂的國土之爭,隻在君王之間的對抗征伐,他們這些底層黎民百姓是秦還是趙,無甚差彆。

歸趙,你就是趙人,歸秦,你就是秦人,難道還有誰來問問你,你是想做趙人還是做秦人嗎?

不能夠,他們這些窮黔首,在貴人們眼中,恐怕連個卑微的螻蟻都不如。

螻蟻還能憑著自身奇特的外形取悅貴人呢,他們若是出現在貴人面前,隻怕會汙了貴人的眼睛。

所以,無人在意,他們到底是選趙還是選秦,因為,等秦國將趙國攻打下來,他們也就隨之都變成秦人,同樣不會有秦國的官吏去問他們,他們願不願意做秦人。

有必要嗎?

你誰啊,你配嗎?!

這話固然聽著不是很舒服,但他們前半輩子所經曆的,的確就是這樣的人生,所以,其實人家隻是說了大實話,他們也沒什麼好反駁的。

但秦趙沒有分彆的種子,還是在他們心中種下了。

而且私心裡,他們覺著,秦國,確實要比趙國好上許多。

至少,他們如今能寫會算,也能看得懂弄得明白秦國和趙國基層統治的基本國策了,以前他們可弄不懂這些,更沒有想要去弄懂自己生活的到底是個什麼世道的意識。

在這種對比下,他們非常清楚的明白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從關乎自身實際利益出發,秦人給出的安家政策,在趙國,那是想也彆想的。

是去是留,他們自己心裡已經有了一本非常清晰的賬,又不是過函穀關去秦國,就在三晉之地,有啥?

十裡鄉就是在這種形勢下組成,進而一步步發展起來的。

相較於去河內城池分土地領戶籍安家,也有一些人就近選擇在直道的周圍安家,直道之北為趙國,直道之南為秦國河內,但對這些趙人俘虜來說,大家都是一家的。

無需分彼此。

直道很長,所經之處,有土地肥沃好開墾的平原之地,自然也有如十裡鄉這樣的原本荒蕪的拋屍之地。

大家都想要好地,但好地是有限的。

秦國官吏雖然以嚴苛固執文明,但在關鍵地方,並不缺乏變通之法。

秦國的官吏沿著這條直道,對周圍的土地環境進行了充分的勘探調查研究,最終決定順應實事變化,為環境實在艱難的土地拿出了更加優良的開荒政策,除了基礎的五年階梯稅收政策之外,還有頭兩年開荒的錢糧鐵器等包括且不限於開辟田畝、建房、養殖、家用、婚姻等等全方位的補助,用於吸引更多的百姓來此定居生活。

秦人相信,隻要有了人煙聚集,再艱難的土地,也有被征服的一天,更何況,三晉之地的土地,隻是缺少治理,本質上並不是惡地。

所以,選擇好地安家的人故然是大多數,但選擇這等難開墾難發展的荒地的,也不在少數。

能選擇來這等荒地開墾的人,自身本事不用說,心性更非常人,眼光自然也是不差的。

十裡鄉所在的這塊山地吧,距離直道隻有不到兩裡地,靠山的三圍之地之外,向南向北向東地勢開闊平坦,土地雖然貧瘠,但交通不是一般的方便。最妙的是西面這個山疙瘩看著荒蕪,但山上草木豐茂,有泉有溪,清除亂屍,趕走野獸,疏通瘴氣之後,就可以開發養殖業了,至少養殖善於攀爬的山羊和兔子是不愁的。

若是一開始來此地選擇安家的趙人想以養殖業發家,但等直道通行,直道上行使的商隊和行人絡繹不絕之後,十裡鄉的居民們就會發現,養殖業隻能算是他們日常中一個還算比較大的副業,開發旅店客舍,為直道上的行人提供衣食住行等服務才是他們需要全力以赴的正業。

靠著這條直道,十裡鄉很快就成為了南北有名的富鄉。

十裡鄉的富來源於秦國優越的扶植政策,但實際上,它坐落在趙國的土地上。

十裡鄉是新近幾年才發展出來的小鄉裡,按照二十五戶一個裡,每戶三口人算,這個十裡鄉,容納了大約有七百五十人左右。一個不到一千人的鄉裡,按照如今的秦國河內人口體量來衡量,十裡鄉壓根連個最低標準規格的小鄉都算不上。

但在趙國的土地上來說,一個千人左右的鄉裡,已經算是一個大鄉了,能收很多稅的那種。

十裡鄉雖然離邯鄲非常遠,但架不住邯鄲大貴們頻繁來往於邯鄲和秦國的河內、河東之地,中途在十裡鄉下榻次數多了,享受多了,他們就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

這可是趙國的土地啊,隻要是趙國的土地,那就是有歸屬的,這塊金疙瘩最終歸誰,就看誰家在趙國的朝堂更有本事,勢力更大了。

巧取豪奪?

非也,不過是正常操作而以。

十裡鄉的鄉長和三老們對此的應對方法是,十裡鄉全體居民停業一天,專門在十裡鄉修建的最氣派的酒樓裡設宴,宴請想要十裡鄉歸屬權的趙國大貴們和......直道對面秦國三澤縣的縣長。

沒錯,隻是秦國河內下屬的一個縣的縣令。

十裡鄉的鄉長莫牘對此的解釋是,他們十裡鄉前期發展補助都是從三澤縣領的,若論十裡鄉的歸屬權,三澤縣的縣令理應在場作見證和......交接。

莫牘這是,直接將趙國本土內爭奪土地所有權的矛盾,轉化為了秦趙兩國間關於土地歸屬權的問題上了。

就算人秦國大度,不想要這疙瘩地,但至少,接下來要接手十裡鄉的人家,要把人三澤縣的前期投資錢財給補上吧?要不,人三澤縣憑啥啊?憑秦國是任你趙國予取予求的大怨種嗎?

在座的誰敢說秦國是大怨種,當晚秦國的軍隊就會讓你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大怨種。

而且,彆看人秦國方面隻是來了一個三澤縣的縣令,但當此時的公認製度就是,治理萬人以上的縣方能被稱之為縣令,萬人以下的縣,隻能被稱之為縣長。

在座被邀請過來的趙國大貴們,身份上或許高人一等,但論手中的實質權利,沒有一個能比得過這位縣令的。所以,趙國大貴們與一黔首出身的縣令同坐一堂雖略感屈辱,但誰都不敢多說半個字,表露半分不滿。

他們真怕若是他們對這位縣令不客氣,轉頭這位縣令帶著縣兵打到直道對面,將趙國這片土地給徹底占領了,那他們豈不是雞飛蛋打同時還惹一身騷了?

回邯鄲,他們要怎麼交代呢?

都怪那秦國那位胡作非為的公子魚,秦國難道沒有正經士人出來做官了嗎?非得要一黑臉黔首上位。

這要他們這些出身高貴的人的面子往哪裡放。

趙國大貴們雖然心中腹誹,但表面的君子風度還是做的足足的。

有莫牘在中間做小伏低八面玲瓏的作陪,更有音樂歌舞助興,有美酒相伴,更有三晉之地難得一見的美食佳肴品嘗,宴會從午時開始,笙歌燕舞就沒停歇過,直鬨到第二日天明方散。

賓主儘歡。

體面、謙卑、威勢都有了,最後秦趙雙方相商的結果就是,十裡鄉照舊,它既不屬於趙國,也不屬於秦國。但於此同時,它既屬於趙國,也屬於秦國。

因為它受到兩國的律法和人情保護。

對於此事能圓滿解決,三澤縣的縣令很滿意。他收到的上意是,一切以平穩為主,在能不損失太多利益的情況下,穩住秦趙現有的平穩局勢,就算勝利了。

秦國和趙國早晚會有一場生死大戰,但絕對不會是現在。

十裡鄉雖然是在趙國的土地上,但當初三澤縣的縣令決定全力投資十裡鄉的時候,他就已經將這塊趙國的土地當做自己治下的囊中之物了,所以,這位縣令時刻關注著十裡鄉的發展。十裡鄉最初面臨現有的困境的時候,三澤縣的縣令就已經開始思考解決辦法了。

所以,在收到莫牘的拜帖的時候,他心中其實是訝異的,等聽完莫牘的來意之後,他對莫牘的欣賞,就更進了一層。

他當初任命莫牘為鄉長的時候,就是看中了他身上表露出來的果斷、心細、有謀略,而且,莫牘身上的匪氣...咳、俠氣很重,稍微綿軟點的人,他都怕鎮不住那塊拋屍地。

如今看來,他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遊俠怎麼了,將人用在正確的位置上,遊俠同樣可以是良民。

這不,一個大難題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解決了。

三澤縣的縣令很看好莫牘,問他有沒有意願在秦國出仕,他可以代為舉薦。

鄉長隻是一名小吏,並不算官。但在秦國,為吏也是需要文、武方面最基本的考核的,莫牘能做鄉長,那也是考試文試上拿到優等才能走馬上任的。有了最基本為吏的條件,若是有上官舉薦,是可以升級為官的,不過,還是要參加考試就是了。

莫牘對這位賞識他的縣令大人深深一禮,拒絕了他的好意。

莫牘:“公之恩情,莫牘此生難以報答。然,鄉裡同袍家人初初安定,吾心中實在放不下他們,隻能辜負公之好意,萬望原諒。”

十裡鄉光建成就花費了三年功夫,其中艱辛不可對人說,當初他帶著願意跟隨他的同袍們來到此處安家的時候,就承諾一定帶著他們過上安定的日子,如今幾年下來,已經初見成效,他不能拋下剛安定下來的同袍們自己去奔前程去了。

彆說秦國會重新給他們選擇一個好的鄉長來帶領他們奔小康,他們原本就是燕趙之地黑白兩道通吃的遊俠,他們誰都不信,就信他們自己。

三澤縣的縣令對十裡鄉的居民成分很清楚,對莫牘的選擇也表示理解,他隻是有些可惜,沒能將一位人才拉到秦國來做官。

不過他也隻可惜了一會,因為他堅信,趙國遲早會被秦國攻打下來,到時候,莫牘同樣會是秦國的官吏,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解決了十裡鄉的歸屬問題,十裡鄉的日常生活趨於平靜。

他們日初而作,日落而息,與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

直到秦國突然出兵三十萬,圍困了趙國的都城邯鄲。

秦趙開戰這樣突然,秦趙兩國的百姓都非常的詫異和驚恐。

詫異的是秦國的百姓,驚恐的是趙國的百姓。

誰都知道,兵過如篦,最後遭殃的,始終都是他們這些底層的百姓。

十裡鄉離邯鄲有些距離,但離戰場,卻是很近。

莫牘去到直道對面的三澤縣打聽情況,順便請示一下,十裡鄉要怎麼辦。

三澤縣的縣令百忙之中見了莫牘一面,他正忙著為大軍調度縣中糧草,見到莫牘之後隻給了他兩句話,第一句是圍困邯鄲是安平侯的決定,第二句是十裡鄉沒事,仗打不倒那裡去,你們照常生活就行了。

對出兵圍困邯鄲是安平侯的決定這一點,莫牘不置可否,這位不喜戰爭的安平侯突然令河內軍隊圍困邯鄲,定然有他不得不出兵的理由,莫牘雖然好奇,但安平侯離他太遠了,這等大人物在想什麼在做什麼,他連在心裡想一下都不敢,更彆提去揣度了。

他在意的是第二點,戰場離的那麼近,怎麼會不影響十裡鄉呢?

亂兵跑過來之前,難道還會分辨方向,繞過十裡鄉嗎?

不,他們隻會直直的往鄉裡面衝,躲藏、殺人、搶掠,人在驚恐無措的時候,什麼樣殘忍的事都能做的出來。

莫牘憂心忡忡的回到十裡鄉,召集鄉裡三老和裡典、亭長、有名望的青壯們連夜開會,會意的主題隻有一個,封閉東面山門,在山門柵欄外,每五百米設一壕溝和警戒,防禦即將到來的兵災。

走是不可能的,這裡是他們此生全部的心血。這裡有他們同生共死的同袍,有他們新娶的妻子,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剛出生或者出生才兩三年的孩子。她們住在他們親手建起來的高大漂亮的房屋裡,家中牲畜成群,糧食成倉,絹帛成堆,你要他們丟下這些,往哪裡去?

這裡就是他們的命根子,就是死,他們也要跟他們的心血死在一起。

十裡鄉的備戰不可謂不及時不充分了,但就像縣令說的那樣,雖然十裡鄉的居民們偶爾能聽到不遠處的戰場廝殺聲,但其實,真的沒有一次,戰爭是打到他們這裡的。

在經過最初的緊張和擔憂之後,莫牘慢慢的放下心神,開始好奇這場戰爭到底是怎麼打的了。

光好奇是不行的,莫牘的行動力很強,他想弄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同時也是為十裡鄉未雨綢繆,省的兵真的往他們這邊打過來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所以,莫牘決定帶著幾個弟兄們摸去戰場悄悄看一看,看一眼就回來。

然後,在剛接近戰場的時候,莫牘他們就被抓了。

蒙驁看著眼前的幾名高大青壯,有些詫異:“你們是附近的黔首?怎麼還在此地徘徊?”沒有去逃亡?

莫牘恭敬道:“稟將軍,小人乃是西南十裡鄉的鄉長莫牘,小人聽三澤縣的成縣令說,兵災..咳、仗打不到小人們鄉裡去,讓我等安心照常生活,小人等鄉民便未搬遷。將軍,十裡鄉既受秦國照拂,安居樂業,小人等青壯在秦國需要的時候,就不該安受君恩,逃避躲藏,是以,小人便帶著鄉中青壯來投奔將軍,做一馬前卒,為將軍效力。”

跟著莫牘來的十裡鄉的鄉民們非常有眼力介,紛紛大聲吼道:“為將軍效力!”

聲音之洪亮,引的軍中兵卒們紛紛側目。

蒙驁對此卻是哈哈一笑,這些日子,對邯鄲周圍鄉裡城池的分布,他早就摸熟了,對十裡鄉的特殊之處,他也早有耳聞,正是知道十裡鄉實際上是秦國的鄉裡,他才告知軍中將士,若是攻戰不利,潰逃的時候往他們提前指定好的地方去跑,不要往十裡鄉的方向去。

秦趙這一戰,並不好打。

按說,將軍領兵作戰,要銳意進取,一鼓作氣勇於殺敵才是正經,未開戰先設定好潰逃路線,絕對是取死之道。

可是,趙國有廉頗和李牧率領的來自雁門郡和全國各地的二十萬趙軍主力聯手外攻,邯鄲內部更有十萬駐軍配合內援突圍,蒙驁既要應對兩位將軍所率領的二十萬趙軍的猛烈聯攻,又要防止邯鄲城內十萬駐軍真的突圍成功了。

秦國三十萬兵力,聽著很多,但用起來,仍舊讓他捉襟見肘。

這一戰,那是真的不好打啊。

唯一讓人安慰的是,他背靠河內和上黨,補給方面,是不用愁的。

但取勝是彆想了,隻要能輸的不那麼難看,蒙驁就很滿足了。

而且,安平侯給他的命令是,牽扯住趙軍主力,讓他們無暇他顧北面雁門郡,所以,圍困邯鄲的這場仗,重要的不是要戰勝廉頗和李牧,真的將邯鄲攻打下來,而是讓廉頗和李牧,無暇他顧回援雁門。

隻要他能做到這一點,此戰就是有效戰役,就算是他勝利了。

既然不是奔著殺敵去的,那麼戰場上無畏的犧牲,就是沒有必要的了。

所以,一旦戰事不利,秦軍卒中伍長、什長、百夫長們,可以帶領自己手下的兵卒們潰逃,但逃要有方,他不想聽到有哪位秦軍卒踐踏百姓田地,燒殺搶奪百姓財產的事情發生。

若一旦有人告發,全部按照軍法處置。

還有,讓你們逃是在保你們的命,你們可彆真逃了,等追兵沒了,趕緊歸隊,仗還沒打完,逃什麼逃?逃哪裡去?

所以,十裡鄉是真的沒事,因為潰逃的秦軍卒,壓根就不會往他們那邊引路,後面的追兵趙軍卒們,也不會往這邊來。

倒是有半路發現十裡鄉想來此打秋風的趙軍,可是,還沒等他們靠近這裡,原本在前面潰逃的秦軍卒們居然又殺了回來,這讓帶兵的趙人軍官就不解了,這秦軍,到底是無力作戰不得不潰逃,還是,在故意溜著他們玩啊?

簡直豈有此理!

敢戲弄於他,看他不殺光這些可惡的秦軍!!

......

蒙驁對莫牘說的要來軍中效力的請求一笑置之,能過安穩日子,誰想來參軍打仗?

他隻當莫牘這話是在表忠心,其他的,就算了。

但在放歸莫牘他們之前,還是讓軍中軍尉好好教育了一番,要他們遠離戰場,刀劍無眼,傷著自己,隻能自認倒黴。

莫牘心緒複雜的帶著自家弟兄向軍營外部走去,在路過一處傷兵營的時候,沒忍住看了幾眼,中途就跟一個壯漢視線對上了。

壯漢友好的對他笑笑,沒說什麼。

莫牘心下一動,見有軍役擔挑著湯湯水水的過來,便上手幫了一把,將給傷兵們的湯水卸下來同時,又幫忙將積攢的泔水、穢物等生活垃圾給裝上車,讓騾馬拉走集中處理。

一個軍中小吏見莫牘他們百姓裝扮,就笑問道:“是河內新征來的勞役吧?行,手腳挺麻利,中午就在這吃吧。”

原來這秦軍中,還有河內百姓來服軍役的?

小吏豪爽的邀約引的傷兵們一陣嬉笑,莫牘也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等不是河內的百姓,是這附近十裡鄉的鄉民。”

小吏驚訝:“原來是這附近的鄉民?你們怎麼沒逃?還是逃了被抓住了?”

這邊一打仗,最先逃的肯定是百姓,他們在趙國的土地上開戰,逃的也是趙國百姓,這幾個趙人看著人高馬大的,可能是不怕他們,所以沒逃的吧?

不過這口音,聽著可真親切啊,帶著他們秦國的鄉音呢。

莫牘對小吏心中所想不得而知,他隻是誠實的道:“原本是很怕的,不過,我等鄉民舍不得家中積蓄,沒逃,等發現兵卒們都不往我們那邊去,就更不用逃了,今日我等鬥膽,想來此地看個究竟,便被將軍給抓了。將軍不僅沒有怪罪我等,還讓我等平安歸家,實在讓我等感激不儘。”

小吏笑道:“聽你說這一段話,可知你並不是鄉野無知之輩。你既有修行,就該知道我們將軍的好處,既受我等秦軍的恩惠,等你出去了,就該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這是告誡,要莫牘等趙人,出去了可彆找死去趙軍那邊通風報信,雖然他們秦軍既然敢放歸這幾個趙人,就不怕他們真的去通風報信就是了。

莫牘對此等話語並未覺著冒犯,比這更難聽,更讓人不舒服的質疑他們人品的話他以往可沒少聽,也曾殺過不少對他說這等看不起他話的人,但那都是年少無知時候的事了,如今他已經年過而立,心性早就修煉出來了。

莫牘恭敬彎腰抱拳行禮道:“謹遵大人之命,我等出去之後,必不會亂傳亂說,泄露軍情。”

小吏對他的恭敬還算滿意。

旁邊一開始跟莫牘對視,讓他停下來幫忙的壯漢此時開口說到:“三力,你卻是誤會這幾位兄弟了,十裡鄉,乃是我秦國的鄉裡,這幾位兄弟,自然也是我秦人兄弟。”

這個叫三力的小吏驚訝問道:“十裡鄉,不是離咱們不遠處的那個趙國土地上的十裡鄉嗎?難道直道南面還有一個叫十裡鄉的?”

莫牘笑道:“就是不遠處的那個十裡鄉,我等鄉民雖然生活在趙國的土地上,但建設鄉裡所需錢財助力,全部來自直道對面的三澤縣,所以,我等雖為趙人,但也可為秦人,並無不同。”

小吏三力高興的將莫牘的肩膀拍的彭彭作響,哈哈笑道:“你說的不錯,我也曾為趙人,不過現在是地地道道的河內秦人,還有幸做了小吏,嘿嘿,兄弟,緣分呢!”

莫牘不曾想他們還有這曾緣分在,便問起他曾經是趙國哪裡人,趙國家鄉那邊可還有親人,是如何在河內安家的......

等續過舊之後,莫牘又聽說,他們十裡鄉之所以離戰場那麼近,還沒受到兵災,都是秦軍卒暗中幫忙的緣故,那位腿腳受傷,點出十裡鄉其實是秦人的壯漢,就是發現有趙軍想要去襲擾十裡鄉,回擊趙軍受傷的。

莫牘雖然不懂啥叫做“回擊”才受傷的,但他們十裡鄉暗中受了秦軍和這位壯漢的照顧那是真的,當下不再言語,帶著鄉裡的弟兄們對著壯漢就是“砰砰砰”的幾個響頭。

男兒流血不流淚,寧要站著死也不能膝點地,頭沾土。

莫牘這樣實誠的叩謝,實在是讓這份恩情更重了幾分,非常拉在場眾傷病軍卒們的好感。

陌生人之間的隔閡消失之後,三力小吏極力留下莫牘他們一起用午膳,莫牘也不瞎客氣,當下聚在一起,用了一頓清湯寡水的軍中午膳。

咂摸著嘴裡寡淡的滋味,莫牘居然有些陌生了,曾幾何時,這等清湯寡水的滋味,與他們這等低賤的趙人來說,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美味了。

他現在,居然覺著這等可以飽腹的吃食,隻能算是清湯寡水了?

真是,什麼時候,他這受了半生苦的舌頭,養的這樣刁鑽了?

莫牘曾是趙軍卒,還在受秦軍看管近三年時間,其實對軍中事務,是比較熟悉的。

比如眼前的這些受傷的軍卒們,若是條件允許,是要另辟軍營,重新分管的。

或者乾脆就留在附近空蕩蕩的民居中,讓他們,自生自滅。

大軍要開戰,要行軍,是留不下拖後腿的傷員的。

莫牘雖然不知道秦軍中是如何安置這些傷員的,但是,他能提出自己的建議,是他自己的情誼,即便與秦軍法不合,秦軍自己就會拒絕的。

莫牘對小吏三力道:“大人若是不嫌棄,在下鄉裡間,還有幾間空置房舍,家中也頗有餘資,可代為照顧受傷的弟兄們。”

小吏三力眼睛一亮,繼而又光亮消失,道:“你雖是好意,但你不知,軍中傷員並不止眼前這幾個,你能代為照顧眼前的幾位,卻是顧不了所有的傷員,不妥,不妥。”

莫牘一聽有門,小吏三力隻說他沒有能力照顧所有的傷員,並沒提這會觸犯秦軍法,就是他提出的建議可行的意思。

莫牘笑著對所有看過來的傷員道:“君等有所不知,十裡鄉對面,就是秦國的三澤縣,這位三澤縣的成縣令是個仁人誌士,想來,他會妥善安置君等的。”

三澤縣?

小吏三力猶豫了下,還是道:“我知你是好意,但將軍乃是高瞻遠矚之人,他既沒有安排三澤縣來接收傷員,想來是有何不妥之處。”

莫牘白了臉色,忙道:“是我魯莽了,不該多此一舉,給諸君招禍。”

秦軍軍法嚴明,隻能聽命行事,他方才憑著一腔意氣給人亂出主意,確實不妥。

小吏三力卻是安慰他道:“你也是好心,無妨,無妨。”

其他傷員也都笑將起來。

莫牘摸摸腦門,憨厚笑道:“既然不能接諸君到家中修養,可我家中還存有些許治療金創、打蟲、發熱的藥物,諸君可派一人隨我去家中取來自用。”

在秦國,治療金創、打蟲、發熱的藥物,尤其是給小兒打蟲的藥丸,早就製成成藥發放各鄉裡藥房,允許百姓自由買賣了。

小吏三力有些心動了,藥物這東西,在哪都是稀缺資源,能多備一些,自然是好的。

可彆小看那給小兒打蟲的藥丸,也不知道這裡面配方怎麼就那麼神奇,他們這些軍中之人隔上幾天吃上一顆,可以治水土不服,若是喝了不乾淨的水拉肚子,吃上兩顆,也能打蟲救命。

小吏三力雖然意動,但也不敢自作主張,需要向他的頂頭上司軍尉稟報。

管傷兵營的軍尉是位女郎,名叫胡楊。

軍尉胡楊不僅是軍尉,她還是一位軍醫,出身渭水學宮醫學院。

小吏三力將莫牘所說的話,包括想要接傷兵去十裡鄉養傷的建議都事無巨細的給胡楊說了一遍。

三力作為一個軍役小吏,他是聽命的一方,一些軍中事務他無權知道,更不懂。

但胡楊是軍中高級軍尉,能參與將軍製定作戰計劃的那種。讓她來暫管傷病營,是因為她身懷醫術,能最快最妥善的做好總領,帶領手下低級軍尉小吏們儘力救治傷員,做到少死人。

殘了都不要緊,秦國並不缺幾口殘疾傷兵的飯吃,主要就是少死幾個,能少發許多撫恤金呢。

為什麼不橫跨十裡鄉和三澤縣之間的直道,直接將傷員送往三澤縣安置呢?

一個是軍中無多餘的人來做此事,光牽製趙軍裡外三十萬大軍,蒙驁將軍就已經竭儘全力了,哪裡還有多餘的兵力,在趙軍的眼皮子底下大老遠的運送傷員呢?

運送一個傷員,就算是用車拉,也得至少出一輛板車、一頭大青螺、一個趕車人吧?抬就更不可能了,至少兩個人,才能抬走一個傷員呢。戰場離三澤縣看著不遠,但一個來回,也至少要兩日,其中變數,實在是太大了。

軍中對此安排是,儘量用藥物救治,然後養上幾日,讓傷員自己結伴回河內,到了河內指定地點,自有軍役和軍醫們接收他們。

另一個阻止秦軍向外運送傷員的原因,就是趙軍對秦軍的封鎖太嚴密了。

這裡是趙國的都城範圍之內,都城邯鄲周圍,具是護衛邯鄲的城郭和壕溝、長城,以及鄔堡。

表面上看著戰場和三澤縣之間隻隔了一條秦直道,但若真要跨越這條直道,那絕對將是一場鏖戰。

莫牘活動範圍有限,他以為自己的十裡鄉周圍靜悄悄的,就以為十裡鄉和三澤縣隻有一條直道相隔,殊不知,在莫牘看不到的地方,是真的有很多趙軍布下的防線。

十裡鄉之所以能幸存,不得不說,之前莫牘安排的那場宴會,起到了絕對性的作用。

因為在趙軍中,也有權貴子弟在為官做將,帶領兵卒參與此場戰役啊。

打仗是打仗,彆跟錢財過不去啊,等打完這場仗,他們該享樂的,還是要繼續享樂的,若是十裡鄉給霍霍完了,就是再重建,也是需要時間的。

這不耽誤工夫嗎?

十裡鄉絕對是幸運的,它成了兩軍交戰夾縫中的幸存者。

而這個幸存者,要開始發揮它的作用了。

趙軍最開始將秦軍封鎖在城郭範圍之內,就是為了切斷秦軍和河內之間的糧草供應,但也變相的,封鎖了秦軍通過最佳路線向河內運送傷員。

這場秦趙之戰之所以打的這般艱難,趙軍的對秦軍的封鎖,起到了絕大多數的作用,因為秦軍的糧草,眼看就要受限了。

不光是將軍蒙驁,就連胡楊自己,也在等安平侯的命令儘快到來,他們不是不能和趙軍死戰,但死戰的代價和後果太大了,不是他們所有人想要看到的,所以現在隻能且戰且退。

但若是真等不到安平侯的命令,他們也隻能全力撕開一道趙軍的封鎖線,和河內重新呼應聯係,看看能不能增加兵力,一舉將趙軍打散了。

總不能真的在自己家門前生生餓死吧?

但現在,這個叫莫牘的原趙人,現秦人,給了胡楊另一個思路。

他們自己不能運送傷員,何不讓鄉民們自己來幫忙運送傷員?

他們原本就是趙人,隻要帶足了錢財,去賄賂幾個趙人關卡,應該不成問題吧?

嘖,錢財啊,他們秦人,還真不缺這些。

胡楊去找蒙驁,將自己的想法跟蒙驁詳細的說了一遍,利弊都有,就看蒙驁怎麼定奪。

蒙驁作為將軍,很快就做下了決定,同意莫牘提出的想法,將傷兵交給莫牘,讓莫牘自己去做,他們秦軍這邊隻出錢財,其他的,一概不管。

胡楊張了張嘴,到底沒說什麼。

戰爭是殘酷的,對領兵作戰的將軍來說,他要打勝仗,他要帶著絕大多數的士兵回歸家鄉,但這些,其實並不包括那些受傷了的士兵。

以前打仗,傷了就默認死了,哪裡還有傷兵營,好吃好喝好藥的伺候著,都是直接拉到一個帳子裡,能活就活,活不了,統一挖坑掩埋了。

也就近十來年秦軍中才會多了一個傷兵營,其實對這個傷兵營,上頭的大將是不以為然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蒙驁能同意將傷兵交給莫牘,不是信任他,更不是他多麼的有決斷,其實就是,他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放棄這些拖後腿的傷兵了。

沒了這些傷兵,至少糧草和藥物上面,可以節省很多。雖然後續的撫恤也會增加許多,但那是秦國後續處理戰後事宜的官員們要操心的,就不歸軍中管了。

從現在的大局上來說,蒙驁做的沒錯,至少他是真的給那些傷兵們留存了生還的機會,他可是,批下了大筆的錢財給他們做買路費呢,如果他們死在了趙軍手裡,他會帶著大軍去給他們報仇雪恨的。

莫牘將要走的時候,小吏三力帶他去見了軍尉胡楊。軍尉胡楊告訴他,她允許他帶走一部分傷兵,但他要保證,他真的能將這些傷兵安全的送往三澤縣,交給三澤縣的成縣令安置。

莫牘瞬間心潮澎湃,拍著胸脯表示,他一定不會讓軍尉失望的。

此時的莫牘,他還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他隻是覺著,十裡鄉離戰場這麼近,和三澤縣更是隻有一道直道間隔,運送一批傷員而已,也就是他帶著鄉裡弟兄們,趕著牲畜多拉幾趟車的事。

第一次,莫牘隻將帶了五個秦軍傷員先回到十裡鄉,然後套上車,載著這五個傷員,朝三澤縣駛去。

結果,剛向東走出了半裡地,他們就被一隊趙軍斥候抓到,連人帶車,都被帶到了東面的一處民居。

這處民居莫牘知道,原本住了有三百戶趙人,現在都逃走了,成了趙軍斥候的一處住所。

莫牘戰戰兢兢,用趙國的土話不住的求饒,全身卻是緊繃起來,他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若是一言不合,他可以衝出重圍,自己逃命的。

一個趙國軍官走了出來,低頭看了一眼莫牘,笑了:“我知道你,這不是十裡鄉的地頭蛇莫牘嗎?這個時候,你帶著幾個瘸腿受傷的人亂逛做什麼?就不怕被抓去做軍奴?”

莫牘也抬頭一看,喲,熟人,十幾年前,他們還是軍中同袍呢。

莫牘長長舒了口氣,跌坐在地上,不住的抹汗,道:“兄弟,原來是你,可嚇死我了。嗐,說起這事,還不是窮給鬨的,想趁機發點小財,誰知竟運氣不好,落在你手裡了。”

說罷,從懷裡掏出兩個金餅,扔到這個趙國軍官腳下,還痞裡痞氣的壞笑道:“彆說兄弟不帶你發財啊,呶,這是買路錢。”

趙國軍官眼睛一亮,也不嫌臟,撿起這兩塊金餅就往嘴裡塞,又舔又咬的確認一番,真的是純度很高的金餅之後,就貪婪的將金餅塞進懷裡,靠近莫牘,討好道:“大兄,哪裡發財呢?帶兄弟一個唄。”

莫牘橫了他一眼,嗤笑道:“我怕你膽子小,說出來嚇死你,再把我的小命給搭上了。”

這個趙國軍官嘿嘿笑了兩聲,在莫牘耳邊道:“不就是偷偷運送幾個秦人嗎,這算什麼?老子又不是鼠膽,還能嚇的住我?”

莫牘轉頭驚訝的上下打量了這個軍官幾眼,頗有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的意味,嘖嘖道:“行啊老弟,是個夠膽的,隻是,兄弟我憑什麼信你啊?”

趙國軍官隻道:“信不信的,兄弟隻跟你說,出了我這門,想要過直道,你至少還要過這幾個卡,”軍官在莫牘面前晃了晃手指,繼續道:“能不能全部通過,就看老兄的運氣和能耐了。”

莫牘臉上無所謂,心裡卻是打起了鼓來,誰都不是傻的,秦軍為什麼不往三澤縣送傷員?再不濟,通知三澤縣的成縣令派遣勞役來接人也行啊?為什麼一定要選擇他,讓他來運送這些傷兵呢?

真是的,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怎麼就現在才想明白呢?

都是他被立功掙取秦軍功爵位的想法給蒙了心智了,讓他居然走上這樣一條凶險的不歸路。

他掂量了下此次帶出來的金餅,這些金餅,一小部分是他自己備下的,大部分,都是軍尉胡楊給他的,讓他隨意花用。

他原本以為是打賞,卻原來,是買命錢嗎?

莫牘哥倆好的攬住軍官的肩膀,神秘兮兮的跟他耳語:“兄弟,發大財的機會來了......”

彆管是哄是騙吧,在莫牘許下大筆的承諾之後,他總算平安的將這五個傷員給送到三澤縣,親手交到成縣令的手裡了。

一個傷員暗中給成縣令塞了一個紙條,成縣令打開看了一眼,就若無其事的去接待了莫牘,並送上一個裝滿金幣的袋子,鼓勵他好好做,做好了,上面看著呢,以後的前程和獎賞少不了你的吧啦啦啦啦......

莫牘:......

其實,我不想乾了來著,若我現在說出來,我還能走出這縣衙嗎?

事實是,莫牘不敢說自己不想乾了,所以他隻能,帶著十裡鄉曾經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繼續乾著出生入死的事業。

莫牘當年能靠著膽略和才智從趙國大貴手中逃出生天,現在就能在趙國不甚嚴密的封鎖線中鑿穿一條通道,來往於秦趙戰場和河內各縣鄉之間。

不錯,除了三澤縣,後來莫牘和開發了另外幾條通往河內的線路,專門打點好,用來運送戰場的傷員。

這是一條□□,也是一條救命道,因為,慢慢到最後,莫牘他們運送的,已經不止是秦國的傷員了,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趙國的傷員。

秦國的傷員還可以躺在傷兵營裡等著救治,那麼趙國的傷兵,就是連救治的機會都沒有,隻能躺在戰場上慢慢等死。

在路過戰場的時候,莫牘就會順手將這些趙國的傷兵給抬上他們的平板車,和秦國的傷兵一起,帶去河內。

莫牘是有私心的,這些,都是和他同源的趙人啊,可能是他的同鄉?也可能是他曾經的同袍。

他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隻要救治一下就能活命的人就這麼躺在被鮮血浸濕的泥地裡絕望的死去呢?

他沒去想他這樣做會不會得罪秦人,他隻是想多救一個人而已。

好在,那位以能力和鐵血著稱的成縣令,並沒有拒絕他順手救回來的趙人傷兵,他隻是平靜的將他們接過去,給和秦人傷兵一樣的待遇。

救治,安置,養傷,然後回家。

這些趙人傷好後還能回到哪裡去?莫牘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更是無力知道,他隻是,做了他自己所有能做的,其他的,就聽天由命吧。

他問心無愧。

趙國軍營裡,李牧看著手上的線報,深深歎了口氣,將線報遞給廉頗。

廉頗看了眼線報上的內容,也沒忍住,歎了一聲比李牧還要深還要重的歎息。

廉頗:“秦人攻心,真是不給我趙人一點活路啊。這前後才多少時日,得救了幾千人了吧?”

李牧:“萬人得有了,秦人,將我軍這些傷員救回去,當真能好好醫治嗎?”

李牧是真的很疑惑的,秦人若是隻救自己人也就罷了,到處在戰場上撿趙人傷兵算什麼戰術?

廉頗感歎道:“你久在雁門,可能不知道,秦人就是這德性,喜歡到處挖坑建房子,修道路,夯直道,挖渠挖溝,用重利吸引各國百姓去他們那裡定居......現在不過是在戰場上撿幾個人,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

李牧心道,是秦國的那位安平侯這德性吧?自從秦國出了這麼一位主,秦國上下,從君王到黔首就都變了,將他們這些他國之人,比的粗鄙不堪。

說到雁門,廉頗看了一眼李牧,試探問道:“雁門失守,聽說令夫人和令妹都被俘虜帶回鹹陽了,李將軍作何打算?”

李牧垂目思索良久,道:“雁門.....丟了就很難再搶回來了,失去雁門,我趙國將失卻大片江山,未來,堪憂啊。”

廉頗等了一會,建李牧不再言語,沒忍住提醒道:“令夫人和令妹......”

李牧奇怪的看了廉頗一眼:“那又如何?秦人連我趙國軍卒傷兵都能毫無芥蒂的救治,總不能將我夫人和妹妹拉去法場給殺了吧?去鹹陽就去鹹陽吧,還能怎麼辦?”

廉頗銅鈴大的眼睛睜的溜圓,不可置信道:“你這麼淡定,就不怕秦國借此做些什麼?比如,威脅你之類的?”

李牧不知道想到什麼,短促的笑了下,對廉頗道:“你說的這些,確實很可能發生,不過,總歸是與性命無憂的。”

廉頗仔細分辨了一下李牧說話時臉上的神情,得出了一個判斷,這個李牧,不僅十分確定他的夫人和妹妹姓名無憂,甚至還很確定,他自己的性命和前程,也是無憂的。

這李牧,他哪裡來的底氣啊?

廉頗湊近了李牧,滿臉神秘的問道:“老夫聽說,你跟安平侯私下裡走的很近,是不是真的?”

李牧猛的轉頭,不妨碰上了伸頭過來說悄悄話的廉頗,“砰咚”一聲,廉頗隻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哎呦哎呦的叫喚個不停。

天殺的李牧這是練了鐵頭功了?這可撞死他這老腦袋了!

力是相互作用的,廉頗被撞了個好歹,李牧自己也眼前直發花,腦瓜子嗡嗡嗡的疼。

兩人緩了好一會,李牧才氣若遊絲的問廉頗:“廉公此話,是從何聽來的?”

廉頗也小聲道:“嘶,你跟安平侯這事,私下裡咱們誰不知道,都傳遍了,不過,就是不知道,大王知不知道了。”

李牧不由喃喃:“若是大王知道......”

會不會懷疑我通敵?

廉頗瞅了李牧一眼,喲,終於不是一副智珠在握氣定神閒的模樣了?怎麼,現在開始擔心了?

廉頗幽幽道:“要我說,你也無需擔心,說不定,大王根本就不知道這事,老夫估計,沒人敢在他跟前提安平侯。”

趙王隻要一聽到關於安平侯的事,就搖搖欲墜的,搞的大家夥談論安平侯的時候,都要躲著大王,也是很難了。

李牧無語,他常年駐守雁門郡,說實話,對王座上的這位趙王,不是太了解,但聽廉頗吐槽的模樣,似乎,這位大王,不大聰明的樣子。

在李牧對自己的前程憂心忡忡的時候,蒙驁這邊終於收到了秦魚的信件。

信件中稱,秦國內亂已經平息,蒙驁這邊的邯鄲之戰,可以有個結尾了。

“......君可全力一搏,若能攻破邯鄲,君乃破國功臣,若邯鄲久攻不下,君亦無需戀戰,保存實力,靜待時機。”

蒙驁摩挲著絲帛上“破國功臣”這四個字久久不語。

大將王陵提醒蒙驁:“將軍,安平侯怎麼說?”

蒙驁吸口氣,道:“備戰,一戰定輸贏。”

一戰定輸贏,就是要他們秦軍,不再保留實力的意思。

王陵猛的站起,興奮的臉堂都紅彤彤的:“謹遵令。@#¥的,終於可以不用憋屈的打了,看老子乾不死那幫子趙人!”

對蒙驁製定的保存戰力儘量拖時間的打發,王陵沒有意見,就是吧,打打跑跑的,忒憋屈,不痛快!

現在終於可以敞開拚命的打了,之前存在軍中的工程重器火炮彈啊什麼的也終於有用武之地了,他王陵沒白等,封侯拜爵的戰功就在眼前,還等什麼?

沒錯,王陵他,其實是想攻破邯鄲,衣錦還鄉,名留青史的。

滅國之戰啊,第一場,絕對光芒拉的足足的。

蒙驁一眼就看出了王陵的野心,他在心中搖頭,破國之戰的戰功誰不想要,但邯鄲,真的沒那麼好打,恐怕王將軍要失望了。

不過,打擊人的話是不能說的,蒙驁迅速製定作戰計劃,成全王陵做先鋒將軍的願望,然後穩健布局,用十萬大軍全力進攻迷惑住李牧之後,二十萬大軍則是調轉方向,去開始他們最初的計劃,圍攻邯鄲。

邯鄲城內,一個個投擲進來的火彈徹底嚇壞了邯鄲城內的軍卒和百姓們。

之前秦軍對邯鄲城的進攻一直不溫不火的,偶爾來打一下,刷一下存在感,他們這些邯鄲城內的百姓,幾乎都已經習慣了。

現在是怎麼了?天降罰雷了?

可是,如果真是上天發怒,天降罰雷,不應該是去劈攻打他們的秦軍嗎?

怎麼反倒來劈他們這些無辜的受害百姓呢?

邯鄲城內到處都是哭爹喊娘的聲音,趙□□扶著內侍的胳膊踉踉蹌蹌的走出王宮,看著遠處不住落下的拖著長長白煙的炮彈,不禁哭嚎道:“天要亡我趙國嗎?這是天要亡我趙國嗎?!”

趙國的大臣們無不身體戰栗,冷汗涔涔,他們也覺著,天命不在趙國,說不定,今日趙國,就要亡國了。

......

趙國的君臣們還在相信天命,但在城外領兵作戰的李牧卻是迅速判斷了戰場局勢,發現跟他對攻的十萬秦軍不過是幌子,真正的秦軍主力,已經去攻打邯鄲城了。

李牧的反應不可謂不迅速了,他是騎兵將軍,他帶著手底下近戰無敵的騎兵以勢不可擋之勁衝破了秦軍的防線,迅速和廉頗的守城軍會和,和秦軍攻打邯鄲的主力軍廝殺在一起。

秦軍的重力攻城器械和火彈固然厲害,但這些都是有限的,而且功能上卻因為一些沒有攻破的技術問題存在大大小小的缺陷,這些拋出去的炮彈,更是造價不菲,屬於用完就沒的金貴主兒。

等將手頭的炮彈都給打完,邯鄲城還是牢不可破的時候,蒙驁就知道,這次邯鄲城,恐怕是攻打不下來了。

王陵猶自不甘,帶著軍卒們迅猛殺敵,攻打不下邯鄲城,多殺幾個趙軍也是好的,削弱敵人的有生力量,就是在壯大他們秦軍。

這日的邯鄲城外,秦趙兩軍對殺的流血漂櫓,日月無光,乃是秦國近十年以來,規模最大也是損耗最大的一次攻城戰。

秦軍沒有攻破趙國的邯鄲,但中途卻等來了河內的援軍,援軍擊潰了趙軍對秦軍的反圍堵,將秦軍主力部隊救出,然後就撤兵了。

當然,也沒有撤出很遠,秦軍就在趙長城邊緣屯兵,靜待趙國的反應。

趙國什麼樣的反應?

自然是和談。

秦國想和談,但必須得由趙國自己提出來,方能顯的秦國高了趙國一頭。

趙國自然沒有想到秦國居然還有這樣的小心思,趙國君臣上下,迫不及待的想要和談。

太嚇人了,真的太嚇人了,秦國是怎麼做到一邊降天雷一邊跟趙軍對殺的?

秦國光河內就有多少人?說是百萬之眾是少的,是除卻老弱孩童之外的百萬青壯!

是個個都可以上戰場殺敵的百萬青壯啊。

秦國此次隻出兵三十萬就差點將邯鄲給攻破了,若是秦國河內百萬青壯儘出,光一人一塊磚,都能將邯鄲城牆給徒手拆嘍,

所以,和談,必須和談。

秦國這邊,表面上看著雖然是戰敗了,但雖敗猶榮,尤其是趙國跪的太滑溜了,給足了秦國的顏面。

秦國朝堂這邊,也沒太過分,非得要趙王親自來秦國給秦王賠禮道歉,例行的割地賠款之後,就這麼算了。

主要是,秦魚不想讓諸國將過多的注意力都放在秦國這邊,秦國現在看著挺安穩,但國有雙王,指不定又有哪個縱橫家跳將出來,給哪國的國君出個奇謀計策,來動搖一下秦國的國本呢。

所以,低調才是王道。

羞辱一下趙王又能怎麼樣呢,不過是長長自己的心氣罷了。

這種心氣,秦魚一向是嗤之以鼻,不想去長的。

但秦王政卻是躍躍欲試,他對趙王不能親自來給他賠禮道歉很有心結,又不敢堅持己見,非得要趙王來秦,隻得暗搓搓的給趙國的公子偃休書一封,發泄一下自己國家打了勝仗的興奮情緒。

秦王政在書信裡這樣寫道:“公子偃,如今寡人已登王位,君安何在?下次見面時,你一定要穿上你最華麗的衣服,帶上最莊重的頭冠,跪拜寡人。”

好一個誅心之語,秦王政,你這是,唯恐氣不死公子偃罷?

秦魚看著秦王政親手寫好,眼巴巴遞上來的信件,不由在心中暗想:

公子偃,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不知道你有沒有後悔,當初在邯鄲做下的以欺負公子政為樂的事呢?

秦王政果然很記仇,他一定在心中默默的記恨當年在邯鄲城裡遭遇的一切。

雖然秦魚自覺自己的安排是在保護公子政,但孩童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的傷害,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都不是有他暗中保護就能消弭的。

秦魚笑笑,將書信交給郎官,對秦王政道:“寫的很好,送出去罷。”

秦王政笑的開心極了,他還以為,叔祖會斥責他小孩子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