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衍抱著懷中仍在沉睡的鬱雪融,推開一扇扇殿門，來到長生殿深處的房間。

門扉之後，清冷幽深的藍色燭火,如同星鬥般有規律地散落，光芒落在冷白色的玉階上，仿佛連成一片浩瀚星海，將一方空池環繞其中。

鬱雪融被放在星海般的陣法中央。

星辰的流光散落,讓他瓷白的皮膚也好似染上一層微光。他閉著眼,雪色的睫毛垂下來，像靜謐而易碎的蝶翼,無聲輕顫。

蒼衍坐在玉階上,指尖輕輕撫過鬱雪融的眉眼。

他的動作很慢，好似穿過了時間,去觸碰曾經因為種種遲疑,而錯過的舊夢。

沒有人知道，很久之前在北荒之上，一個沒有風雪打擾的夜晚,蒼衍站在遠處不經意的一眼，看見了茫茫雪原間,那個身形輕盈而單薄的少年。

那時漫天星辰的光也好似這般，靜靜灑在少年的身上。

他在星穹之下微微抬起頭,去看燦爛的星河,那雙淺色眼眸盛著笑意,流光淺淺,比星河更加璀璨。

少年看著星海，而蒼衍看著他，那一瞬,仿佛鴻羽掠過水面，泛起漣漪，怦然心動。

那年，蒼衍本是前往北荒，尋找來此渡劫的寒淵的下落。沒有人知道，那時候，他曾對那個雪原星海之下的少年，一見傾心。

後來，他找到了寒淵的蹤跡，也知曉了那個少年的身份。

這一次，蒼衍也隻是遠遠的看著。

他終究還是遲疑了，無論是楚家與妖族的恩怨，還是寒淵與少年的關係，都像是一道無形的界線，阻隔在他面前。

這一念之差，便讓他錯過了太久，也太多。

“滴答——”

墜落的水聲，將蒼衍從過往的思緒中喚醒。

他抬起頭，看見如星海般的陣法中，漸漸凝聚起水霧，又繼而凝結成水滴，落入空池之中，慢慢將其填滿。

用於淬血的仙藥靈材早已準備好，正緩緩在池水中融化開。

池水中，懸浮著一縷紅色，那是蒼衍提前從心口處取了血，用來做最開始的藥引。

蒼衍垂斂眉目，看向鬱雪融，眼中紫色的霧占據了全部色彩，如同瘋狂生長的藤蔓，將曾經隱晦的情緒，化作此刻眼底翻湧的偏執念想。

他會讓他蛻變新生，也會刻下生死同命的血契……這樣，他就能將他一直留在身邊了。

那會是一隻用他血液豢養出的，從此與他命脈相連，屬於他的鳳凰。

*

鬱雪融睜開眼睛，卻知道自己並沒有真正醒來。

他的意識在一片黑暗之中，隻有一簇璀璨溫暖的琉璃色火焰，懸在黑暗的中心，像是有生命一樣，輕晃著向四周蔓延。

周圍傳來細密沙沙聲，好似羽毛輕輕摩擦、生長。

鬱雪融雙手捧住那團火焰，忽然感覺到身後傳來熟稔的氣息，像曾經無數次那樣，將他半攏在懷抱之中，修長的手指，也輕輕覆在

他的手背上。

就像曾經在昭京城客棧的那個夜晚，傅孤塵也是這樣攏著他，教他怎樣去控製琉璃業火。

“……！”鬱雪融微微睜大眼睛，馬上想要轉過身去看。

卻感覺背後的人，低下頭來，側臉靠在他耳邊，輕聲說：“不必回頭看，這隻是個影子。”

鬱雪融愣了一下，停住了動作。

他明白過來，這是傅孤塵當時，在業火琉璃心上留下的一抹虛影。而此刻正是這抹虛影，在識海之中顯現出來，與他說話。

“遇到麻煩的事情了嗎？”傅孤塵在身後說，但來自過去的虛影並不能交流，他隻是在說著從前斟酌留下的話語。

“但無論遇到什麼，都不必害怕。”傅孤塵從手背上，握住他的手，說道，“不管想要停留，還是想要離開，都由你自己來決定。”

“還記得，我曾經教你時，你用琉璃業火變幻出的鳳凰火嗎？”傅孤塵冷清認真的嗓音，縈繞在耳畔：“你能做到，沒有人能困住你。”

就算是傅孤塵自己也不能。

隨著傅孤塵的聲音，鬱雪融感覺到手中那團琉璃色的火焰，逐漸變得熾熱和耀眼。

絢爛的光華朝著四周蔓延，將鬱雪融整個人都籠罩其中，也將周圍的漆黑全部照亮。鬱雪融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臟和血脈之中，漸漸醒來。

鬱雪融這幾天一直不安的心，漸漸寧靜下來。

他的意識之中，迅速湧入了很多光芒一樣的東西，讓他感覺腦海之中一片清晰明澈。

鬱雪融在燦爛的光華之間，再次睜開雙眼。

這一次，他真正地醒來。

他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想清楚，或許確實應該是要離開的時候了。

但離開之前，他還有些事情想做。

鬱雪融看見周圍陌生的房間，和周身好似遍布著星辰的陣法。還有他眼前，在魘症影響之下，雙眸被紫霧覆蓋的蒼衍。

蒼衍在手臂上，劃開了一道傷痕，神血滴落而下，蜿蜒如紅線。

他看到鬱雪融睜開眼時，下意識緊緊將他環住，置於自己的懷中，以免他想要像之前一樣逃離，或是做出什麼激烈的反應。

但出乎意料地是，鬱雪融很安靜。

他的眼神不再驚惶躲避，而是靜靜看著蒼衍，就連抬起手來時，動作也是輕緩無害。他安靜地捧起蒼衍的手臂，一團白色純質的靈氣從指尖散逸而出，覆蓋在蒼衍的傷口上。

鬱雪融不是藥師，他不能治愈傷口，但這樣至少可以讓蒼衍的血不再流出來。

在鬱雪融過於平靜柔和的反應下，蒼衍好似突然愣住了，竟然一時什麼都沒有做，任由鬱雪融幫他止住了血。

鬱雪融手上湧出的白色靈氣越來越多，環繞在四周，如煙似霧，亦像是緩緩彌散的安神香氣。

在識海之內的時候，他終於將先前看到的蒼衍的記憶，徹底整理清楚。

蒼衍的魘症隨著他年齡和修為的增長

，近些年越來越嚴重。為了壓製魘症，他用的藥越來越烈，副作用也越來越大。

唯一沒有副作用的壓製方法，是鬱雪融體內獨有的純質靈氣。

但蒼衍從未在鬱雪融面前說過此事，他隻是每隔一段時間，讓鬱雪融去長生峰見他。

因為蒼衍心中還藏著未言明的喜歡，他不想讓鬱雪融覺得，他隻是他用來壓製魘症的一味藥。

鬱雪融的靈氣大部分時候，都能很好的幫蒼衍壓製魘症，但偶爾也會出現意外情況。

比如鬱雪融本身的負面情緒過重時，身上靈氣也隨之不安混亂，這時候不僅無法起到安撫的作用，反而會反向影響到蒼衍，使他變得更難克製情緒和行為。

不安、驚惶、害怕。

鬱雪融兩次見到蒼衍被魘症控製的時候，都是蒼衍本身情緒很差，在怒意發作的邊緣，而導致鬱雪融覺得驚惶和害怕，然後又反過來加重了蒼衍的魘症。

現在也是如此，並且因為情況複雜，以至於這次代表著魘症的紫色霧氣，第一次徹底占據了蒼衍的雙眸。

所以無論如何，鬱雪融想要幫蒼衍安撫魘症的話，必須自己先平靜下來才行。

就像他現在做的這樣，情緒儘量平靜柔和。

“師尊，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但那應該是我承受不起的事情。”鬱雪融看到蒼衍手臂上的血止住，身體往後坐直，然後語氣緩緩地開口道，“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希望你傷害自己。”

蒼衍眼中彌漫的紫色霧氣，微微動蕩了一下。

他右手撫上鬱雪融的臉頰，眼底的暗流之中，若有執念。

他低聲說著，仿佛某種誘哄，又似乎是某種祈求：“我會用神血讓你徹底變鳳凰，這世上唯一一隻新生鳳凰，然後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抱歉，我沒辦法接受。”鬱雪融搖搖頭，忽然笑了笑，眼中落進淺淺的星光，“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房間中，如同星辰般的燈火，晃了晃，好似將要熄滅。

蒼衍的眼瞳微微顫抖，他似乎想要向前，將鬱雪融重新攏入懷抱。

卻發現，明明就在眼前，他的手卻穿過了鬱雪融的衣袖，仿佛隻抓住了一簇溫熱的火焰。

而連火焰，也隻在手中存在片刻，便消散開來。

鬱雪融的身上，似乎有淡淡的華光浮現而出，慢慢變得清晰，像是琉璃色的火焰，將他覆在其中，輕輕籠罩起來。

那是琉璃業火所幻化出的鳳凰火。

在用做保護的時候，它的光芒看起來很柔和，即使化為火焰，也並未讓人覺得滾燙，但卻讓所有東西都無法觸碰到鬱雪融的身體。

蒼衍看著鬱雪融，紫霧在眼中糾結纏繞，聚攏又散開，眉宇之間浮現出壓抑的哀慟。他的聲音在輕顫：“……你還是要走。”

鬱雪融沒有說話。

以現在的狀況，他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他無法接受蒼衍的心意，如果還要留下來的話，不僅他自

己覺得彆扭，也會讓蒼衍變得情緒更不穩定。

鬱雪融站起身來，低下頭，將什麼東西放進了蒼衍手裡。

蒼衍愣了一下，垂眸去看。

手掌之中，許許多多靈力凝結而成的結晶，像是很多柔潤微涼的玉珠，一顆一顆擠在一處，帶著純粹而寧靜的氣息。

它們在光芒映照之下，發出瑩瑩點點的光，像是一捧從夜空中摘下的星星。

“這些靈力，應該足夠幫您安撫魘症一段時間，之後我會托人再送來。”鬱雪融俯下身，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禮，“師尊，還請多保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話音落下，周身琉璃色的火焰變得熾烈，變得明亮，鬱雪融的身影亦在其中迅速變淡。

蒼衍怔怔地看著他，明知自己觸及不到鳳凰火保護之下的身體，卻還是伸出了手。

指尖穿過虛影一般的衣角，之後，火焰與光芒在眼前消散。

房間變的空空蕩蕩，蒼衍在原地站了很久，他終於緩緩閉上眼睛，抬起手，覆住了自己的雙眸，如自嘲一般，斷斷續續地輕笑起來。

終究，他還是什麼都沒能留住。

……

鬱雪融被鳳凰火裹覆著，心念微動，便借著它的力量，瞬息越過空間，等到下一刻他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早已在萬裡之外的雲端。

雲海翻湧，落日如熔金一般鋪灑在天際，將一切都染成漂亮的橙紅。

鬱雪融感覺自己在往下墜，他從沒有在化為人形的時候飛上過天際，所以此刻他下意識地變回了妖身，撲扇了幾下翅膀，終於找回了熟悉的平衡感。

“……咦？”鬱雪融歪過頭，看了看自己的翅膀。

他的翅膀怎麼好像變大了許多？原先能攏在掌心的白雀，怎麼現在翅膀看起來，足有一整隻手掌那麼長了。

不僅如此，羽毛也變得長而豐滿。

甚至尾巴上長出了幾根，鬱雪融從沒在自己身上見過的很長，很漂亮，好似鍍上了一層透明華彩的白色翎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