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門港的夏季, 白晝亮得很早,剛過五點,天邊就已經泛起魚肚白。
秦招的家門口守著兩個人。
調查局二處負責人古了閒, 以及調查局三處負責人溫聞。
古了閒:“……你上?”
溫聞:“你怎麼不上?”
兩個官居同位的調查局副局長,站在門前相互謙讓起來。
“我上次請他幫二處的新人做個特戰培訓,聯係不上人, 就親自上門拜訪。門鈴按了十分鐘,最後他打開門……”
古了閒沉痛地回憶道, “釋放了一種叫做‘起床氣’的威壓, 我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當場昏迷。”
溫聞撩了一把齊耳短發,微微揚起下巴,用一種同病相憐的口吻說:“去年他生日, 我和呸呸準備了一個蛋糕, 想給他生日驚喜。門是0點打開的,蛋糕是0點01分化掉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嗎?他睡覺被打擾後的能量場讓周圍空氣升溫了起碼20度。”
古了閒和溫聞相視一眼,歎了口氣。
“要不……”
話音未落,門突然打開。
謔的一聲,幾乎是在瞬間, 兩個人同時往後撤了一步。
溫聞和古了閒表面看起來鎮定如常,實則都在第一時間釋放自己的能量場防護起來, 生怕秦招的起床氣又讓他們吃苦頭。
不過, 很快他們就放鬆了下來。
因為開門的不是秦招,而是雁風潯。
雁風潯似乎剛洗完澡,發絲還帶著沒有散去的濕熱水汽。
由於行李還沒有寄到, 他沒有睡衣可穿,隻套上了一件黑襯衫,第三顆紐扣錯了位, 足以露出他幾分鐘前的匆忙。
門外兩人不知想到了什麼,相視一眼,莫名露出了慈眉善目的笑意。
雁風潯並不在乎他們腦子裡出現了什麼畫面,開門見山地說道:“隊長聽見了你們的聲音,讓我來問問,二位有什麼重要指示,非得在大清早五點鐘就來擾人清夢?”
這話說的不太客氣,不過雁風潯帶著滿滿的笑意,讓人一時之間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諷刺還是在真心實意地發問。
溫聞說:“這個時間確實是有些不合適,我們也知道,昨天秦招身體消耗許多,需要恢複。但有件事不能等,我們聯係不上他隻好親自來請。“
雁風潯是第一次見溫聞,高級異能者所自帶的抗衰能力,使得年近五十的她看上去和三十歲的女人一樣年輕,她外形乾練清爽,說話時眼睛直視自己,既是禮貌,也帶有一些天然的親切。
她又說:“麻煩你跟秦招說一聲,監獄島逃犯越獄一事和門橋關係重大,但虛影隻交代了其中一部分,我們推測他可能並不了解完全的真相。能給的信息顯然更多,但卻一個字都不肯透露,我們需要秦招親自來審,這件事越快越好,夜長夢多。”
古了閒忽然咳嗽了一聲:“咳,溫聞,不用說那麼多。先叫秦招出來。”
雁風潯和溫聞同時朝他看去。
雁風潯明白古了閒的意思。他隻是一個實習生,還沒有資格聽這麼重要的事。
他倒沒不介意古了閒那副隱瞞的姿態,事實上,雁風潯對於調查局的任何機密都沒興趣。
但溫聞卻很坦然地對古了閒說:“古局,你是不是還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誰?”
古了閒剛想說,知道啊,聽說是先鋒隊新來的實習生。
結果還沒開口,就被溫聞笑著先發製人了:
“他是秦招的作戰協同,是秦招以後出任務時一定會陪伴左右的戰友。正如這次他敢孤身犯險進入門橋支援秦招,我想,他比我們這些人離一線更近。門橋的事,我不認為秦招會瞞著他,所以何不現在就一並把事情通知到位?”
雁風潯有些驚訝於溫聞的態度,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隻是揚著眉衝溫聞笑了笑。
溫聞也回看他,朝他眨了眨眼。
“……你說的也對,是我過於謹慎了。既然是這樣,那聽一聽也無妨。”
古了閒見溫聞都這樣說了,他自然也沒有資格對秦招的事情指手畫腳,便主動對雁風潯提及,“正如溫局所說,這件事重要且緊急,麻煩你立刻告知秦招,請他現在和我們一起去總局一趟。最好8點前審出結果,到時候和一處的人一起開個大會。”
秦招的共感異能,在審訊時有絕對優勢。想必知道很多,現在就等拿到結果後商量戰隊對策。
雁風潯自然明白這是要緊事,他本來隻要點頭應下就好,卻好似不經意地看向溫聞,多了一句嘴:“您是一處的人?”
溫聞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不,我是總局三處情報督察與危機協作部門負責人,溫聞。我們調查局有很多部門很多科室,有數以萬計的臉,我估計你一下子認不完全……沒關係,以後叫秦招帶你慢慢熟悉。”
雁風潯做出一副乖巧的姿態,對她笑著點點頭:“好,謝謝姐姐。”
“哦喲。”溫聞一把捂住自己的臉,驚恐地轉頭看著古了閒,“哦喲古局,他剛才叫我什麼?”
古了閒瞥她一眼,心想,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這麼不穩重。被一個小孩兒隨隨便便一聲“姐姐”就給叫昏了頭。
可他也沒能說的上什麼,就聽見雁風潯以一副尊敬崇拜的口吻補充道:“啊,古局,我終於想起來您是誰了。”
古了閒以為他要用那種小兒科的手段來向自己示好,歎了口氣,擺擺手說:“不必說沒用的話——”
“外公跟我講過,來調查局實習的時候,務必要去拜會調查總局最德高望重的古先生。古先生有豐富的作戰經驗和對後輩充分的耐心,一定可以讓我學到很多東西。隻是昨天事發突然,還未來得及和您說上話。”雁風潯說完,對古了閒眨眨眼。
古了閒腦子一下沒反應過來:“你外公是誰?”
溫聞在旁邊給他補了一句:“辛霍老局長。”
古了閒的眼睛緩緩睜大,魚尾紋都被撐開,看向雁風潯的表情從驚惑再到感動,最後變成了一臉慈祥:“原來如此……我就說,看到這孩子的第一眼,就覺得哪裡不一樣。看來是身上帶著一股和辛老如出一轍的浩然正氣!好啊,好得很。”
溫聞忍著笑,沒說話。
古了閒已經先一步走近,攬著雁風潯的肩,態度和剛才大為不同:“你打小跟在雁江那個流氓頭子……呃……我是說,跟在你父親身邊,大概不太清楚我們調查局的很多事情,等這次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帶你熟悉熟悉總局。”
雁風潯乖乖點頭:“好的,前輩。那我現在先進去叫隊長起床?”
“好,我們就在這裡等……”
“隊長身體還沒有恢複完全,可能需要一點時間緩一緩。我會儘快帶他過去,隻是……”雁風潯有些為難地蹙起眉,說,“叫他起床稍稍有些麻煩,您二位大概也知道。”
“啊,是。”溫聞揉揉太陽穴,“我們特彆知道。”
古了閒抱著手臂搖搖頭,一邊感慨著:“秦招這個習慣不好,真的不好。”一邊就已經轉身往電梯走去。
“那我們先回總局,你……算了,我也不催你,秦招剛起床那兩三分鐘危險係數太高,你自己注意安全。”溫聞拍拍雁風潯的胳膊,頓了頓,又忽然說,“不過,能進他家門,你應該也危險不到哪裡去。”
說完,她一臉意味深長地看了雁風潯一眼,然後轉身走了。
雁風潯臉上的乖巧無辜一直持續到電梯門關上。
他轉身時,表情早已換了一副模樣。
帶著些輕佻戲謔,一邊關了門往裡走,一邊對裡面的人說:
“隊長,人是打發走了,但你今天好像必須要出門……怎麼辦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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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招正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神情凝重地看著自己。
從脖子到腰,他的皮膚幾乎找不出一塊均勻的膚色。連手臂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咬痕。
他用幾分鐘時間衝了個熱水澡,渾身上下都被搓得通紅,脖子到鎖骨那一截尤甚。可無論怎麼用力,咬痕還是相當顯眼。
任誰來看都知道那是牙印,找借口都無處下手。
雁風潯靠在浴室門邊,敲了兩下,道:“隊長,把門打開。”
秦招一言不發,眼睛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上還帶著一抹潮紅,很難說是生氣還是興奮後的餘溫。
但他的表情非常冷酷,周圍空氣都肅殺了起來。
雁風潯嘖了一聲,直接把門打開了。
秦招轉頭看向他,目光冷冷淡淡,有些煞人:“關上。”
“誰讓你不鎖門?”雁風潯不僅不關,還往裡走了一步。
秦招伸手去拿自己的上衣,被雁風潯半道截胡。他輕輕蹙眉,不太理解地看著雁風潯。
“你生氣了?”雁風潯也學著他板起來臉來,他低眉看著秦招,語氣不太開心,“是你要我這麼做的,現在你又要生氣?”
“沒有。”秦招稍微用力扯了一下他手裡的衣服,雁風潯沒有鬆手,他隻能解釋說,“我沒有生你的氣。”
秦招隻是在懊惱他自己,他怎麼能在一時衝動下,叫雁風潯咬他?
不,或許懊惱的不是咬這個動作本身,而是……
太超過了。
遍布的紅痕,怎麼看怎麼覺得觸目驚心。
秦招不知道應該怎麼和雁風潯解釋,他當時讓雁風潯“咬”他,是因為,秦招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從彆人那兒得到了疼痛反饋。那種新鮮感,讓他覺得驚奇。
但他起初以為是錯覺,有點不敢相信,所以想要雁風潯再做一次實驗。
正常情況下,咬一口是不會死人的。秦招抱著這種天真的想法,差點被雁風潯一口一口生吞了。
但秦招真的沒有生雁風潯的氣。
他很清楚,他作為一個高級異能者,一個力量和格鬥技巧都遠遠高於雁風潯的人,他有無數次機會推開雁風潯。
沒有推開,就說明他自己接受了。雁風潯沒有做錯什麼。
秦招還記得,當他讓雁風潯再咬他一下的時候,雁風潯其實是沒有立刻聽話的。
他半撐在床上,一隻手覆在秦招的脖子上,摩挲著那上面的第一抹咬痕,問秦招:“隊長,你知道人身體的什麼地方,咬下去最痛嗎?”
秦招當然不知道。
他渾身上下都沒有被人弄痛過,何以來作比較?
所以他隻能茫然地看著雁風潯,等雁風潯給他答案。
忽然,放在脖子上的那隻手抬了起來。
它懸空在秦招的皮膚之上,隔著幾毫米的距離,並未碰到秦招,但卻讓秦招有一種正在被觸摸的錯覺。隨著動作,雁風潯的手仿佛撫過秦招的脖頸,鎖骨,緩緩向下掠過腰腹。
“……!”秦招猛地抓住他的手,結果抓了個空。
雁風潯反手捉住了秦招的手腕,目光幽深,暗含笑意:“是手指啊。”
秦招莫名的愣了一下。
雁風潯挑眉問了句:“或者,你有其他想試的地方?”
“沒有。”秦招舔了舔下唇,問道,“為什麼是手指?”
雁風潯捉著他的手,指腹揉了揉秦招的骨節,笑道:“老話不是說了?十指連心嘛。”
秦招覺得好像有道理,但又有點古怪。
還沒想明白古怪在哪裡,雁風潯忽然一口咬在秦招的食指指節上。
鈍痛襲來,秦招卻不覺得恐懼。
“疼嗎?”
“……嗯。”
“那我停了?”
“不。”這種前所未有的痛覺反應令秦招短暫忘記了理智,他渾身仿佛過電般汗毛豎起,皮膚泛起一陣陣酥麻,“再來。”
雁風潯鬆開齒關,唇抵在秦招的指尖,輕笑了一聲:“除了手指,彆的地方要不要也試試?”
從秦招的角度看過去,雁風潯的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擋住了那雙深邃迷人的眼睛,但顯出幾分溫柔,於是他鬼使神差般應了聲:“好。”
伴隨著雁風潯牙齒忽輕忽重地磨蹭,秦招的手指,腕骨,小臂,他的腰腹,胸口和鎖骨,每一處都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
可奇怪的是,秦招的骨頭在疼著,心裡面卻癢癢的。
他好像昏了頭,失了分寸,連自己都沒有想明白就已經開了口,說:“可以用點力。”
雁風潯又笑。
但秦招分不清那是調侃還是彆的,隻聽見雁風潯說:“你彆惹我啊,正忍著呢。”
再之後,很多事情就不由秦招控製了。
正如雁風潯所說,是他要他這麼做的。
隻是沒有想到要帶來疼痛反饋,過程會如此漫長。
此刻清醒過來,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秦招臉色有些不好看。全是因為他在氣自己的不理智。
雁風潯冷哼一聲:“你憑什麼生氣。你想要痛我就讓你痛,你自己下的命令,承受不了了就凶我?”
“我沒有凶你,我隻是不習慣這種方式。而且留下太多痕跡,不好遮擋。待會兒我還要去……”
秦招企圖和他講道理,但又覺得錯在自己,於是便低了頭,“抱歉,是我太衝動了。我應該先了解一下為什麼你不受我傷害反應機製的影響,為什麼我可以感受到疼痛。直接讓你咬……不太好。”
雁風潯想,秦招這意思就是想要搞清楚,為什麼他能讓秦招恢複痛感。
雖然雁風潯也沒有答案,但他很清楚,要是真讓調查局的療愈師來研究他,說不定又要牽扯到他為什麼沒有勢元卻有異能。
這一步一步的就是把自己往坑裡埋。
雁風潯腦子一轉,張口就開始控訴:“那不咬,你讓我怎麼辦?揍你,踹你,拿刀捅你?”
秦招想說,不是這個意思。可雁風潯沒給他機會開口,直接走過去,伸出自己的手。
修長白淨的手指就這麼突然杵在秦招眼前。
雁風潯委屈道:“你看看我的手,像是能使用暴力的樣子嗎?我從小到大都尊師重教尊老愛幼,從來沒有打過架。所以,咬上幾口就是極限了。”
他說著,舌尖舔了舔尖尖的虎牙,像是在回想咬在皮膚上的觸感。
雁風潯有著一雙膚白細膩的手,沒有拿過刀練過槍,沒有繭,沒有疤,乾淨無瑕。
秦招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像挨著火一般被燙到,迅速收回,道:“確實是我沒有考慮周到。”
儘管雁風潯已經是個擁有完全獨立人格的成年人,儘管他20歲,身高188,一年花幾百萬請私教,身體素質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在校大學生,且被所有熟悉他的人評價為城府極深,難以捉摸。
但拋開一切事實不談,秦招認為他還是個孩子。
雁風潯太聽話了,所以他可能根本都沒有想過,陪秦招做這種傷害反應測試是有危險的。
秦招歎了一聲氣,依舊把一切歸咎為,他人生中初次獲得痛感,太失分寸了。
他向雁風潯鄭重承諾:“以後不會再讓你做這種事了。”
說著,秦招趁雁風潯分神,拿走了衣服,穿好以後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思考著怎麼遮擋等下才能不被人看見。
他決定去拿調查局秋冬的那件高領作戰衣,雖然非常不符合節氣,但至少能夠擋住這些痕跡。
就在秦招轉身往外走,和雁風潯擦身而過的時候,雁風潯忽然說了一聲:“以後也可以做。”
秦招愣住。
他找不出雁風潯這樣說的理由,迷茫地看著雁風潯:“為什麼?”
雁風潯垂著眸沒有看他的眼睛,但卻抬手輕輕將指背落在秦招脖頸處,在一處咬痕上好似輕撫一般掠過。
他表情斂去了平日常掛在嘴邊的笑,目光深不見底,眼睫擋住了燈光的照射,使得銀灰色的瞳孔失了色澤,晦暗不明。
當他開口,與他一直以來表現出的乖巧隨性不同,竟然帶著些不容置喙的低沉道:“你想要,我就幫你。隨時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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