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無法立刻推演出真相, 幻境之外,青蛟衝著尹蘿而去的那一幕仍然令蕭負雪在轉瞬間感知到了不同尋常,手臂一攏, 壓住了鬥篷的邊緣。
剛想探出腦袋的尹蘿:?
“是個修士。”
鮫人挑挑揀揀尹潯身上的東西,對青蛟道, “修為好像不低, 有金丹了。你讓我吃了他的金丹多好, 我和你來地面上就不用掐著時間回海裡了。”
青蛟檢查的動作一停,而後才道:“不行。”
“不吃金丹,身上總得有些珍玩吧。”
鮫人喜歡美麗的事物, 瞄準了儲物戒, 借著尹潯受傷的血跡和無意識的手打開了, 翻出來一堆東西。
青蛟製止無果, 隨他去了。
即便叫不出這些物品的名字, 光看也知道這些色澤純度極佳的物品價值不菲,乍看灰撲撲的黑色卷軸混在其中反倒格外顯眼了。
“什麼東西?”
青蛟的注意力跟了過來。
蕭負雪更靠近了些, 尹蘿跟著從毛絨絨的鬥篷邊緣探出腦袋。
他私心想阻止,理智告訴自己她遲早要知道的。
卷軸打開,滿是奇形怪狀的符號。
尹蘿表面全神貫注,發覺自己看不懂的那刻就很變通地飄了心思, 視線轉到尹潯身上, 和他旁邊被翻出來的那堆東西。
她拉了拉蕭負雪的尾指,指向卷軸上極為不明顯的血跡和尹潯的受傷處。
這兩處都有血漬, 那些珍玩上卻沒有。
要麼他是為了這卷軸受的重傷, 要麼他重傷昏迷前還要確認卷軸所在,不論哪種都說明這東西的重要性。
蕭負雪輕輕頷首,明白尹蘿的意思。
卷軸上的字形他從未見過, 默記了下來。
“是祭文。”
青蛟拿過卷軸,“我還未化形時遇見過一個劍修,他對祭文很感興趣,研究了很久,我跟著學會了些。”
鮫人質問道:“男子?”
“我那時隻開了靈智,沒有化形,對強者屈從是天性。何況他算是救過我,我現在的修煉方法也是從他那本祭文書上看來的。”
青蛟一邊試著翻譯一邊解釋。
鮫人冷哼不屑:“什麼樣的人也值得你跟隨?”
青蛟道:“他是蘇絳霄。”
鮫人不說話了。
這蘇絳霄何方神聖啊,報個名字出來就能把鮫人的不服氣完美鎮壓。
尹蘿發出“我也想”的心靈呼喊。
“用怨氣滋養魂魄……?”
青蛟貼近了卷軸,睜大眼怕看錯了,不可思議地喃喃,“逝去魂靈因怨盤桓人世,反之,則可以用怨留住逝世之人的魂魄。厲鬼怨魂一味填充離魂軀體,與鬼亂無異,而生人將死、未成厲鬼怨魂之氣,便能兩全。留住魂魄,再談複生——”
“複生?”
興致缺缺的鮫人這才湊了過去,“世界上真有複生之法?”
青蛟仍是出神的樣子:“這法子聞所未聞,我也不知真假。”
“怨氣還能這般用。”
鮫人心道人族就是狡猾,腦子也靈光,“既然如此,你能用怨氣修煉嗎?”
青蛟斷然拒絕道:“不行的。怨氣乃無主之氣,邪祟橫生,擾亂道心;刻意收集怨氣灌注生靈,豈非是在培養邪祟?即便能自控,也會逐漸失去神智。”
鮫人隨手打掉卷軸:“那這東西也沒什麼用。”
青蛟不大高興了,鮫人僵持了一小會兒,去拉青蛟的手說悄悄話,兩人一起把散落的東西撿回了儲物戒,然後不知怎麼的就開始親了。
尹蘿:“……”
蕭負雪反應過來後立刻捂住她的眼睛。
尹蘿:“……”
不捂還好。
捂了我們就真的很像特意來偷窺人家**的變態。
尹蘿扒拉了一下他的手,小範圍內產生了一場推拉搏鬥,再看過去——
昏迷不醒的尹潯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短暫的迷茫後眼神銳利地環視周遭,迅速捕捉到山洞內的另外兩道人影。
然後,目光和表情都這麼定格了。
……什麼叫沒有最尷尬,隻有更尷尬。
“你醒了?”
青蛟最先發覺,表現得相當坦然,“你的傷很重,我隻做了簡單處理。”
尹潯道了謝,拂過手上的儲物戒,手掌翻轉,兩樣流光溢彩的物品現出:“承蒙二位相救,小小心意,請勿推辭。”
“禮就不用了。”
青蛟壓住鮫人的手,“遇見了就是緣分,我們並不求財。”
尹潯把那兩樣物品放在一邊凸起的石頭上,屈身站起的動作有些困難,不失風度:“二位高風亮節,在下佩服。”
他抱拳一禮,告辭離去。
鮫人等人走了,去拿起物品,到青蛟面前同她笑著說話。
-
無人開口。
尹蘿打破寂靜:“你先前說要找誰告訴了青蛟,看來青蛟就是這麼得到方法的了。”
蕭負雪看了看她。
僅從表情,看不出難過與否。
尹家主多年來輾轉各地試圖尋求仙人複生之法,卻不知他與這樁怨氣養魂的事也有關聯。
所求就在眼前,他會否一試?
毋需深想就能得到的答案,關嶺此前發生種種可能正與此有關。
場景以青蛟和鮫人為中心開始變化,離他們越遠這種變化感就越弱。
方才還是兩人少兒不宜的場面,轉眼便在夜間海上與一蒙面黑衣人纏鬥。鮫人被一掌打出了內丹,青蛟飛身去救,險些喪命,靠著願力的庇佑得以帶著鮫人屍體逃脫。
青蛟輸儘了靈力,回天乏術,最終試著用“以怨養魂”的法子遁入海底來保全鮫人。
怨氣的收集很難,直接灌注怨氣會引發屍變,青蛟便將怨氣在自己身上過濾一遍,靠著“龍珠”承載的願力勉強維持平衡。同時,她逐漸將龍珠在照漁村的消息放出去,鋌而走險多吸收願力。
蕭負雪恍然大悟。
鮫人不是死在上月十五。
而是青蛟已控製不住體內過渡的怨氣,沒辦法再用願力作為平衡,收回了作為力量一部分的內丹,上月才開始就近食人。有修士前來,她就放出惡蛟出去迷惑,冒險上岸自然是有足夠吸引力的存在。
被怨氣支配的青蛟最想要什麼?
怨氣。
青蛟卻想吞噬尹蘿。
蕭負雪指尖發涼,拉緊了尹蘿的兜帽,不要繼續追查、同她一起在這裡長長久久平靜生活下去的念頭再度強烈起來。
種子破土,地底根係早已壯大。
蕭負雪抱著尹蘿往回走。
尹蘿頑強探出腦袋:“我們不看了嗎?”
“不看了。”
蕭負雪微抬上臂,巧妙變換了尹蘿的視野,“我們回家吧。”
尹蘿支棱起來:“回家成親嗎?”
蕭負雪靜了半晌,道:
“嗯,我們成親。”
“!!”
我終於要成親了!
我通關了!
有什麼比以為還有最後boss結果直達終點更讓人驚喜的?
萬事萬物拋到一邊,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阻止她結婚!
尹蘿風風火火地積極盤算各類所需,還記得要有個正正經經的婚禮,興致勃勃地同蕭負雪商量最快又齊全的婚禮方式。
此時再改口便像是反悔。
蕭負雪那點微弱掙紮的清明反抗無聲地消失,接過了采買的活計。成婚是大事,他並不讚同尹蘿在某些方面的從簡,堅持要定製的婚服。
“鋪子裡掛著的那兩件不就很好看嘛。”
尹蘿抓著他的袖子不讓走。
蕭負雪什麼都依她,唯獨這點不行:“婚服最好是獨一無二的。”
尹蘿眨巴著眼,試圖撒嬌蒙混過關。
“有寓意的。”
蕭負雪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是一種美好祝願。”
將帶有伴侶獨特構思的婚服穿在身上,在那一日締結誓約,寓意世間僅有的唯一,無與倫比的所愛。
“好吧。”
尹蘿無話可說了。
她倒是有心,偏偏沒做過設計衣服的活兒,說是隻添加與二人有關的圖案繡樣也可以,她杵著腦袋冥思苦想,那方蕭負雪早畫完了。
尹蘿靠過去看:“梧桐?”
蕭負雪點頭,耳根紅透了,並不和尹蘿對視。
尹蘿豁然開朗:
畫丁香花!
他送了她耳墜的!
緊趕慢趕終於到了挑選的吉日,尹蘿按照習俗大早上就起來裝扮,眼下蘊著淡淡的青黑。一半是為了結婚激動的,一半是她近來愈發頻繁地做夢,光怪陸離,總是有個聲音催促她去吞吃什麼。
天地為證,沒有親朋,儀式便簡化不少。
成完親,沒有通關提示,沒有所見改變,她還在這裡。
“我們,不洞房嗎?”
尹蘿問道。
鬢邊綴著的流蘇金飾折著燭火的光,分明耀眼,卻不及她半分明豔無方。
蕭負雪手裡還攥著她的蓋頭。
尹蘿抿唇笑著,喚道:
“郎君。”
“……”
他們已然成親了。
夫妻敦倫,禮之自然。
輕吻落在眉心,伴隨著深深淺淺的溫熱氣息蔓延向下。蕭負雪垂著眼,眼睫若有似無掃過尹蘿的面頰,停留在她的頸邊。
接吻時,他就閉上眼。
尹蘿莫名地生出不好意思,搭了眼簾。
“吃了他!”
“吃了他你就可以更強大!可以給我更多的怨氣!”
青蛟的面容驟然浮現。
尹蘿猛地睜開眼,迷亂間咬了下去。
蕭負雪悶哼了聲。
略微茫然地看著她,左眼眸底滲著顯然的紅。
“你的眼睛……”
尹蘿第一次發現這點。
蕭負雪聞言避了避,又迎上去,輕輕地吻她,猶帶著血腥味。
“嗤喀——”
自頭頂上方傳來的聲響類似屏障被外物重擊的崩裂響動,接著是地動坍陷,無數物體傾瀉砸落,碎塊飛濺。
“幻境要破了。”
蕭負雪早在第一聲就抱著尹蘿站到了安全處,這句話低得幾乎聽不清。
漫天崩塌的廢墟中,他慢條斯理地為尹蘿整好了衣衫,像之前那樣,同她貼了貼額頭。
“尹蘿。”
尹蘿抬眼:“嗯?”
他附在她耳畔,字句清晰地道:
“我是蕭負雪。”
左眼徹底被赤色染儘,正如這兩身融為一體的婚服。
異瞳近在咫尺,清澈澄明衝淡了妖異。
近乎示弱的表達。
……蕭負雪?
蕭負雪!!
尹蘿的神智和記憶隨著幻境的破碎一同回攏:啊啊啊啊瑪德結錯婚了!!!
想把她吞了就吞了,為什麼要搞成這樣!現在這樣她和要死了有什麼區彆!
蕭負雪感到尹蘿陡然間的僵硬,還未來得及安撫,肅殺琴音挾著勁風直衝面門而來,有如實質的音浪以靈力催化成了最尖銳的利刃。
天地變換,已是現實。
蕭負雪單手抱著尹蘿,堪堪用劍身去擋,音刃與劍鋒摩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撞上的那刻,其上裹著的厚重靈力猛然爆發,周遭空氣為之滯緩。
謝驚塵淩空抱琴,面容晦暗森寒。
尹蘿在蕭負雪的靈力屏障後也仍有些受不住,霎時白了臉,條件反射地弓了身子。
烏發飄揚,糾纏著赤色薄紗的嫁衣。
唇上染朱,頸邊紅痕,無一不彰顯著她經受的疼愛。
蕭玄舟抬首見到這副場面,毫無預兆地愣在了原地,空白過後,便是一片窺探不得的面無表情。
差點要忘了。
她當初是怎樣在他眼皮子底下與旁人私會的。
所以自然也可以一邊考慮著他的求婚,一邊同他的雙生弟弟穿上嫁衣。
……他們或許還洞房了。
蕭負雪有所顧忌,難免左右支絀。謝驚塵來勢洶洶,招招式式皆無餘地,刁鑽地要挑飛他抱著尹蘿的那隻手。
猶如那日蕭負雪要從沈歸鶴懷中搶走尹蘿,迫使沈歸鶴放手,情景再現。
蕭負雪不願放手,借著閃躲一個旋身將尹蘿放在了空地上。
尹蘿隔著斑駁樹影對上了謝驚塵的視線。
那雙漠然疏冷的眼睛幽暗無比,透不進絲毫光亮。
隻一眼,便令尹蘿心驚肉跳。
也就是這瞬間,蕭負雪背後空門破綻陡現。
聲聲催急的琴音如浪潮襲向背部。
蕭玄舟眸色一沉,提劍迎上。
“錚——”
鳳翎扇自斜刺裡冒出,倏爾展開撞上,清脆的一聲響。
“二打一,這是什麼道理?”
裴懷慎持扇的手青筋凸起,面上卻是雲淡風輕。
出現起就表現得事不關己的裴懷慎竟在此刻出手。
蕭玄舟平心靜氣、意味不明地道了聲:
“裴懷慎。”
裴懷慎笑眯眯地應:“蕭大公子。”
下一刻,劍、扇分離,又猝然撞在一處。
“蕭大公子有兄弟,我卻也要講義氣的。”
裴懷慎餘光瞥見沈歸鶴似要動手。
他們五人撞在這裡,處理這勞什子“龍珠”,兩兩打起來了,沈歸鶴當然不能乾看著。
琴音輔佐劍光,謝驚塵佩劍出鞘,重重砸落在沈歸鶴身前寸許。
煙塵激起,威懾昭然。
哈!
謝驚塵這瘋子。
裴懷慎目光一轉,無意掠過被隔絕在靈力衝擊外、無處下手的尹蘿,心頭滋味百轉,最終是句自己都說不清的感想:
果然。
赤色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