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明宗向北而行,一去數萬裡,直到北荒的極北之處,便是上重天的邊界,無儘墟海。
其間路途遙遙,即使搭乘大型靈舟,至少也需要行駛上一兩個個月。
但對於已是渡劫之後的傅孤塵來說,撕裂空間,行走於其中,抵達墟海之畔時,不過半日時間。
墟海極為廣袤,將整個北荒最北端的邊界都納於其中,無儘無窮的黑藍海水,一直延伸到天際線。
而墟海真正的儘頭,亦是整個上重天的邊境。
待到海水翻湧到此處時,便如同巨大的瀑布一般,從高聳的岩壁上垂落而下,流入界外混沌之地。
傅孤塵從空間的裂縫之中,踏步而出。
目之所及,除開浩瀚的海浪之外,還有一群等候在此的魔族。他們皆著黑袍,遠遠看去,像一群聚集的黑鴉。
魔族不知從何處,得知了傅孤塵入魔的消息,等候在墟海之上,奉迎這位魔界新任的尊主,回歸魔界。
“寒淵劍尊,我們還是見面了。”謝盛安站在群魔之首,勾起嘴角,“看來您改變主意了,這很好。”
這次謝盛安用的不再是奪舍來的身軀,而是他自己的原身。
一身藍紫長袍,似芝蘭玉樹。若不是他藍色眼底,不斷翻湧而上的猩紅血光,恐怕隻會以為,他是位驚才風逸的貴公子。
謝盛安的語氣明明恭敬,卻又好似帶著夾雜著一絲譏誚:“說起來也算故人重逢。不知當初劍尊在北荒追殺我時,可曾想到有一日,會與我成為同一類人?”
當年他入魔時,在北荒屠戮城池,那時寒淵已在北荒立下學宮,與流雲城頗有些往來。得知他入魔後,寒淵前來鎮壓,他自知不敵,於是一路逃向魔界。
沒想到如今,竟又在魔界相見了。
謝盛安原本如湖泊般的藍色眼睛,此刻暗流翻湧,滿是陰鬱的快意。
仿佛一個人在被拖入深淵泥沼之後,開始滋生出怨恨,如同水鬼一般,萬分期待其它人也淪於淤泥之中。
曾經越是認識寒淵,此刻越是覺得快意。
仿佛這樣一來,謝盛安便得到了某種安慰一樣。
畢竟連渡劫成聖的寒淵,都無法抵抗魔氣的侵蝕,那他謝盛安入魔後的種種所為,不也是理所當然。
傅孤塵眉目之間,一片冷寂。
他沒有說話,殷紅的雙眸冷冷看了謝盛安一眼。明明深邃無波,卻好似蘊藏著無儘的殺伐之氣,讓謝盛安突然身後浮起涼意。
極重的殺氣,上一次謝盛安見寒淵時,還沒有這樣的感覺。
謝盛安突然想起,他自己也曾經曆過——
剛入魔的時候,魔氣第一次完全侵蝕身體與神魂,亦是惡欲最重的時候,任何一個微小的念頭,都能引來滔天的殺意。
雖說如今同為魔族,但魔族之間互相屠戮之事,難道少過嗎?
“不小心說的多了些,還請劍尊不要計較。”謝盛安收
斂起嘴角的弧度,神情變得慎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不,現在應該叫魔尊大人了。”
他執扇俯身行禮:“恭迎魔尊,請隨我等回歸魔域。有您在,來日整個上重天,都是我們魔族的天下。”
“恭迎魔尊大人——”
魔族向來極為慕強,此刻聽謝盛安言語,身後群鴉一般的魔族,亦俯身垂首。他們一邊呼喊,一邊向傅孤塵行禮,黑壓壓如同潮水一般。
傅孤塵面對群魔的頂禮膜拜,面上卻沒有任何波動,反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俯身行禮的謝盛安。
謝盛安看不到傅孤塵此刻的眼神,卻如芒在背。
冰冷的視線落在他後背之上,竟有種脊骨被剖開,露出層層血肉的感覺。這是何等的壓迫力,即使謝盛安早知傅孤塵的修為境界,也有所準備,此刻也不免有些戰栗。
這種感覺,甚至比在天魔注視之下,那種陰冷感更為駭人。
就在謝盛安感覺額間快要滲出汗的時候,傅孤塵終於開口問道:“你是從何處得知,影塚之內封印之事?
“是因為你體內,也有一枚完整的天魔殘片嗎?”傅孤塵的語氣平靜,不帶任何情緒。
天魔的殘片之間,亦有不同。
有傅孤塵心臟之內,那種表面光滑且完整的菱形,也有他曾在昭京城見過,林家水蓮玉之中,藏匿的不規則薄片。
還有一種,甚至已經不能叫做碎片,而是灰黑色的粉塵。
就是謝盛安上次在仙門大比之上,為製造混亂,而藏在林家子弟衣袍下的那種粉末。境界不高的修士沾染上,便會很快被魔氣完全侵蝕。
這三種殘片,之間似乎也有等級之分,能做到的事情也有所差彆。
謝盛安剛想欺瞞否認,但話還沒說出口,卻本能地感到危險。仿佛下一刻傅孤塵便要剖開他的軀體,尋找那枚給他透露了很多消息的天魔殘片。
他的本能沒有錯。
但即使察覺到了,他也並沒能躲開,那道轉瞬而至,鋒刃如霜的劍光。
謝盛安還維持著一個即將後撤的姿勢,然而胸口卻已經被無形的劍光貫穿。屬於魔物的冰冷血液,淅淅瀝瀝的潑滿地面。
大片的鮮血從謝盛安嘴角湧出,讓他即使開口,也說不出完整的字來。
“你……!”謝盛安感覺無論是鮮血,還是魔氣,都在爭先恐後地向體外流出。
那枚與他心臟相纏相融上百年的天魔殘片,化作一團灰霧尖嘯著想要逃竄,卻被一道劍紋困縛其中。
尖嘯的聲音漸漸消失,被符文緊緊包裹住,重新變成一枚完整、光滑的菱形殘片。
眼前形勢驟變,原本跟在謝盛安身後的魔族,一時間驚懼交加,竟是無一敢上前來。
他們渾身僵硬,看著傅孤塵神情冷淡的取走天魔殘片,然後消失在茫茫墟海之中。
墟海藍黑色的海面上,翻湧起波濤。
海面之下,墟海的儘頭深處,是曾經神明與天魔交戰後,遺留下來的上古
戰場。
傅孤塵跟著識海靈台之中,那一顆如澄澈水滴般的神息指引,深深沉入墟海的儘頭。
*
靈台之上懸浮水滴狀的神息,無色無形。
鬱雪融從靜默的神息之上,收回了視線。
他不知道自己在識海之中,停留了多久。但是當他睜開眼睛醒來時,他已經不在舊神殿中,也不再影塚之內。
這裡是……?
鬱雪融揉了揉額頭,他好像睡了很久,腦袋都有些昏昏沉沉。
他抬頭向四周張望過去,發現這裡並不是他熟悉的房間。
整座房間很高,很大,比起普通房間,更像是一座宮殿。地面和牆壁都鋪著冷白的玉,整個房間仿佛有種淡漠、出塵的氛圍。
直到鬱雪融看到殿中,那有些眼熟的鶴形燈台,終於意識到這裡是哪兒了。
這是長生峰上,長生殿。
長生殿並不隻一座宮殿,而是一整座殿群的統稱。
鬱雪融不知道現在,自己具體在長生殿的哪個位置,但看這殿中的布置,乾乾淨淨,冷冷清清,靠著牆壁的桌案之上,點著清幽檀香。
而桌案前,整齊放著幾個蒲團,總感覺是禁閉思過的地方。
……那他大概明白了。
以他在舊神殿裡造成的後果,被蒼衍扔到這裡來禁閉思過,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
若是蒼衍之後,因此要將他逐出師門,那也完全是合情合理。
鬱雪融深深歎了口氣,從燃著檀香的桌案前,摸過一個蒲團坐了下來。殿內的光線並不太明朗,他坐在一片陰影之中,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他那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到了最後,甚至連思考都做不到,隻是本能的想讓傅孤塵活下來。
但對於南明宗來說,對於蒼衍來說,他也確實犯下了一件大錯。
過了一會兒,鬱雪融將臉頰也埋進了膝蓋間。
他坐在地面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殿內一片寂靜。
直到殿門被緩緩推開一線,一道冷光落在大殿中央,仿佛把地面分割成兩塊。
鬱雪融低頭埋在膝間,聽到門扉被推開的聲音,便趕忙起身,朝門外看去。
蒼衍的身影,背對那道冷光。一身端華肅穆的白衣,杳然如高天孤月,籠上一層淡漠如煙的光華,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鬱雪融也不敢抬頭,去直視蒼衍的目光。
隻看到蒼衍走過來時,衣袖腕間,那串一直懸掛著的白玉佛珠,此刻不知為何,在蒼衍腕間纏得極緊,與皮膚沒有絲毫空隙,甚至快要陷入進去。
好似反反複複,被糾結纏繞,昭示著主人無法寧靜的心境。
鬱雪融自知犯下大錯,此刻心緒也不斷翻湧。
終於,他閉上眼睛,在蒼衍面前跪了下來,俯身一拜:“弟子犯下大錯,愧對師尊,也愧對宗門。今日弟子自請離開,若有其它懲罰,也絕無怨言。”
鬱雪融說完,依舊低著頭,等待著蒼衍的判罰。
眼前蒼衍的衣擺垂落下來,層層疊疊。
鬱雪融突然感覺頸上,傳來一種微涼而光滑的觸感,等到他的臉被托著抬起時,才反映過來那是蒼衍手腕上的白玉佛珠。
他之前不敢看蒼衍的眼睛,此刻卻被抬起臉頰,不得不直視。
蒼衍那雙總是淡漠,或是漫不經心的眼眸裡,此刻卻好似暗潮湧流,晦明難辨。
他瞳孔之間浮起一抹微微顫動的紫色,仿佛是真的氣極了:“鬱雪融,從頭到尾,我說過一句要罰你嗎?”
“你究竟是因為愧疚而自請離開,還是因為他走了,所以你也不想再留下來?”
蒼衍突然很輕地笑了一聲,卻沒有笑意,眼中紫霧越來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