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靜謐安寧, 連風聲也不曾有。
澧苑中尹蘿的居所周圍埋著赤炎丹、引溫泉水以改變溫度,微風徐暖,陣風都被特殊方式栽種的樹木遮蔽了, 是早年裴懷慎的身生父母修建澧苑時有意為之。
到了涉義的這座宅子,裴懷慎照著吩咐下去了, 不如澧苑在最初輔以五行之術,隻能用陣法來維持宅子內的風平浪靜。
今日才覺終究不及。
沉悶得死寂。
“她用了奇詭的法子跑了,應該是某類禁術。”
良久靜默後,裴懷慎開了口。
“逃跑過程中摔了腿,又沒靈力, 按理說跑不了多遠,但我的人沒找到她。”
謝驚塵冷眼盯著他,表情難看到了極點。
裴懷慎說兩句,臉頰傷處牽動便陣陣抽痛,索性用舌尖猛力地頂了下傷處, 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 他繼續道:
“要麼有人接應, 要麼是她被擄走。她和幕後人串通的可能性不大, 在我這裡她沒有拿走任何東西, 所作所為隻是為了逃走。”
如果一開始的繁花閣就是個局, 從結果來看她什麼都沒得到。
這個局就不成立。
裴懷慎話鋒一轉:“傳信給你的人用意顯然,是為挑撥你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能拖延我們找到她的時間。”
謝驚塵自然知道當下最該做的是什麼。
有很多事要問清楚, 但不是現在。
他步履匆匆離去,走到門邊,忽而折身, 再次搗了裴懷慎一拳。
半點沒留手,重重砸向胸腹處。
裴懷慎沒用靈力去擋,被揍得眼前一黑,卻抽著冷氣笑了出來。
能當面打,兄弟就還有得做。
“謝驚塵!”
裴懷慎齜牙咧嘴地壓著胸腹,提醒道,“知道她失蹤的人不多。”
……
“宋家被滅門了。”
裴懷慎將一遝密信隨手扔到謝驚塵面前,自己走到一旁先倒了杯水喝。
這習慣有些江湖氣,是成天在外天南海北地跑活計、停下來歇一歇才能喝口水的後遺症。
私底下無傷大雅,他懶得遮掩。
近些天來兩人分彆行動,裴懷慎調了人手地毯式搜索尹蘿,卻也沒落下自己的事。
謝驚塵掃了眼,並未打開。
裴懷慎手上續著水,瞧見這幕,眉尾高高挑起一瞬:
行行。
謝大公子現在是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他理虧,活該他當回孫子。
“滅門不是今日,查的時候順藤摸瓜出宋家小姐多年前的一樁風流韻事。”
裴懷慎瞥到謝大公子終於會過意這樁事不可能是無緣無故送到他跟前,紆尊降貴地去展開了那堆信件,無聲地“嘖”了下,言簡意賅地道,“宋家和周家聯姻之前,這宋嫻身邊曾有隻化了形的九尾狐,感情不錯。九尾狐不願宋嫻聯姻,宋嫻以早年被周家公子相救虧欠為由,讓這九尾狐心甘情願地獻出心頭血,用來治療周家公子的病根。”
他把話停在這裡。
謝驚塵正好翻到那一封,上面寫著:周寥日漸起色,宋、周兩家定下婚約。
“然後?”
裴懷慎彎了下嘴角,並不像笑,幾許淡淡的嘲諷:
“然後麼,這九尾狐就被關了起來——稀奇又難得,除了血還不曉得有多少寶貝,怎甘心放過了。誕下一子後,九尾狐死命反抗,帶著孩子逃亡,最終還是被宋嫻抓到了。本體被家養的醫師取而用之,拿去研究藥用了。”
謝驚塵條件反射地蹙了眉,繼而注意到這段話中更為不同尋常的某個信息:“……‘誕下一子’?”
裴懷慎收了笑,化為另一種高深莫測的神情:“九尾狐不忌男女,有了血誓或深愛之人,都能生育。”
說完,他倒是喃喃:
“若有血誓,這九尾狐說不準還能保住性命。”
根據傳回的消息,九尾狐逃亡路上被抓,是宋嫻使了苦肉計。明明是妖,居然信了這顯而易見的陷阱。
即便有血誓,保下了性命,或許又是無儘的折磨。
血誓。
謝驚塵幾乎立刻想起了尹蘿身邊的那隻半妖,尹家花園中露出的狐尾,他不會看錯。
九尾狐,孩子。
謝驚塵攥緊了手上的這疊信。
那隻半妖會不會已經有了她的孩子。
她會因為孩子……
裴懷慎看謝驚塵神情愈發怵人,心裡的猜測更篤定了幾分:
“撞見的人說那天宋家公子宋詠延獨自從大門走出,全家上下除了他無一幸免,都道是他殺的。可他為何要屠儘對自己有助益的家族?我與此人近期幾面之緣,實在看不出他有失心瘋——倘若他是當年那隻九尾狐的半妖之子,掌握了幻形之術後,前來複仇的呢?”
“我和尹蘿交談中,她曾提起過九尾狐的幻術,我問她無緣無故為何會有此關聯,她避而不答。”
裴懷慎顧不得避嫌。直截了當地道:“謝驚塵,她身邊是否有什麼半妖?”
“……”
謝驚塵放下那疊邊緣褶皺的信紙,“有。”
裴懷慎揣度著:“九尾狐?”
謝驚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她與半妖九尾狐有血誓。”
裴懷慎:“……”
平地驚雷都不足以描述裴懷慎聽到這句話時的震撼。
謝驚塵啊。
這可是謝驚塵。
驕矜自傲,目下無塵。
他搶人家的未婚妻就算了。
他知道尹蘿和半妖板上釘釘有了血誓,竟還要強娶。
裴懷慎簡直想問他,到底是有什麼事值得他這麼喜歡?
不是問這話的時候。
一時間,巧言善辯如裴懷慎,也無話可說了。
半晌,裴懷慎才道:“九尾狐、半妖、宋家、曾刻意接近,事情就串起來了。血誓可知曉對方所在,這信無疑是半妖發的。”
前段時日有一妖狐在中洲北部起了勢,這倒方便他們順著查了。沒多久,一封信又送到了謝驚塵手中,言及尹蘿身處東洲沿海。
“自曝其短。”
半妖應當是不知道自己身世暴露才會延續這手段,在裴懷慎眼裡無異於露了破綻,“看來能徹底排除他與幕後人有關聯的可能了。”
沒道理當初能從謝驚塵和沈歸鶴手底下帶走人,現在卻束手無策隻能借他們的手。
裴懷慎看向謝驚塵,頓了頓,道:“我們這便去東洲?”
“……當然要去。”
謝驚塵抬首,面上不見半點情緒起伏,“我不會讓人把她從我手上搶走第二次。”
-
若說來此地見到蕭玄舟和沈歸鶴,知曉了來龍去脈,謝驚塵還存著理智,這一劍下去可真算是無差彆地發瘋了。
奇異的是沈歸鶴竟也不躲閃,任由佩劍砸落身前,手上極快地凝出咒法,同樣迅捷地衝著謝驚塵和蕭負雪中間去,擋下了這堪稱殺招的一擊。
想拉架?
裴懷慎意識到這點,啞口無言。
下一刻,湧現的暗衛便將沈歸鶴團團圍住,站位講究,是人陣。
原以為尹蘿受困,帶上的暗衛卻在此處派上了用場。
有心想勸。
怎麼勸?
幾日不見,蕭家二公子也同她有了糾纏。謝驚塵再能忍,親眼目睹這對穿著嫁衣的“璧人”也失了考量。
不讓他將這口氣發出來,遲早要燒成更大的火。
來後發覺尹蘿不是想象中的那種“危險”,謝驚塵曾問裴懷慎:“她為何不來找我?”
說是問,更像是自言自語。
裴懷慎當時預感已經極壞,思緒飄著,如實道:“她知道召靈探問,不敢來找你。”
這話無異於說先前的尹蘿死了。
“……”
謝驚塵不言不語,近乎死氣沉沉的壓抑。
裴懷慎便改口:“可能她是有彆的事耽擱了。”
誰能想到,“彆的事”是嫁給了彆人。
劍修、音修、眾生道、咒法齊聚一堂鬥法,光是靈力對衝就足夠震懾周遭,招招利落令人眼花繚亂的絢目。隨便拎出去都在江湖上叫得出名頭的人物,混戰的源頭……卻是個平日裡看上去嬌氣又羸弱的病秧子。
裴懷慎被流雲劍震得手麻,過於淩厲厚重的劍意令他無法分出更多的靈力抵擋,否則靈力屏障定會被劍意所破:
“蕭大公子,怎麼連自己的親弟弟都看不好?”
“裴二公子。”
蕭玄舟客氣回敬,流雲劍身下壓,語調溫和地平平道,“中洲局勢不穩,家事龐雜,如何遠赴他鄉?”
裴懷慎猛地掌心翻轉,鳳翎自扇面延展而出,鳳凰清嘯,將這一劍擋了回去:“哪裡比得上蕭大公子家中著火麻煩。”
無謂口舌之爭。
嘴上功夫擾人心神,淺顯但有用的手段。
“裴公子又是以什麼立場站在這裡?”
蕭玄舟抬眸,目光洞察銳利:
“隻是為友人出頭嗎?”
鳳凰虛影與化風為形的劍意相峙,互不相讓。
裴懷慎笑意真切:“那不然還有什麼?”
琴音曲調悅耳,卻無暇欣賞。
蕭負雪持劍而立,身後海潮迭起,風浪空氣在他周圍自然而然地緩慢變幻,隨他的聲息形成同頻共振。
眾生道感悟萬物。
進而調動萬物。
琴音無形,萬物有形。
尹蘿混亂了好幾秒,確認不是什麼缺德的幻境疊加,都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擋在靈力屏障外了。
得先製止這場亂局,打下去沒有好處。
蕭負雪的白給不知道是否受幻境影響。
謝驚塵對“魂飛魄散”的態度未明,婚事未成還看到這一幕。
蕭玄舟……彆提了又是綠色光芒!
選誰都不對。
哪個選項都有潛藏危險。
尹蘿都幻聽自己腦中轉速摩擦出的聲響伴隨著火花一路飛濺——
對了!
在幻境裡看到過的尹老爹!
他身上帶著以怨養魂的法子,這個一定和尹蘿身上的怨氣有所關聯,暫且用來做“魂飛魄散”的迷魂借口。
尹蘿抬頭,根本看不清,沒被靈力波及到已經是這幾位神仙大發善心了。
製止住謝驚塵,就能最快結束亂局。
尹蘿判斷完畢,大喊道:
“謝驚塵!”
蕭負雪動作不自然地遲滯,回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渾然天成的領域有了空隙。
琴音無孔不入地襲來,蕭負雪受了一擊,身形不穩地急速後退,嗓間湧上血腥氣。
“謝驚……”
尹蘿的第二聲都沒喊出去,謝驚塵身影如鬼魅落到了身前,完完全全遮蔽了她的所有視線。
“我在幻境中看見了我爹。”
手腕被大力握住,尹蘿渾身一抖,心跳得極快,來自謝驚塵身上的壓迫感從未有過,這是修士所擁有的絕對實力。冰冷駭人的眼神難辨情緒,本能的危機感不斷地在催促她逃離。
“繼續。”
謝驚塵猛然將她拉近,不給她分毫逃離的可能,危險之外卻是反常的靜,連語調都是壓低的,“說啊,什麼理由能讓你同他成親?”
尹蘿控製得了自己的情緒和思維,控製不了這具身體的細微顫抖,她出口的聲音便也跟著不平穩:“那是幻境中我——”
四周散落的樹葉聚起,花簇般團團打了過來。
沒有多麼強烈,更像是種警示。
蕭負雪站立不遠處,唇邊溢出的血跡已經被他擦拭乾淨。
“叩請八方,敬告天地。
我與她婚約已成。”
蕭玄舟目光投來。
“謝公子。”
蕭負雪目不斜視,劍鋒所指,正是謝驚塵握著尹蘿的手,“請放開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