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經到了靈舟內部的鬱雪融,察覺到外面情況有些不對,趕忙轉過身,又朝靈舟入口處快步走回去。
還沒等看到雲台上發生了什麼,鬱雪融卻先聽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傅孤塵的嗓音依舊冷淡,此刻遠遠地從雲台上傳過來,並不算清晰,但鬱雪融還是立刻聽出了是他。
可是……傅孤塵不是說,在學宮等自己嗎?
鬱雪融一愣,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傅孤塵在騙他。
一下子好多情緒湧上來,讓他鼻尖都有些微微發酸。最開始的一點驚喜,然後是擔心、生氣,還有更多說不清過的情緒。
傅孤塵根本不在學宮,他那樣說,隻是想讓自己能安心過去。
那傅孤塵想做什麼?
鬱雪融一邊想著,一邊腳步卻並沒有停下,一路小跑到了靈舟的甲板之上,連鬱晚在身後叫他都顧不上了。
雲台之上,半空中烏雲沉沉,烈風陣陣。
在一片晦暗之中,鬱雪融一眼就看到了傅孤塵的背影。
他背對著鬱雪融的視線,身上一襲黑衣,手中長劍亦是沉沉黑色,幾乎要沒入遮天蔽日的暗影之中。
但劍鋒似如霜雪,在天地晦暗的光影之間,綻開一抹不被摧折的寒光。
就在鬱雪融想要開口叫住他的時候,耳邊卻忽然傳來另一個聲音,散漫而帶著捉摸不透的笑意,那是沉壁的聲音。
“雪融,到我這裡來。”沉壁的聲音噙著笑,語調竟是少見的溫柔,甚至像是某種耐心至極的輕哄,“不是說好了,要留在蓬萊嗎?”
沉壁並沒有真正開口,他的聲音像是直接繞在鬱雪融耳邊,說給他聽。
鬱雪融神情瞬間怔了一下,眼神有些愣愣地抬起,看向沉壁所在的方向。
與柔和輕哄的聲音不同,沉壁那雙暗金色的眼眸中,此刻眼神沉鬱如暗潮。
晦暗的金色如漣漪般一圈圈擴散開,仿佛隔著很遠,倒映在了鬱雪融淺色的眼眸之中,連帶著他意識之中淡金色的霧氣,也濃鬱起來。
鬱雪融愣了下神,似乎就要邁出腳步。
但忽然間他皺起眉,抬手按住了額側,混亂的思緒和細密的疼痛,忽然湧了上來。
就在鬱雪融開始覺得難受的時候,他的雙眼被修長的手掌覆蓋住,將那倒映在他瞳孔之中,不斷擴散開的暗金色,徹底隔絕開來。
下一刻,鬱雪融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懷抱,有些涼,卻讓人覺得安心。
“不要看他的眼睛。”傅孤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和他的懷抱一樣有些冷清,“等一會兒你隨他們去學宮,這裡很危險。”
暫時的黑暗之中,鬱雪融思緒中的混亂漸漸被撫平。
“那你呢?一起走。”鬱雪融一邊問,一邊摸索著,緊緊拽住了傅孤塵的衣袖,仿佛一鬆開,傅孤塵就會再次從他身邊不見。
傅孤塵似乎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候
,鬱雪融感覺到傅孤塵的另一手,很輕地撫上了他的後頸。鬱雪融立刻反應過來,傅孤塵又想像上次離開時那樣,把他弄暈過去。
鬱雪融手上拽得更緊了,開口時明明是咬著牙在威脅,卻帶著點微顫的泣音:“你要是敢又把我弄暈過去,我就……就再也不理你了!”
傅孤塵好似遲疑了一下。
但下一刻,鬱雪融感覺到頸後微微一涼。
他昏睡過去,睫毛輕顫著,在傅孤塵掌心留下潮濕的水霧。
傅孤塵抱起鬱雪融,將他交到了鬱晚手上。
謝凜抹去眉心上的血痕,縱身躍上靈舟,他朝傅孤塵一頷首。之後便啟動了靈舟,帶著鬱晚和鬱雪融,快速朝蓬萊外駛去。
靈舟在昏暗的雲層間,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然後隱沒其間。
令人感到有些驚訝的是,沉壁這一次,竟然並未阻攔。
剛才他隻是一直看著鬱雪融,暗金色的瞳孔之中,先是浮現出不解,然後又漸漸明白了些什麼。
沉壁意識到,自己在鬱雪融意識之中設下的幻術,始終沒有完全起效。
他放進去了很多溫和美好的“記憶”,從如何遇見、相識,然後逐漸關係變得親近,最後順理成章地喜歡上彼此。
然而到最後,這些“記憶”也並沒有全部生效。鬱雪融對他的認知,始終停在了朋友的定位上——很重要,很親近的朋友。
再接下來,便無論如何都沒法再前進一步了。
是因為傅孤塵的存在嗎?
沉壁看著那艘靈舟,漸漸駛向蓬萊仙山的邊界,也並未派人去追。畢竟接下來這裡必有一場惡戰,他也不願意因此傷了鬱雪融。
何況,光留下人又有什麼意思。
沉壁眸色深沉,他笑了笑。
沒關係,等他殺掉傅孤塵,拿到他手上剩下的天魔殘片,借殘片之力達成所願後,他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去慢慢把那些虛假的記憶,變成真的。
在靈舟離開蓬萊邊界前,傅孤塵也並未動手,隻是盯住沉壁的一舉一動,以防他突然發難。
兩人心照不宣。
他們都需要找齊天魔殘片,那麼今日這一戰,沒有人會逃離。
靈舟很快消失在蓬萊邊界之外。
沉壁躍上天際,他身後的雲層之中,層層疊疊,露出數不清的龍族身影。
龍族金色的瞳孔在灰暗的雲海中,與手中萬千金光熠熠的箭矢一樣璀璨。有鎏雲舟龐大的影子,被掩映其中,仿若暫時蟄伏的巨鯨,仿佛構成了一道無處可逃的屏障。
與此同時,金色華光從沉壁手中飛出,在整個蓬萊的中心綻開。
如同流星墜落四野,傾落在蓬萊海上,沉入已經變為青灰色的海水之中。緊接著,金色流星落下的海域,頓時地動山搖,海潮傾覆。
眼看從海底升起無數條山脊,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那不是山,而是許許多多條,流光四溢的巨大靈脈。
蓬萊
仙山掌管著上重天近七成的靈脈。
如今這海中浮起的,不僅是蓬萊龍族原有的靈脈,還有後來在沉壁授意之下,從上重天其它各處移植來的其它靈脈。
若是仔細算來,恐怕大大小小有上萬條之多。
這些靈脈綿延數百上千裡,像是無數經脈一樣遍布在蓬萊海中,以天為穹,以海為陸,在天海之間布下了一道生殺大陣。
這樣龐大而驚人的構造,自然不會是臨時起意。
傅孤塵從無數山脊一般的靈脈上收回目光。
傳說上重天的靈脈,是上古時期,曾經的曆代神明隕落後,他們的骨骼所化而成。也就是說,靈脈也曾是神明的一部分。
而聚集了如此多神明遺骨,所布下的不僅是生殺大陣——
更是能汲取靈脈,助人羽化登神的祭壇。
*
鬱雪融在靈舟之內,閉著雙眼。
他身上微微發著熱,隱隱有金紅色的靈力在皮膚之下流轉,又漸漸與他的身體同化為純淨的白色。
鬱雪融又感覺到了那種,曾經與鳳凰心融合時,身體所發生的奇異變化。
仿佛回到了出生之前,被包裹在安全、柔軟的環境當中,有什麼在身體的骨骼血肉之間,緩緩生長,然後融入其中。
之前鬱雪融在昭京皇城時,意外吸收掉了那些,用來施展返魂之術的鳳凰骨。
本該在當時,就該開始其融合與同化,隻是當時情況不允許他昏睡過去,所以被鬱雪融暫時壓了下來。
而如今鬱雪融本來就陷入昏睡中,那麼身體也就自然趁此機會,開始了與鳳凰骨融合的過程。
不過這一次,鬱雪融並不是單純的睡過去。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意識,還在識海之中醒著——是被他識海深處,靈台之上那縷無形無色的神息所喚醒。
神息化作一片耀眼的白光,也浮現出神明的殘影。
鬱雪融看不清白光中祂的影子,也聽不到祂的聲音,隻能感覺到祂的話語,直接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之中。
祂告訴鬱雪融,傅孤塵亦是受到神息指引,去尋回天魔散落在世間的所有殘片,然後將其全部摧毀,天魔才會真正被殺死。
“但是那樣的話,他怎麼辦?”鬱雪融聲音顫抖,語氣無措地問道。
傅孤塵心臟裡的那枚天魔殘片,早已經完全與其融為一體,若是要摧毀天魔殘片,那傅孤塵也會死的啊。
為什麼又是這樣……總是這樣。
鬱雪融有些無力地跌坐下來。
祂周圍白色的光晃了晃,落在鬱雪融身上,祂說:“先彆難過,你還記得我當時說,機緣未到,還需等待嗎?如今,機緣算是到了。”
鬱雪融抬起頭來,眼中有了微光:“什麼機緣?”
祂一直平靜的語氣,此刻夾雜著一聲輕輕的歎息,“說來也是我的過錯,千年前最後一隻鳳凰死後,為了維持天道平衡,本該在天地之間重新誕生一隻鳳凰。”
“但萬年前封印天魔後,神明的力量漸漸變弱,天道也因此無法再誕生一隻完整的鳳凰。”
“於是本該是新生鳳凰的你,最後隻變成了由天地靈氣孕育的白雀,雖然保留下了天靈體,但必須要借助曾經鳳凰的一部分,來來同化和融合血脈。”
“我……是鳳凰?”鬱雪融有些怔愣。
之後他漸漸明白過來,祂所說的機緣,應該就是鳳凰心,還有鳳凰骨。
“是,現在還差最後一點。”祂說。“這一縷神息贈予你,之後你會蛻變成真正的鳳凰,等到那時候……”
“鳳凰的涅槃之火,可以救下你想救的人。”
……
祂的話語落下,靈台之上的神息散開來,沒入鬱雪融的經脈之中。
沉睡的身體之內,似乎有什麼在悄然蛻變。
不知過了多久,鬱雪融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驀然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