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招記得雁風潯說過, 他從小到大受的教育使他成為了一個情緒穩定的人,在外講究得體,對內修心,喜怒不形於色。
但十三歲的雁風潯應該還沒有把這種本事融會貫通。
生日宴結束後, 壽星雁風潯回到房間, 他忽然朝著空氣憤怒地大喊了幾聲:“啊啊啊!”
伴隨著他的怒吼, 白皙的皮膚在瞬間漲紅,細長的脖子青筋崩起,一雙漂亮的眼睛布滿紅色的血絲。他忍了一天,現在忍無可忍。
當慶賀生日的人都如潮水般褪去後,雁風潯坐在地上,身邊堆滿了各種禮物,它們像海水離岸後留下的垃圾將他包圍。
雁風潯一直這樣發呆到夜深,直到外面的燈光全部暗下去,他才慢慢有了動作。他從垃圾堆裡翻出了最大的垃圾——雁飛霄送他的那個盒子——又一次將它拆開,盯著裡面血淋淋的東西看了許久。
秦招蹲在他身旁,陪他一起看。
秦招過去對雁風潯有誤解,他以為這是一個脆弱而嬌氣的小孩,但現在看來不是的。連他都覺得有些惡心的畫面,雁風潯卻絲毫沒有反應,好像麻木,但眼神譏諷。
讓人沒想到的是,雁風潯沒有直接將它處理掉。他抱著盒子,忽然走出了房間。
雁江送客去了,大概今晚都不會回來。保姆和管家們該下班下班,該睡覺睡覺,這會兒除了門口的護衛, 四下無人。
整棟房子裡安靜得死寂,雁飛霄睡了,但辛息還沒有。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辛息正在看書。短促的兩聲扣門,之後就沒了聲音。
她疑惑起身,走過去開了門,隻看到腳下那個裝著死老鼠的禮物盒。
她愣了一下,要說沒有嚇到是不可能的,但她反應很快。隻花了不到十分鐘,把這個東西處理得乾乾淨淨,然後換好衣服,走出臥室,去到雁飛霄的房間。
弟弟的房間就在雁風潯隔壁,很快,他聽見一些響動。
但房子的隔音效果還不錯,他並沒有聽到辛息對雁飛霄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但他故意把東西拿給辛息,就是要告訴她,自己不可能忍氣吞聲到這種地步。也算是一個提醒。
雁風潯掐著時間,推開房門,正好和走出來的辛息打了個照面。
辛息看見他,表情一滯,有些無措地攏了攏外套,稍頓了兩秒,擠出個笑:“今天辛苦了,這麼晚還不睡嗎?”
“不敢睡,萬一閉上眼又收到個什麼驚喜。”雁風潯衝她笑。
大概就是從這時起,雁風潯學會了假笑的本事。
隻是到底沒有後來那麼爐火純青,他現在的笑帶著幾分猙獰與刻薄。
“風潯,這件事是霄兒的錯,我已經批評了他。你知道的,他還小不懂事,以後我會好好教他。”
“還教?你已經把他教得很好了,他現在看見我恨不得衝上來掐死我。”
“他可能對你有誤會。”
“那你不去解釋解釋?”
辛息有些卡殼,眼神落到彆處:“等他再大點就好了。”
“……”雁風潯的假笑沒撐多久,就冷了臉,“你真讓人惡心。”
他用力地摔了門,把辛息關在外面。
秦招所能看見的畫面,都是從雁風潯的視角出發,他也無法知道在雁風潯看不到的地方,辛息是否離開了。他也並不在意。
他所有心思都放在雁風潯身上,他看到剛才還冷漠刻薄的少年忽然散去氣勢,飛撲到床上。
雁風潯連哭都和彆的小孩不同,他沒有哇哇大叫,沒有抽泣哽咽,他隻是把腦袋埋進枕頭,用力大喊,聲音最終被一層又一層地消解掉。
等他再坐起來,除了眼眶和鼻尖紅著,看不太出來哭的痕跡。
秦招覺得這一次的共感讓他難受,因為無法決定開始和結束。
所有屬於雁風潯過去的記憶,一股腦往他眼前塞,那些事情好像是自己也經曆了一遭。可偏偏,他隻是旁觀者,他不能真的走上前去,抱一抱雁風潯。
秦招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雁風潯情感的變化,從他童年時期對外界的冷漠,到後來慢慢軟化,接受了身邊有個跟屁蟲弟弟的現狀,再之後突然遭逢意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點信任關係頃刻崩塌,於是他對周圍人的戒心比幼時更加嚴重。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一起突發的綁架事件——它幾乎改變了雁風潯的生活,不僅讓他和弟弟之間的關係變得水火難容,也讓雁風潯再也沒有對任何人卸下過防備。
可吊詭之處在於,改變雁風潯的那件事,在他的記憶中占比卻不多。
秦招對那一段畫面印象很深刻,但作為雁風潯的記憶來說,它們其實是斷斷續續的。
事情發生在今年的暑假,也就是距離現在不到五個月之前。
那時候,雁江再一次把兄弟二人送到殼洲避暑。
殼洲的夏天比耶努霧司好,溫度適宜,地廣人稀,最重要的是,雁風潯現在並不抗拒和弟弟一起過暑假。所以雁江年年都送他們過去,兄弟倆也早就把去殼洲當作了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
雁風潯這些年發展了不少興趣愛好,文能彈琴畫畫,武能搏擊打靶,但凡他覺得有點意思的,都學。辛霍也都能找到人教。
這個暑假他又要去潛水衝浪,雁飛霄也眼饞。
弟弟過去年紀小,做什麼都落在雁風潯後面,辛霍也讓他專心於異能的學習,不要眼高手低什麼都想學。
然而十一歲這一年,雁飛霄身高開始瘋長,伴隨著勢元和異能的成熟,這位神童少年的身體也終於初步有了高級異能者的影子。
他死乞白賴地想和雁風潯一起不務正業。
“你下午不是要跟邢讖思去做什麼異能測練?”
“不去,測來測去異能又不會變,乾嘛總測。我跟你去衝浪不香嗎。”
雁飛霄現在和他哥說話的口吻已經自在了很多,而且話很多,一說就停不下來,“哥,我開學要再做一次摸底考。”
“……”雁風潯笑而不語。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笑話我嘛,但我上次期末考真的是意外。因為在考場上突然勢元失控了所以才交了白卷的。你等著吧,我保準能跳級成功。”
“年年說。”
“屢敗屢戰嘛!”
後來雁風潯耐不過弟弟磨,還是帶著雁飛霄去衝浪了,隻不過是偷偷去,翹掉了弟弟的異能測練。邢讖思找不到人,給兩人打電話,那時候他們已經在海上飄著了,沒人接。
那天兩兄弟心情都很好,陽光海浪沙灘,一切都是歡樂的樣子。
直到傍晚,開始漲潮了,人群漸漸散去。雁飛霄還泡在水裡面兒看他哥,說:“我覺得我不適合衝浪,我今天喝了一肚子水。”
“開始都這樣。”
“可你也才玩了兩天,現在看起來好專業。”
雁風潯笑笑,沒說話。他注意到有些不對勁。
這漲潮的浪,怎麼停下了。
他疑惑地看了一下四周,隨即臉色一變,對雁飛霄說:“回去!”
可是已經來不及。
那天隨著太陽落山,一群異能恐怖分子在殼洲的海水裡,綁架了雁飛霄。
之所以隻綁了雁飛霄,是因為雁風潯當時反應太快,躲過了潛伏在水裡的襲擊。他踩著衝浪板,乘浪頭返還岸邊。
“哥!!”
雁飛霄被抓住了,瘋狂叫著他哥,雁風潯站在岸邊乾著急,也知道衝回去必定是有去無回,徒勞無功,他喊了一聲:“飛霄,彆怕!我叫人來!”
這一刻,幾個異能者突然隨著浪潮從水中現身,朝他追來。
雁風潯轉身便跑,去找最近的路人求救,或者至少給出信號。但岸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沒有人。
他隻是一個沒有自保能力的少年人,根本跑不過那些異能者,自己學的那些格鬥技巧,到了異能者面前也變成了花拳繡腿,很快就被製服。雁風潯努力反抗,得到的就是拳打腳踢。
對方知道他的情況,也沒有對他下死手。他們的目的隻是要上將之子作為俘虜。
隻是雁風潯太難搞了,他打不贏就裝死,唬得對方卸下防備,去探他氣的功夫,被他反手按在地上,雁風潯搶了其中一個人的武器,一邊反擊一邊倉皇逃走。
可是這樣的行為激怒了對方,他們不再管雁風潯是不是脆弱,無數的異能和勢元朝他打去,單薄的身體在重重圍攻之下,毫無退路,他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斷了,喉嚨吐出血,直接倒在了地上起不來。
“誰他媽讓你們下手那麼重的!操,快去看他是不是要死了?”
疼痛使雁風潯感到憤怒,同時也很懊悔,他不應該悄悄帶雁飛霄出來。雁飛霄今天本應該乖乖去測異能,現在卻生死不明。而他也要死了。
他緩緩閉了眼睛,失去了意識。
然而再醒來的時候,雁風潯竟然還在沙灘邊。隻是天色已經全黑透了,身邊是倒了一地的死屍。
誰殺了他們?
不知道,也沒有時間再管。
雁風潯踉蹌著跑出去,就在路口,竟然碰見了他意想不到的人。
辛息扶住他,看起來十分擔憂:“孩子,你還好嗎?”
“救,飛霄……”他隻留下這句話,便又暈了過去。
-
朦朦朧朧中,辛息好像在為他治療,同時還在對不知道是誰的人說話:“……這次的事情一旦被雁江知道,他必定追究到底。那群人是誰殺的,怎麼解釋?等到這孩子18歲——”
感受到雁風潯呼吸的變化,辛息突然閉上了嘴。
雁風潯已經被她吵醒,慢吞吞想睜眼,但卻發現眼皮子沉重。原來他眼睛上蓋了什麼東西。
“飛霄,回來了嗎?”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啞。
“你醒了?”辛息發現他的動靜,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救回來了,你彆擔心。再睡會兒,醒來就什麼都好了。”
“我想看他。”
“你傷得太重,不能下床。等霄兒好了,我讓他來看你。”
或許是受了傷昏昏沉沉,雁風潯當時居然信了她的話。
可是後來他才知道,辛息趁著他睡著後,找人給他催眠,要他忘記海邊的事,忘記綁架案,忘記自己受傷。
辛息不希望他把事情告訴雁江。
每當雁風潯醒來,她就要問雁風潯一些問題,一旦發現他沒有忘,就不許他離開這裡,又要重新催眠。
雁風潯被她反反複複地折騰,實在憤怒不解:“……你到底,想做什麼?”
辛息面色淡淡:“你忘記那些,對所有人都好。”
可他並沒有被催眠成功。
無論嘗試幾次,他什麼都記得。
但為了可以離開這張病床,雁風潯後來假意迷茫,裝得好像真的失去了記憶。辛息卻很謹慎,把那個催眠的異能者派到他房間守著,要確保他真的忘記了。
雁風潯忍無可忍,隻能半夜趁那個人打盹,偷摸爬窗,溜了出去找雁飛霄。
弟弟的房間裡很熱鬨,辛霍在,邢讖思在,還有好些雁風潯不認識的人。
雁飛霄竟然沒有睡覺,他帶著哭腔地問:“媽媽為什麼不幫我?我好疼……”
辛霍撫摸著他的額頭:“你媽媽的勢元為了救哥哥已經耗儘了,她不是不幫你,是沒有辦法。”
“為什麼媽媽救他,不管我?哥哥拋下我走了……我討厭他。”
辛霍沒有說話,倒是邢讖思覺得孩子可憐,有些鳴不平道:“你哥哥也隻能拋下你,因為他沒有能力救你,他能自己跑出來就已經嚇得半死了,這點霄兒你不一樣,你很厲害,可以靠自己活下來。你哥哥這輩子都是個隻能靠彆人保護的廢物——唔啊!”
辛霍猛地一掌將他拍出去幾米外,冷聲道:“你擅離崗位已經是失職,作為一個外人,插手雁家家事更是不知好歹。邢讖思,以後你不用來了。”
邢讖思捂著受傷的地方,沒敢反駁。
他近來已經在辛霍的引薦下,在調查局一處站穩了腳跟,離開辛霍也可以自立門戶。隻是多少有些不甘心:“辛老,我沒有照顧好他們,我可以接受任何懲罰。你要我償命我也絕不為自己開脫。但我剛才說的是事實。雁風潯那孩子終究是個拖累,你看看霄兒……”
“嗚……”雁飛霄又低低哭泣,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他傷勢太重,疼的。
雁風潯這才看到驚人的一幕——弟弟的整隻右手都沒了。他靠療愈師的勢元撐著,但疼痛無法完全消解。
要等辛息恢複好了,才能來幫他的手臂進行再生治療。但辛息的勢元似乎都用在了雁風潯身上,要恢複起碼得等明天了。
這一夜,雁飛霄都要這麼疼著過來。
雁風潯瞬間紅了眼睛,想衝進去,看看雁飛霄的傷,跟他解釋,說沒有拋下他。
哥哥努力跑出去了,可是哥哥也差一點死掉。
是辛息騙了所有人。
可他沒來得及推門進去,就被那個催眠異能者抱走了。
那個女人陰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少爺怎麼還記得呢?這樣讓人很為難。”
接下來他又被進行了一次催眠。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反複地使用催眠進行記憶刪除,雁風潯好像慢慢地真的開始對這段記憶模糊起來。
幾天後,雁飛霄終於在辛息的治療下,重傷痊愈。
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雁風潯。
而彼時雁風潯正躺在床上睡覺,看起來沒有要醒的跡象。
“哥,我真羨慕你。隻要安安心心當一個廢物,就可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上。”
“哪怕你扔下我走掉,他們也覺得是應該的。外公說,這幾天媽媽一直在照顧你。可你有什麼好照顧的呢?就因為你沒有勢元,你比我脆弱,受了一點驚嚇就要人沒日沒夜地看著你。而我斷了一條手臂,卻要一直疼,疼了好多天。”
“哥,你醒醒,你告訴我為什麼?媽媽說,要我以後好好學習異能作戰,要我長大以後保護你。憑什麼?你是哥哥不是嗎?哥哥不應該保護弟弟嗎?”
這時,房門突然被推開,辛息快步走進來,看見雁飛霄在推他哥哥,她突然就生氣起來:“霄兒!你在做什麼?”
“你們都偏心,隻在意他不在意我……”雁飛霄望著辛息,“我要告訴爸爸!”
辛息一把抓住他,眼神掙紮地看了許久,那一刻她或許在想,是不是也要對自己的兒子使用催眠,但是沒有用的。雁飛霄的勢元太高,催眠很快就會被打破。
她忽然泄氣地抱住他:“霄兒,你聽話。這件事不能告訴爸爸,你乖一點好不好?媽媽已經很累了。”
“為什麼不告訴爸爸?”
“爸爸會生氣,會怪我們沒有照顧好哥哥。你忘了嗎?爸爸總是教你,長大了要保護好哥哥啊。”
雁飛霄忽然就沉默了。
不久後他被人帶著離開,期間很安靜,也不再提彆的,隻是走之前問了辛息一句:“爸爸更愛哥哥多一點,是不是?”
“沒有,爸爸愛你們一樣多。”辛息扯了扯嘴角。雁飛霄卻並沒有陪她笑。
房間裡隻留了辛息在,她守著雁風潯,本意隻是想檢查一下雁風潯的身體,但一直睡著的雁風潯卻忽然睜了眼。
辛息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雁風潯竟然這麼快就從催眠的昏迷中醒來,她試探地問他:“你還好嗎?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雁風潯看了她許久,淡淡道:“我怎麼說才能離開這張病床,你教我,我按你的來。”
雁風潯對辛息的敵意從那時候開始生根。
而辛息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熱衷於往雁風潯身邊安插人手,24小時監控他。
一個篡改了他人生的幕後黑手,一個總在他身邊打轉試圖把他控製在股掌間的後媽。雁風潯都不知道雁江是從哪兒娶來了這麼個可怕的女人。
雁風潯不是沒想過告訴雁江。
可笑的是,有一次他艱難地躲過了辛息的監控,千載難逢地和雁江有了一對一談話的機會,他對雁江說:“辛息要害我。”
雁江的反應卻是:“哈哈,怎麼可能。臭小子你什麼電視劇看多了?”
雁風潯冷笑:“我在殼洲的時候差點被人殺了,她給我催眠,讓我忘記。而且瞞著沒有告訴你。”
雁江揉著太陽穴,嚴肅地對他說:“殼洲那次的事我知道,有人想綁架你們,但是霄兒爆發了異能,殺了他們,是不是?”
“根本不是這樣。”
“那你告訴我,是怎麼樣?”
雁風潯一五一十地把記得的部分都告訴雁江,雁江不知道信沒信,隻是定定地看著他,良久後,說了句:“兒子,你怎麼會她抱有這麼大的敵意。”
“你不信我……?”
“不,我信。我隻是覺得,也許你誤會了什麼。她如果真的找人催眠你,多半是為了不讓你記住那段可怕的記憶,她想保護你。當然,我待會兒就會把你說的話去找她確認,如果你想當面和她對峙,也可以。但是兒子……”
雁江重重地歎了聲氣,“你一定要相信,她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最不可能害你的人。”
“說來說去,你還是覺得我的話不可信。你說她絕不可能害我?”雁風潯覺得可笑極了,“不是你瘋了,就是我瘋了。”
他不再和雁江多說,轉身跑開。
雁風潯覺得這個世界不可理喻。
明明辛息害苦了他,讓他成為了拋下弟弟一個人逃命的哥哥,讓他的九死一生成了隻有他自己一個人記住的笑話,可是他卻找不到人沉冤昭雪。
雁風潯忽然就失去了抱怨的欲望,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張由假象編製的巨大的網,他是被黏住的那隻可憐蟲。
誰在編造謊言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雁風潯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
也是那之後,雁風潯學會了一件事——用比謊言還要更虛偽的態度去面對謊言。隻要他不把一切當真,他就不會感到被欺騙。
到此為止,共感的畫面忽然模糊掉了。
秦招開始有了要清醒的感覺,他意識到,雁風潯大概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也要醒來了。
他也不知道是應該惋惜沒有看到後來的雁風潯,還是應該慶幸,雁風潯痛苦的兒時記憶終於到此結束。
秦招陪雁風潯匆匆走過了童年和少年,他開始明白,為什麼雁風潯平日裡總是做出一副對什麼都遊刃有餘的樣子,但骨子裡卻對身邊的一切人事物都缺乏安全感。
因為他從小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
從那一年開始,雁風潯就確信,他的人生是可以被篡改的。他越認真,越顯得可笑。
雁江被辛息迷了心竅,雁飛霄是一個腦子不好使的笨蛋,辛霍隻是看起來對他很好,但從頭到尾也沒有真的站出來為他說過一句。所以雁風潯認為身邊沒有值得信任的人。
“啊……”
這下是真的醒來了。
秦招甩甩頭,眼前的視線終於清晰。
還不等他和雁風潯講發生了什麼,他突然就被雁風潯一把抱住。
“唉寶貝你以前這麼苦啊……”雁風潯蹭蹭秦招的脖子,嗅著他身上一股還未散去的血腥味,說:“可把我心疼死了。”
秦招沒反應過來為什麼自己的台詞會被搶了:“……啊?”
“原來你小時候是那樣過的。”
“我,小時候?”
秦招瞬間反應過來,他在共感雁風潯的時候,雁風潯竟然也在共感他。秦招張了張嘴,隻問了句,“你看到了什麼。”
“都看到了。你怎麼辦到的,長得還沒人膝蓋高的時候就能拿得動兩米長的大刀。”
秦招千言萬語堵在嗓子眼兒,問了一句:“我什麼時候沒人膝蓋高。”
“八歲?九歲?”
“不可能。”秦招回憶了一下自己在訓練營的時候,說,“我算高的。”
雁風潯笑了笑:“是,你算高的。那就是我看錯了。”
他稍微鬆了手,看著秦招的臉,不解地問:“眼睛怎麼紅了。”
秦招眨了眨眼,想伸手擦眼睛,被雁風潯按住胳膊,親了親眼角:“我睡著的時候有人欺負你了?”
秦招搖搖頭,猶豫了一下,才說:“不是我想哭,是……你想哭。但你忍著。”
“我?”雁風潯倒是一點都不驚訝,還笑起來,“對,看到你以前受了那麼多苦,我好難受,恨不得大哭一場。”
秦招咬著下唇,不滿地看著雁風潯。
雁風潯被他看得有些無奈,最後隻發出個單音節:“啊。”
這個“啊”也就是虛虛實實地承認了秦招說的話。
但雁風潯就沒有當著人面哭過,所以有些不自在。
“共感斷在了你十歲生日那天。”
秦招湊過去,輕輕蹭了一下雁風潯的鼻尖,他不讓雁風潯逃開這個話題,“你當時以為雁飛霄解開了和你的誤會,才送了你禮物。你打開的時候其實是很期待的,偏偏他卻給了你那種東西。”
“你故意裝得很生氣,但其實心裡並不真的生氣,你知道他還小,本來就沒有那麼多辨彆是非對錯的能力。是你們周圍所有人都在說謊。”
“辛息捏造了虛假的事實,辛霍總是若即若離地對你和善,雁江這麼多年明知道你很想媽媽但從來不提她的事——那時候你身邊沒有一個人和你講真話,所以你理解雁飛霄被騙,你們都是被蒙在鼓裡的人,你不生他的氣。你隻是難過,怎麼沒有人來揭穿謊言,怎麼他們都不肯站在你這邊。”
雁風潯緩緩垂眸,並沒有反駁。畢竟秦招與他共感,對他的心情再了解不過。
秦招忽然話鋒一轉,說:“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覺醒了共感屬性,無數人對我稱讚過它的優勢所在,我不以為然,但今天我才真的覺得,我的異能很好。”
雁風潯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卻還是低低地問:“為什麼。”
“因為共感,所以我才能看到你的過去。那些被人忘記的事情,我早都陪你經曆過了一遍。我不會聽信任何謊言,我看到的就是你看到的。你拆那個盒子的時候,我還想,你要是害怕我就抱你。但你一點都不怕,所以我就隻是陪你看著。”
“所以你以後就這樣想——那些你害怕、難過或者孤獨不安的時候,其實我全都陪著你。我從來都站在你這邊,從八歲那年開始,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秦招想了想,又很誠實地補充道,“十歲以後的事情暫時沒有看到,但好在,二十歲的時候我又找到你了。”
雁風潯很努力地想法出個笑的聲音,結果隻是輕輕哼了一下:“調查局有專門培養你的演講能力嗎?我發現你有時候會突然花言巧語呢。”
“我隻是想到了就說……”秦招臉驀的紅了一陣,也意識到好像剛才那一番話有些矯揉造作,也許雁風潯根本不喜歡聽,“你不想聽,我不說了。”
“想聽啊,喜歡聽。”雁風潯開始耍貧嘴,說了句,“你乾嘛不早點出現呢?”
其實他就是那麼隨口一說,畢竟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秦招不可能真的穿越時空回到他八歲那年去陪他。
但秦招過於實誠,他覺得自己沒有早點出現,所以讓雁風潯那些年都不開心。於是他說:“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出現的。”
雁風潯嗯了一聲:“有你我就不要彆人。”
這個彆人,大抵是指那些年圍繞在雁風潯身邊,企圖打開他心門,但最終都或多或少讓他失望的人。其中一個必定就是雁飛霄。
如秦招所說,雁風潯不覺得當年的雁飛霄錯了,弟弟斷了一隻手,也曾害怕,曾委屈,憤怒悲傷。他隻是被謊言欺騙,所以錯怪了雁風潯。
可問題是,此後的七年時間,雁飛霄竟然沒有一次願意接受哥哥的解釋,他仿佛已經把雁風潯打入死牢,捂住耳朵不聽他的鳴冤。他給雁風潯判死刑,雁風潯也不再對這個弟弟留有懷念。
他的心為兒時那個乖巧可愛的弟弟軟化過,但現在又硬的不得了了。
“以後不要弟弟了,我陪你。”秦招為他一錘定音。
“我本來也沒那麼想要弟弟,熊玩意兒有什麼好。”雁風潯似笑非笑地從秦招懷裡揚起下巴,說,“我喜歡哥哥啊,成熟又懂事還會疼人,是不是,秦招哥哥?”
秦招莫名的後腦勺一麻,手臂收緊,結結實實在雁風潯腦門兒上親了一口:“嗯,我會疼你,哥哥疼你。”
雁風潯很容易被哄好,這會兒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下來。剛才鬱結心中的一點點不開心也隨之散去。
但他唯有一點仍然過不去,對秦招說:“我知道所有事情都是辛息的錯,但這麼多年,我也沒鬥過她。她本事比我想的大。”
秦招忽然沉默了一下。
雁風潯又說:“辛息這個人城府很深,表面看不出破綻,但手段了得。有時候我在想,她難道對我爸下了什麼蠱?我暗示過他無數次辛息有問題,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
“……阿潯,其實我有話想告訴你。”
秦招原本在猶豫應不應該說,但共感結束後,他就不再糾結了。
雁風潯嗯了一聲:“你說。”
秦招言簡意賅丟出重磅炸彈:“其實,堯希就是辛息。”
雁風潯腦子本來就亂,被他這一句話說得更亂了。
他突然猛地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有失他平時的冷靜自持:“啊???”
秦招看他身體無恙,也慢騰騰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血和泥,抬頭道:“雁江或許沒有說錯,辛息真的不想害你。之前你虛弱昏倒的時候,她為了帶你走,讓我和她短暫地共感了一瞬。我得知她這次來折疊空間的唯一目的,就是保護你。”
雁風潯半晌沒說出話來,隻是皺著眉看秦招,好像在努力辨彆,秦招是不是也被辛息洗腦了。
難道是催眠?
辛息已經隻手遮天到這個地步了?
“阿潯你知道嗎,再生異能者有一個屬性,叫做‘借命’,一次隻能對一個人使用,她對你用過。”秦招又拋出一個關鍵信息。
“借命?”雁風潯還沒有從堯希就是辛息這件事裡反應過來,他琢磨了一下借命這個詞,下意識道,“聽著不像好東西。”
“很好的,這個異能會多給你一條命。”秦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雁風潯,“你因為任何原因心跳停止,都會喚醒借命的力量。然後,你會立刻複活,而且身體各種機能恢複到最佳狀態。當然,你多的這條命是她借給你的。”
雁風潯還沒來得及問什麼,秦招又補充了一句:“再直接一點說……其實辛息是用自己的命,換你餘生至少多一次安然無恙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