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 沒有哪家的大人寒暄場合對於小輩來說能是愉快的。
作為尹家家主,尹潯的社交技能可以說是點滿了。從上次相見到謝驚塵的近況與修煉,再到謝家和裴家的合作, 延展至綏遊的風土人情,其中穿插著數不清的溢美之辭和場面話炫技,旁聽的尹蘿都要呆滯了。
反觀謝驚塵,固然一如既往的話少, 可場面上的話一句不落, 儼然很熟悉這種場合。
再加上個技巧圓融嫻熟的尹飛瀾,這場景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其樂融融”。
給他們足夠的時間門估計能把整個修真界近幾年的發展都盤一遍, 說的話還不帶重複的那種。
世家寒暄,恐怖如斯。
蜜水已經見了底。
尹蘿不知道尹飛瀾是怎麼偷梁換柱的,沒冒然行動, 摳摳搜搜地把剩下那點喝完了,聽見話題又絲滑轉移到了綏遊的嫁娶習俗。
說是大婚前夜, 新郎要整夜抱著新娘以示恩愛永好,於子時在門前懸掛親手編織的花穗,若斷則不吉。
……尹老爹聽到這個話題就沒有想想她的婚事嗎?
“結婚”這項通關條件中, “媒妁之言”高於一切。
即是說, 有婚約在身的角色不可攻略,好感無法提升;若與角色在家族勢力上達成婚約, 那麼隻可與本角色完成通關,好處是可以無視對方好感高低。
並且一定要是正兒八經的舉行婚禮,過家家式和天地為媒都不算。
要不是有這個限製,尹蘿早幾百年跟著人私奔,隨便找個地方把婚結了速通回家。
相比起第一次的坐等結婚,第二次重生, 她出於好奇和試驗這遊戲設定判定程度的雙重想法,在尹家隨便找了個看上去比較有野心的侍從,拉著他先試了一遍潦草版婚禮。
找了個紅布,對著天地拜了一遍。
沒用。
侍從感動地告訴她,將來一定會給她補上風光的婚禮。
尹蘿也非常感動,跟侍從說機會就在眼前,他們現在就可以私奔去辦風光婚禮。
侍從震撼、糾結、思索,最終答應。
他們就挑了個偏僻的地方,和侍從的老家毫不搭邊。然後光速采辦了婚禮所需,還請了證婚人,捏了個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家中遭難、父母雙亡,但相依為命感情深厚的真愛!
走完了整套流程,還是沒用。
當晚尹蘿就在夜間門集市被刀了。
人群暴動,可以說是意外。她直覺認為不是,但還不如第四次死得指向性明顯。
下一次尹蘿忙著去提前婚約,喜提禁閉兩連環。
第四次重生。
她試過解除婚約,尹飛瀾頭一個不同意,派人嚴加看管致使她甚至邁不出梧桐苑,打草驚蛇現場版。
兩次都沒機會再見那名侍從,她也沒心思額外找人。
直到這回時間門提前。
尹蘿才在充裕的情況下特彆注意了,尹家沒有那名侍從,想來是時間門不到還沒進來。
否則高低得給他安排升職套餐,算是錯位補償了。
……
尹蘿一心二用地聽著他們寒暄。
綏遊嫁娶習俗的話題是從謝驚塵的一位堂哥延伸過來的。
那位堂哥同北洲寧家的一位小姐有婚約,守夜當晚這小姐精神愈下、逐漸不醒,才發覺事有蹊蹺。原是寧家遠在北洲,本就對綏遊的習俗不甚了解,更沒想到謝家家風如此嚴謹,卻會遵循習俗,婚前同新嫁娘待一整晚;家中歹人給小姐下了藥,為的是大婚當日令小姐在堂前昏倒,阻撓這樁婚事。
繼續深查下去,這小姐原來早已與家中護衛生情,此局便是二人聯手設下。為的是拖延時間門,好在兩家兵荒馬亂之時逃出去。
尹蘿:“?”
這故事聽著怎麼有點耳熟。
雖是謝家旁支,可相較之下也高出寧家,事情又本是寧家理虧,兩邊拉拉扯扯的。這位堂哥忽然站出來說,不必繁瑣賠償,婚事照舊。
對外就說是那名護衛圖財害命,將事情就此掩蓋過去。
堂哥的父母不肯同意,言及這樁婚事本就是堂哥強求來的,如今卻致家中顏面無存;寧家小姐更是不願見心上人赴死。幾日後,堂哥、寧家小姐、護衛三人一起消失了。
“……”
故事都講到這兒了,你們倒是接著往下說啊!
尹潯道:“聽聞至今沒有行蹤線索?”
謝驚塵面色淡淡,瞧著並不關心:“是。”
尹蘿:!!!
可惡啊!
這和看到一半的小說突然太監有什麼區彆!還是斷在高|潮部分的那種!
尹潯沉吟半晌:“我從鹿鳴山歸途中,在一處偏僻村落發現了謝家法陣的痕跡。”
謝驚塵動作微頓。
尹家主說這話不可能是無的放矢。
前面那些鋪墊儘在此處了。
是想要他拿什麼來換這條消息?
謝驚塵漠然道:“許是家中哪位子弟遊曆去了附近,不足為奇。”
“原來如此。”
尹潯八風不動地道,“聽聞小女院落的陣法是由謝公子親自布下,更費心為整座宅院籌劃,為此頗耗心力,隻恐耽擱了謝公子的事。”
謝驚塵看了眼尹飛瀾。
尹飛瀾亦蹙了蹙眉。
合著是想讓謝驚塵趕緊走啊。
尹蘿咂摸出味兒了,怕是謝驚塵面子上過不去,還搭條消息送。
這說話是真彎繞曲折,九九八十一彎。
謝驚塵目光凜凜,毫不回避地道:
“我與貴公子既已約成,一諾千鈞,不可輕毀。尹家主這般急切,莫非擔憂暴露什麼?”
好剛!
竟然在尹家的地盤上和尹家家主直接杠上!
尹蘿聽謝驚塵離家遊曆的事,總不大能和眼前這個冷刻寡淡的人對上,這一刻方才發覺他內裡反叛不假。
駁了尹老爹的話不說,還直指彆有乾坤。
叛逆得不是一點點啊。
尹潯不出意料地震怒,手拍在桌面,掌風蘊含的靈力掀起風浪。
“謝公子慎言!”
尹蘿身為在場唯一一個沒有靈力的人,被波及得最嚴重。
她克製著高修為威壓帶來的難受,渾身抖了兩下儘力穩住了。
謝驚塵僅憑眼角餘光便能看清她瞬間門蒼白的臉色,他收斂神色,不甚明顯地放低了自身的威脅:“無心之言,尹家主見諒。”
尹潯目光掃過下方,慢慢道:“你與小女曾有婚約……終究不妥。”
謝驚塵呼吸稍滯,嗓音冷淡:“我與令愛從無逾矩。”
尹蘿感覺自己不該在這片戰場中:
……啊?
這還有我的事嗎?
尹潯:“話雖如此——”
謝驚塵已經起身:
“叨擾多日,是在下考慮不周。城中客棧居所眾多,在下會自行安排。”
他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動作雅致標準得可以拿去當範本教導世家子弟,與之相反是他禮畢後便就勢離去的舉動,毫無“禮節”可言。
然而他連走路的步伐都賞心悅目得挑不出錯處。
這樣恭謹周到。
又分外目中無人。
謝驚塵走後。
尹飛瀾幾乎是立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父親!你——”
尹潯打斷了他的話:
“你這段時間門都做了什麼?”
尹飛瀾臉色突變,呼吸兩度,低聲地喊了句:“家主。”
在尹潯視線轉過來的時候,尹蘿就乖巧地告退。
她看出來了。
尹老爹和尹飛瀾不同,刷親情值基本是無望了。
接下來的場合也不需要她參與。
虧她還特意換了身衣服。
算了,就當過來聽八卦的了。
尹蘿回去的路上盤算著該給蕭玄舟發什麼樣的信。
這是應急手段。
見不了面又追不上去,一個月於他人來說算不了太久,隻有她自己才需要爭分奪秒。
那就寫信刷存在感好了。
尹蘿正想著,看見謝驚塵靜佇道旁,像是在等人。
她腳步慢了些。
謝驚塵已經朝她走來。
“尹二小姐。”
謝驚塵喚她,聲音與平時並無二致,清冷冽然。
沒記錯的話,這還是謝大公子第一次主動湊到她面前來。
尹蘿點了點頭:“謝公子有何事?”
謝驚塵沉默片刻,忽然向她欠身行禮:
“借住尹家,是我之誤。”
……來道歉的?
就為了這事?
尹蘿剛還誇他一身反骨,沒想到他還真被這事影響到了。
“我不曾放在心上。”
尹蘿微笑道,“你我婚約本是玩笑,不當在意的。”
“……”
“何況我回到尹家時日不長,這玩笑的開始結束我並未參與,有時聽著就像是彆人的事。”
尹蘿語帶寬慰,“謝公子實在不必掛懷。”
“……”
謝驚塵面無表情地道,“尹二小姐所言甚是。”
尹蘿聽了好幾句沒有陰陽怪氣的天籟,心情頗好,再次頷首後邁著輕快的步伐離去。
要是蕭玄舟的聲線沒那麼溫和——
稍微冷淡一點,更明澈一些。
就是完美代餐了。
【見信如面。
……】
信剛寫了個開頭,尹蘿就卡住了。
她打遊戲攻略計如微也就是瘋狂送禮物,沒搞過寫情書這種活兒。
而且她沒有靈力,不能自己操作送信,內容還得由遞交的護衛再看一遍,寫得太肉麻過火也不行。
尹蘿思前想後,廢了前一張紙。
隻寫了五個字:
“盈盈一水間門。”
正好護衛到了外間門。
尹蘿拿著疊好的紙走出去,看見這名護衛身上的謝家家紋,拿信的手略往後放了放。
“尹二小姐。”
謝家護衛恭敬地舉起盒子,置於尹蘿眼前,“這是我家大公子送您的歉禮。”
尹蘿:?
沒記錯的話,她和謝驚塵不久前還見面了。
他剛才為什麼不自己給她?
守二上前接下,替尹蘿打開盒子。
珊瑚釵?
色澤濃烈,赤色鮮妍,通身沒有半點雜質。
光是看著就能知曉是上品。
這麼個東西,確實不可能隨身帶著。
尹蘿懷疑自己可能有什麼被動收禮物的技能,還越收越不便宜。
既是歉禮,就沒有回禮一說。
立馬送個東西也怪怪的。
尹蘿決定開啟世家必備寒暄技能:“你們準備住到哪裡去?”
謝家護衛:“大公子尚未定奪。”
尹蘿點了點頭:“這樣啊。”
謝家護衛:“是。”
“……”
“……”
尹蘿乾巴巴地往寒暄技能上加經驗:“辛苦你跑一趟了。”
謝家護衛:“這是小人應該做的。”
尹蘿實在接不下去了。
長袖善舞這事果然不是誰都能乾的。
她示意守二給賞錢。
謝家護衛連忙擺手推辭:“多謝尹二小姐好意!尹二小姐滿意便好,小人不能收賞錢的……真的真的!要讓主家知曉,是要責罰的。”
啊這,賞錢都不能收。
你們家好嚴格。
尹蘿心有餘悸地想:還好掛在身上的婚約不是謝家,否則什麼傳信放煙花,估計婚前見個面都得被教訓——大婚前夜倒是能見一整夜。
這麼點時間門,再速成的攻略都過不了關吧。
……
護衛出了尹家宅院,快步走到隊伍中段,在無垢影車前停下。
“大公子,東西已送到尹二小姐手上。”
“嗯。”
車內傳來短促應答聲。
護衛靜等了一陣,習慣了自家公子的寡言少語,正要退開,就聽得裡面傳來一聲辨不清情緒的問話:
“尹二小姐可說了什麼?”
護衛詫異不已,慢了回答:“她問了咱們的住處。屬下據實以告,未曾定下具體住所。”
四下寂然。
無垢影車上的鈴鐺卻沒有響動。
大公子素來安靜,如非必要,可以整天都不發一語。
所以他主動問的事,必定很重要。
護衛絞儘腦汁,終於又想到一點,語氣都不由得抖擻了:
“尹二小姐似乎……有信給您!”
-
立地合道是不可能合道的。
隻有練練暗器,鍛煉身體、靈活四肢這樣子才能夠生活得下去。
計如微的情況不比現在的尹蘿好到哪兒去。
“計如微的眼睛傷了,引發了身體上的弱症,被困在蒼溧海邊了。”
頂著臭臉的尹飛瀾帶來了這個消息,不由分說把尹蘿桌上的那盤葡萄吃了兩顆,立刻酸得眉眼打結,“……誰端上來的?這種東西都敢給小姐吃?”
話裡已明顯帶了質問的意味。
尹蘿忙道:“是我要吃酸葡萄的!兄長可以試試旁邊那疊桃花酥。”
尹老爹歸家後,尹飛瀾肉眼可見的暴躁了。
區彆於以前,是更為壓抑而陰沉的情緒,看著好像平靜了點,實際更易燃易爆炸。
所以說好的家庭氛圍是多麼的重要啊。
尹蘿一邊給尹飛瀾倒茶,一邊感歎。
尹飛瀾端起來,都沒喝就放下了:“你的金絲蜜用完了?”
“沒有。”
尹蘿指了指另一個白玉雕花壺,“知曉兄長不愛甜,特意換了壺茶水來。”
尹飛瀾這才止了“隨時問罪”的架勢,將茶水一飲而儘,未完的話又繞了回去:“計如微性子孤僻古怪,不肯去見隱居的醫聖,幸好沈歸鶴就在兩洲交界,強拉著他去了。——這兩人是多年好友,計如微獨斷專行、難以相與,卻還是會給沈歸鶴幾分面子的。”
尹蘿當然知曉。
正因為知曉這點,當初起了攻略的心思,才會挑中計如微。
這是沈歸鶴關係最好的朋友,肯定不會錯的。
當然到後面計如微的好感死活不漲,她是有點較勁的成分了。
計如微一天不來,她的護身法器就一天沒有著落。
不知道他來關嶺的時候,沈歸鶴會不會跟著來?
即便是肯定的答案……好像也不能怎麼樣。
她不在那個遊戲角色裡,無論角色存在與否,沈歸鶴都不會認識她。而她也更想要回家。
或許沈歸鶴會帶來禁術逆轉的好消息。
大約這就是他們最大的交集了。
“勞兄長費心了。”
尹蘿壓下思緒,轉而關切道,“兄長心情似乎不大好?”
尹飛瀾默了一陣:“父親今日試過我的修為,說我長進太慢,欲讓我閉關。”
“……”
還真是嚴父路線。
“父親說得對。”
尹飛瀾眉宇沉沉,蘊著化不開的陰鬱,“關嶺生亂還要依靠外人,是我之過。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如何能護得住親人城池。是我鬆懈不勤,不知改進。”
他在ktv你啊哥!
你半點都聽不出來嗎!
尹蘿按住他的手臂,一時間門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隻能先遏製這樣近乎自我否定的說法:“不是的!兄長,不是這樣!”
尹飛瀾愣了愣,聽她喊得有些激動,想安撫她。
可她牢牢地按住他,生怕他跑了似的。
目光灼灼,明亮而隱含薄怒。
“他……父親說的話不是金科玉律,並非全然都是對的。”
尹蘿組織著措辭,臉色不大好,字句認真地道,“閉關修煉固然會有更大的修為長進,可這不是兄長如今受責備的理由。如果一開始便期許兄長既能打理關嶺內外,又要有閉關那般的進步神速,父親合該去廟裡請個神仙回來。要麼他自己便該在家中,做好家主該做的事——”
“柒柒!”
尹飛瀾喝止住了她的話。
越說越不成樣子。
這都要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尹蘿噤了聲,即刻收回手。
“我不是那個意思……”
尹飛瀾有些慌,試圖挽回,“隻是你這樣說,實在目無尊長。”
尹蘿依舊不說話。
尹飛瀾詞窮,連解釋的話也不敢說了:“我不是要責怪你,我知曉你是為我,我……”
“你看。”
尹蘿注視著他道,“兄長,這就是在利用你對親人的看重,不必多做什麼,你自己就先反省自己了。父親也是這樣做的。”
尹飛瀾:“……”
尹飛瀾明白了她的深意,緊繃的口吻不自覺軟化:“你啊……”
他摸了摸她的鬢發,動作輕柔,目光隱含憂慮:“父親說你行事荒唐,要將你送去定陽。你可怎麼辦呢?”
最後那句輕得不似問句,更像是滿腔無處安放的擔心糅合出的一句歎息。
尹蘿沒明白這火怎麼突然燒到自己身上來:“……啊??”
怎麼又有我的事?
這爹回來就是專程搞破壞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