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縛於紅塵(三)(1 / 1)

下個瞬間,鬱雪融感覺自己被拉進了傅孤塵的視角裡。就好像依附在了他的身上,隻能見他所見,不能再做出其它的舉動。

被踹開的門外,是一群與傅孤塵相差不多,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們臉上的表情厭惡,或是譏誚,又或是不懷好意,感受不到任何一絲善意的情緒。

領頭的是傅家族長家的少爺,他看了眼側躺在破爛草席上傅孤塵,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

他揮了揮手道:“早知道他就是傅九家裡的那個禍門災星,我昨天就不該親手抽他鞭子,真是晦氣死了。”

他身後有個書卷氣些的少年接話道:“昨日你剛抽了兩鞭的時候,我就攔著你了。誰知道你因為被驚了馬,火氣上來了誰說話都不聽,非要自己抽足了他三十鞭。早就說了,這種臟手的事情,就該交給下人去辦。”

一聽到馬的事情,傅家少爺越想越生氣:“你可彆提了,那馬我可是我爹從上重天找人帶過來的,上好的靈駒。結果昨天被他一驚,嚇得跑出去摔瘸了腿,氣死我了。”

傅家少爺又撇了一眼傅孤塵,隻見他一雙泛著暗紅的眼睛,正漠然無光地看著自己。

頓時心頭驚了一下,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半步。

“你怕什麼呀?看見他手上繞著的那鎖鏈了麼,那可是上重天的仙長之前路過時,特意給他設下的禁製,本就是防著這災星孽障傷人的。”旁邊有個笑嘻嘻的少年湊過來,搭著傅家少爺肩膀嗤笑道,“要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麼能任由你抽他鞭子?他以前可是真是挺能打的。”

傅家少爺一聽,心裡又有了底氣。

他看了看傅孤塵背上的仍舊血淋淋的鞭痕,突然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傅孤塵,你不是喜歡裝好人,非要從我馬蹄子下面救人嗎?那正好讓昨天那個被你救下的家夥,來給你去去晦氣。”

聽傅家少爺這麼一說,似乎早有準備的幾個人,笑嘻嘻地把一個小他們幾歲的孩子從門外推搡過來。

“傅如珍,來,這是每年驅邪祭祖用的屠蘇酒。”傅家少爺不知從哪拿出來一壇酒,笑得有些嚇人,“既然傅孤塵救了你,那你用酒給他驅驅邪氣,也算是報恩了,你說對吧?”

開了封的酒壇被塞進傅如珍懷裡,他顫顫巍巍不敢說話,又被身後不知那個少年一把推到傅孤塵面前。

如珍似乎被嚇壞了,他目光慌張地四處亂轉,不敢去看傅孤塵的眼睛。

“怎麼?不敢,還是不忍心?”傅家少爺走過來,威脅似的暗了暗他的肩膀,同時又許諾道,“今天若是你按我說的做了,以後就允許你加入我們,怎麼樣?如果不做嘛,哼哼……”

傅如珍像是被逼到了極限,對著傅孤塵的方向顫抖著說:“對不起,我沒辦法,對不起……”

他心一橫,閉上眼睛,將手中的酒壇轉過去。

酒倒了傅孤塵滿身。

濃烈的酒味在逼仄的空間裡迅速蔓延開來,幾個少年都被嗆

得咳嗽了兩聲。然而被酒澆透了傷口的傅孤塵,除了壓抑至極的悶哼,一聲叫喊都沒發出來。

他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顫抖地厲害,卻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直咬得鮮血淋漓,也不會如這些人所願,發出供他們取樂的慘叫聲。血腥氣彌漫滿了口腔,幾乎要把他的眼睛也隨之染紅。

但手腕上纏繞的鎖鏈卻壓著他,讓他一抬手就會感覺到幾乎折斷的疼痛。

“切,跟個啞巴似的,沒意思。”傅家少爺沒聽到預想中淒厲的慘叫,突然覺得十分無趣,帶著一群人呼呼啦啦地離開了。

傅孤塵渾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混合著血、還有酒,直到那群人全部消失在視線裡,他終於暈死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孤塵又被疼醒了。

他費力地半睜開眼睛,感覺有人在給他喂水,用帕子擦掉他嘴角的血汙。他恍惚中看到個熟悉的人影,張了張嘴,似乎想喚聲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

那個他本該叫母親的婦人,此刻見他醒來,神情驚惶地說:“塵兒,是娘沒用,幫不了你什麼。但是如珍他是被逼的,你不要恨他,娘求求你,不要恨他。”

她甚至跪下來磕頭,嘴中念念有詞。

到最後已經不知道是在求傅孤塵,還是在求神佛,似乎生怕什麼可怖的東西沾染到她的如珍。

傅孤塵嘴邊的那聲母親,終於徹底消散了。

他幼時,一位在上重天也有著極高地位仙長途經過傅家。

給傅孤塵推命時,推出他是天生的災殃劫煞,將來會帶來極大的禍患。

仙長當時正在追查一個隱匿入下重天的混沌天魔,所以與傅家約定,暫時將傅孤塵留在傅家,等他追查完此事,便來將傅孤塵帶回上重天,商議如何處置。

傅家驚惶不安,央求仙長留下了壓製傅孤塵的鎖鏈,保證他不能再傷人。之後整個傅家便將其視作災星,對其多有刁難折磨。

傅孤塵的母親隻是小門小戶出身,嫁到傅家已是憑過人美貌得來的幸事。

她原本對傅孤塵寄予厚望,卻遭這般飛來橫禍,不僅沒能母憑子貴,反而因此被丈夫厭惡,後來更是稍有不順,便怪她生下了這樣一個災星。

她想儘辦法,才又過剩下了第二個孩子,如珍似寶,喚為如珍。

傅孤塵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多愛惜這個孩子,所以他看到那匹馬高高揚起馬蹄,馬上就要踏下去的時候,才會出手驚走了那匹馬。

可是似乎,並沒有人感謝他,也沒有人在意他。

就連他的母親來給了他一點難得的溫柔,也不過是因為害怕他這個災星的記恨,會傷害到她另一個視之如命的孩子。

“我不恨他,你走吧,不用再來了。”傅孤塵終於開口,因為失血而乾啞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就好像在那裡的,隻是個沒有感情的空殼。

他的母親又神神叨叨地念了幾句什麼,然後離開了。

傅孤塵忍著身上傳

來像是灼燒一樣的疼痛,

站起身來,

從破了個缺口的水缸裡舀起冷水,一遍又一遍,衝刷掉脊背上殘留的酒液和血汙。

一牆之隔的院子裡,窗上透出昏黃的燭火。

有些模糊的光影下,他的母親抱著如珍,輕輕拍著她心愛孩子的背,低聲唱著歌哄他入睡。

突然間,燭火下的寧靜被打破。

瓷器的碎裂聲,婦人的尖叫,男人的罵聲,和孩子驚醒的哭聲頓時混做一團。

男人身上帶著酒氣衝進屋裡,對著婦人落下一個重重的耳光:“都怪你這個賤人生下個災星孽障,害得傅家連著我也被遷怒排擠。今天族長說,當時要許諾要帶走那個災星的仙長也死了,怎麼辦!你倒是告訴我,這麼一個連仙長都能克死的災星,你讓我該怎麼辦!”

男人轉過身,看向隔壁破落的後院,借著酒壯膽氣,不知從哪找出來一柄刀。

他對傅孤塵動了殺心,但是剛提著刀走了幾步,心中卻又升起恐懼來。

他厭惡又害怕,最後還沒走出房門,又折返回來。罵罵咧咧地將刀扔到一旁,泄憤般地對著夫人又打又罵。

婦人被抓著頭發,尖叫著哭泣,卻牢牢把孩子護在身後:“彆打了,求求你……至少不要在孩子面前……”

男人打紅了眼,順手拿起手邊的瓷瓶,眼看就準備往婦人頭上砸去,就算就此打死了也無所謂。

“哢嚓——”瓷器尖利的破碎聲響起。

瓷瓶從男人垂下的手中滑落,摔下來碎了滿地。

男人艱難的轉過頭,他不可置信的看到傅孤塵在他身後,雙眼暗紅,神情漠然,手中握著剛才丟在一旁的那柄刀,貫穿了他的心臟。

“你、你這個……災星……孽障……”男人瞪大眼睛,漸漸失去了生機。

因為剛才的舉動,傅孤塵手上用以壓製的鎖鏈,幾乎將他的手反向翻折過去,露出血淋淋的肉和骨。

但他依然那麼做了。

血濺在傅孤塵瘦削的臉上,他沒有害怕,也沒有感到快意,甚至沒有感覺到有多痛。

他隻是覺得酒氣和血腥味混雜在一起,有些惡心。

“啊——!”婦人巨大的驚叫聲刺破耳膜,她跌跌撞撞地爬過來,顫抖著去探男人的鼻息。

下一刻,她跌坐在一旁,臉上的神情像是已經接近崩潰:“你不能殺了他,你怎麼能殺了他,那我怎麼辦?我的如珍怎麼辦?”

她隻是一株依附於傅家的菟絲花,她如今的所有一切都來自於傅家,無法與傅家作對,也更無法承受一個丈夫因她而死的罪名。

“走。”傅孤塵喉嚨乾澀,說出一個字很似乎費儘了力氣。

“走?可我能走到哪裡去!”婦人突然間大哭起來,“殺了傅家的人,就算走了也會被傅家抓回來。傅家不會放過我們的,他們會折磨我們,會賣掉我們,讓我們生不如死。”

婦人哭著哭著,卻看著傅孤塵,突然瘋瘋癲癲地笑起來:“哈哈哈哈……我知道了

,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哭著又笑著,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握著傅孤塵的手。

然後將那柄已經血跡斑斑的刀,捅進了自己肚子裡。

一瞬間,傅孤塵感覺自己像被誰,推進了永遠看不見儘頭的深淵裡。

“求求你,殺了我吧,一定要殺了我。”

她瘋了一樣抓緊傅孤塵的手,像是用儘了全部的力氣,將刀沒入自己的身體。

她的氣息漸漸弱了,嘴角卻詭異地笑著,喃喃地念著:“這樣的話,就不是你為了我而殺了他,而是你殺了自己的父母。沒錯……沒錯,一個災星孽障殺了自己的父母,沒有人會懷疑的,這樣我的如珍就能好好的活下去了……”

“如珍,如珍,你一定要記住娘親的話,是他發瘋殺了自己的父母……”婦人看著自己的孩子,笑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傅孤塵的手早痛到已經沒有知覺了,隻是生理性地顫抖著,再做不出任何的動作。

他像是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到。隻是那樣靜靜地站在滿地的鮮血裡,覺得一種巨大的倦怠感要將他徹底吞沒。

知道屋外亮起通明的火把,一群人氣勢洶洶的衝進房間。

他被不知道自己被多少人一起狠狠壓製在地上,最後他聽見如珍顫抖的聲音,他抬手指向他,戰戰兢兢地說:“是他,是他突然發瘋……殺了父親和娘親。”

然後是數不清的咒罵聲、哭泣聲充斥在耳邊,將他拖入傅家的死獄之中。

一道沸騰如岩漿的烙印燒灼著他的血肉,但他已經不會再覺得疼了。

……

濃重的黑暗攏住了一切。

鬱雪融從這地獄般的記憶中醒來,他再也忍不住,緊緊抱著傅孤塵失聲痛哭。

淚水像是止不住一樣,很快就浸濕了傅孤塵的胸口。

傅孤塵睜開眼時,怔愣了一下。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這件事情了,也從沒打算向人提起,甚至對他來說,早就已經無所謂了。

後來幾年,傅家不知沾染上了什麼妖邪魔物,一夜之間滿門暴亡,連屍體都被吃得七七八八,不成人樣。倒是被投入死獄的傅孤塵反而活了下來,被前來追查魔物的璿璣子從死獄救了出來。

細究起來,這已經算是近千年前的事情了。

前塵往事,早已化作塵土。

但傅孤塵沒想到的是,不知道為什麼,鬱雪融就這樣跑到他的夢裡去了。

低頭看著鑽進他懷裡大哭的鬱雪融,傅孤塵竟然難得有些無措。仿佛連心臟也被鬱雪融的淚水浸濕了,隨著他的啜泣一下一下抽痛著。

傅孤塵垂下眼睛,修長有力的手指搭在鬱雪融背上,緩慢而有力地撫摸著。他的影子幾乎將鬱雪融整個都蓋住,低聲說:“不哭了,都過去了。”

鬱雪融感受到他手上的溫度,和耳邊的聲音,這才恍然反映過來今夕何夕。

已經不是那個時候。

哭泣漸漸緩了些,

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落。鬱雪融還有些慌張地拉住傅孤塵的手,哭得連說話都有點斷斷續續:“那、那後來呢……後來他們還對你怎麼樣了嗎?”

傅孤塵鋒利冷淡的眉眼,此刻低垂著,也柔軟了起來。

他好聽的嗓音緩緩地講著,一個似乎結局不錯的故事:“後來,我被一位從上重天來的仙長救了出來。他懲治了傅家的那些人,告訴我,我不是什麼災星,而是身上有可修行的靈根,可以前去參加各宗門的弟子選拔。”

鬱雪融大概是因為一夜都陷在噩夢裡,醒來後哭得太厲害,此時被傅孤塵這樣輕撫著背,又聲音緩緩地說話,聽的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累了。

“唔,那位仙長真是個好人。”鬱雪融半合著眼睛,聲音也有些黏糊糊的,但他還是抓著傅孤塵的袖子不放,“以後若是能再遇到的話,一定要好好謝謝他……”

見他快重新睡著了,摸了摸他的頭頂,傅孤塵說:“困了就睡吧,我在這裡陪著你。”

鬱雪融下意識地就想點頭,但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含混不清地說:“可是你一會兒還要去傳道堂上課,萬一老師生氣怎麼辦。”

“今天不去了。”傅孤塵抬手,指尖很輕地抹掉鬱雪融眼角的淚痕,“不會有人生氣的。”

“嗯……”鬱雪融半睡半醒之間,想了想。

自己之前也不怎麼去上課,所以應該不打緊吧。

於是他又下意識朝著傅孤塵胸口最暖和的位置蹭了蹭。

然後慢慢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