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離宗(二)(1 / 1)

鬱雪融突然被叫了全名,又突然被這般近乎強製性地質問,一時愣住了。

他有些不明白。

鬱雪融能看出蒼衍此刻的怒意,之前也想到了蒼衍會生氣。

畢竟自己確實做錯了事情,無論是要被逐出師門,還是被責罰,鬱雪融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但現在,蒼衍生氣的緣由卻好像和他以為的並不相同。

蒼衍在怒氣之下,似乎還夾雜著更多複雜的情緒。

讓鬱雪融看不懂,卻又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安,這令他本能地回避開視線,低聲回答道:“不,我隻是……”

他隻是覺得,他沒有顏面,也沒有立場再在南明宗呆下去了。

又或許從一開始,留在這裡,就隻是一場陰差陽錯。

“那為什麼,不敢看我?”蒼衍一字一句地質問著,心緒翻湧之間,他捏著鬱雪融下顎的手指又收緊了些,讓他不得不抬起視線,無法再閃躲。

鬱雪融抬起頭時,微微睜大眼睛。

他終於看清,蒼衍那雙原本淡漠出塵的黑色眼瞳深處,此刻浮現出渾濁的紫霧,如同海面之下的暗流,翻湧不歇。

“師、師尊?”鬱雪融的聲音輕輕顫抖。

蒼衍雙目低垂,在眼下映出一片黑壓壓的陰影,他說:“你從一開始拜我為師,就並非主動,後來,也不過是得過且過。所以離開長生峰時走得毫無留戀,如今想要離開南明宗,也沒有什麼遲疑。”

這次蒼衍並不是在問,而更像是,隻是在說給他自己聽的自言自語。

“但沒關係,不做師徒也沒關係。”蒼衍的手指順著鬱雪融的臉頰往上,緩緩地撫摸,然後又落在他的唇角摩挲,親昵而曖昧,早已不再是師徒之間該有的界限,“隻要你留下來……你會留下來的,對嗎?”

蒼衍眸中紫霧翻湧,自問自答一般:“我會讓你留下來,不做師徒,那便做道侶。”

鬱雪融腦海中嗡的響了一下,蒼衍在、在說什麼?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在蒼衍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是因為蒼衍被那奇怪的紫霧影響了嗎?

鬱雪融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他躲開蒼衍的手,朝著另一側退去。他不知道那紫霧究竟是什麼,但蒼衍現在的狀態,絕對不正常。

鬱雪融看了一眼殿門。

他要先去找鬱晚,也許鬱晚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之後他們再想辦法,幫蒼衍恢複正常。抱著這樣的想法,鬱雪融轉身朝著殿門的方向跑去。

急促的腳步聲踩在玉質地板上,在殿內發出空曠的回響,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心臟上。

蒼衍沒有立刻追上來,被鬱雪融掙脫開的手慢慢垂下來。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作,也再不說話,安靜得有些可怕。

仿佛是暴風來臨之前,片刻寧靜的假象。

鬱雪融顧不上太多,隻是努力向前跑。離殿門越來越近,他隔著門扉,感知到一縷熟悉而柔和

的靈息,鋪散在外,來回遊蕩,似乎是鬱晚在附近也在尋找自己。

他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喜色,快到殿門前時,他身體前傾,指尖碰到殿門上的環扣。

眼看就要將門打開,鬱雪融卻感覺腳下一滯,四肢像陷入了質地綿軟的琥珀,整個人向下跌去。

鬱雪融本能地閉上眼睛。

他沒有跌在冷硬的地面上,而是被蒼衍抱了起來。但蒼衍的懷抱,卻也好似殿中鋪陳的冷白玉質一樣,讓他隻感覺一片冰涼。

鬱雪融顫了一下,視線勉強越過蒼衍的肩膀,看到門扉外映著鬱晚的身影,他似乎就在殿外的回廊上,越走越近。

他試著從蒼衍懷裡掙脫,卻使不上力氣。

平日裡收斂著威壓,從蒼衍周身傾瀉而出,浩瀚如潮般地鋪展開,一時間,仿佛整座殿內的空氣都凝滯起來。

鬱雪融焦急之下,想要朝著門外告訴鬱晚他在這裡,但是才剛剛張口,就被蒼衍冷玉一般的手指,輕壓住了雙唇。

一個噤聲的動作,立刻就讓鬱雪融發不出聲音來。

鬱雪融被蒼衍抱著,一步步往宮殿的深處走,離那扇原本近在咫尺的殿門越來越遠。

“為什麼總是想要離開呢?絨絨。”蒼衍的唇幾乎貼在耳邊,他的聲音輕極了,重複著那個他早就知道,卻從未在鬱雪融面前叫過的親昵稱呼,“絨絨,他是這樣叫你的,對嗎?”

鬱雪融說不出來話,也動不了,隻有眼睛裡漸漸泛起的水霧漣漪,模糊一片,仿佛他此刻混亂一團的思緒。

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不明白。

蒼衍推開宮殿深處的一扇門,那邊連接著另外一座宮室。依舊是冷白色的玉砌築而成,卻不再那般空蕩,所有物件一應俱全,古樸而精致。

繞過屏風之後,又走了一段路。

鬱雪融被蒼衍周身潮水般的威壓環繞著,一路上暈暈沉沉,意識漸漸變得不清醒起來。他感覺自己被放在了柔軟的床榻之間,身體深深地陷進去。

蒼衍聲音像是在雲霧之間,飄蕩不定:“睡吧,等過幾日淬血後,我帶你回楚家。”

鬱雪融昏沉著,想勉強睜開眼,最後卻隻是半闔著眼睛,虛虛拽住了蒼衍白色的衣袖。

他雙唇輕輕張合,似乎在問,為什麼。

蒼衍的手指落在他眼角,輕輕撫過。明明是很柔和的動作,卻不知為何,他另一隻手上的白玉佛珠,此刻卻驟然斷開了線。

玉珠散落一地,碰撞在地面上,發出清脆到有些刺耳的響聲。

蒼衍卻好似充耳未聞,隻是專心用指尖描摹鬱雪融的眉眼,聲音幾分愛憐,幾分偏執癡念:“我說過,你可以不是妖。”

可以再無顧忌,再無其它牽絆,就這樣永遠留在我身邊。

“睡吧,我會很快準備好一切。”蒼衍的聲音好像變得很遙遠,遙遠得像天際邊的雲霧,輕飄飄的。

鬱雪融暈沉沉地合上眼睛,意識沒入睡夢之中。

*

長生殿幽長的回廊之上,一片寂靜,仿佛永遠走不到儘頭。

鬱晚手中拎著一隻,原本該用來通報引路的紙鶴。那紙鶴撲騰了兩下翅膀,小心重複著勸阻:“沒有仙君允許,不可在長生殿內隨意走動,請您退回殿外。”

“那你告訴我,蒼衍現在在哪?”鬱晚沒有理會紙鶴的勸阻,反問道。

紙鶴不說話了,垂下頭,安安靜靜,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張不會言語的白紙。

鬱晚知道,這紙鶴不過是一種術法,蒼衍若是不點頭,自己再怎麼問紙鶴話,甚至威脅折騰它,紙鶴也不會給出答案。

即使是性情溫和的鬱晚,此刻也不免焦躁急切起來。

之前鬱晚受托,前往影塚中協助,降低影塚本身襲擊所帶來的危險,以免造成更大的影響。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但最後,傅孤塵似乎失敗了。

鬱晚沒有親眼見到舊神殿中發生了什麼,他隻知道楚家設下的封印失效,寒淵也並未按照璿璣子的計劃,在徹底入魔前被殺死。

他趕到舊神殿時,甚至比蒼衍還晚了一步。

隻看到消散的封印,空無一物的漆黑棺木,還有被蒼衍帶走的鬱雪融。

鬱晚看到鬱雪融出現在影塚中,驚訝之下,很快就猜到大約發生了什麼狀況。他趕忙朝著蒼衍離開的痕跡追上去,一路趕到了長生殿。

蒼衍究竟把鬱雪融帶到哪裡去了?

長生殿的宮殿群如此廣大,沒有線索,他隻能放出神識和靈息,挨個探查。

鬱晚也清楚,他修為境界早就跌落一層,如今比不上大乘期的蒼衍。若是蒼衍執意要將鬱雪融藏匿起來,那麼自己就算如此查探,找到的可能也並不大。

鬱晚越想越是憂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長生殿裡走了多久,終於聽到一瞬極為難辨的腳步聲。也是順著這腳步聲,他終於攔下了回廊外的蒼衍。

但眼前隻有蒼衍一人。

“蒼衍,你把他帶到哪裡去了?”鬱晚神情嚴肅,眉目再不複溫和。

“我會讓你見他,但不是現在。”蒼衍的聲音有些暗啞。

他低著頭,一雙淡漠的眼也低斂著,黑壓壓的眼睫投下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眼神。

說完之後,蒼衍並未停留,而是繼續往前走。

“你把他關起來了?你到底想做什麼?”但鬱晚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他轉身追過去,將蒼衍攔住。

然後,他看見了蒼衍眼底壓著的紫色霧氣。

那是一種極其渾濁的紫色,如同混亂的暗流,放大所有壓抑的情緒。

蒼衍側過頭,眼中的紫色蔓延,竟給那雙原本淡漠的眼眸,染上幾分綺麗妖異。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笑意很淡薄,卻讓鬱晚心驚,仿佛藏著肆意生長的瘋狂念頭。

……

宮殿深處,鬱雪融在過分柔軟的床榻間,卻睡得並不安穩。

鬱雪融意識沉沉,感覺心口處微微發燙。

鬱雪融似乎開始做夢了,卻不是他自己擁有的記憶。

之前,蒼衍腕間的白玉佛珠斷掉了。

原本用來寧心靜神佛珠,現在床榻前斷開,白色玉珠灑落一地,蒼衍離開時,卻好似並沒有在意。

幾顆白玉珠從蒼衍腕間落下時,不經意滾到了床榻上,落進鬱雪融的衣袖中,被昏睡過去的他無意中握進掌心。

白玉佛珠之上,流光隱隱。

它常年累月地繞在蒼衍腕間,曾隨他看過很多事情。如玉色的鏡面一般,也記下了很多事情。

此刻白玉珠上,流光如影,落入夢中。

楚家。

神血,天魔,妖族。

記憶如霧般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