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爛尾樓裡血腥味濃到刺鼻, 林慧捂著胸口，就著陸三霽的手喝下半杯酸梅湯。這才緩過來，依舊是氣喘籲籲。背靠著滿是灰塵的水泥柱子, 沒有說話。
隨著時間一天天接近裂縫的最後期限, 她的身體素質急速下降。估摸著明日一早起來, 就該和普通人沒有差彆了。
剛才好幾次, 怪物都差點傷到陸三霽。
林慧為此身體多處受傷，若非有“血肉/縫合術”在手，她早已死了。
陸三霽亦是滿頭大汗, 拆開一根巧克力棒，遞到林慧嘴邊。
“今日的戰鬥已經很勉強, 明天不能繼續。”
林慧輕笑一聲。
“怎麼, 害怕一睡不醒？”
兩個人一起刷怪幾日, 已經是可以開玩笑的關係。
“不害怕,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那是不願意繼續做餌？”
“也不是，我是怕你受傷。”
“受傷而已，又不是不能治好。”
“【醫生】的技能的確厲害, 不愧是稀有職業。可傷勢能夠痊愈, 卻並非不疼。”
“……”
林慧望進一汪蓄滿迷戀, 幾乎要溢出來的池水中, 一時無言。疼痛自然是真的，她隻是顧不了那麼多而已。
“咕嚕嚕——”
響聲是從林慧的肚子裡發出來的, 她一點都不臉紅。誰刷一天的怪物，都會餓得前胸貼後背。陸三霽準備的高熱量食物可以補充消耗的體力, 但又不能填滿饑餓的胃。
“我已經訂好餐。一會你清洗一下就可以吃了。”
兩人如往常一樣來到酒店，在陸三霽提前訂好的房間裡洗漱一番。換好乾淨的衣物，不至於讓人一眼看到就覺得撞見凶殺現場, 再挺著越發沉重的肚子下樓。
這一趟電梯裡隻有林慧一人，她殺死角落裡長出來的蘑菇怪物，被地心怪物臨時噴出的嗆鼻煙霧弄得直打噴嚏。肚子一陣陣收縮顫動，肚臍周圍一圈硬邦邦的，有種裡面的東西要從雙/腿/之/間掉出來的感覺。
好怪。
她是不是要生了？
林慧努力回憶莊真真留給她的醫學常識……一般來說初產婦會先見紅、再破水，期間伴隨著宮縮的疼痛，正式進入到生產的環節。
不過也有劇烈宮縮，迅速破水的。
還有一些極端的情況，比如胎盤早剝……腦中湧現出各種各樣生產的意外情況，湊起來能拚出一本產婦急救指南。
林慧當初用刀直接劃開肚皮，意圖取出汙穢之子的勇氣早就消失不見。
她其實不太能接受順產一個嬰兒……女性獨有的孕育器官是藏在體內的，難以窺見的，又是極為私人的、及其敏感脆弱的。又是她無法控製的、難以憑借意誌操控的。
最讓林慧頭疼的是她現在的體質隻比普通女性強健一點點……
“怎麼啦？”
林慧走出電梯的時候，根本直不起腰。陸三霽等在電梯外面，一把扶住她。
她感覺到扶住自己的手在顫抖，一時也分不清自己在發抖還是陸三霽被嚇住了。她覺得自己不至於如此沉不住氣，又覺得陸三霽不至於如此經不住事。
“我可能要生了……”
林慧儘量簡潔明了的把猜測說出口。
“那……那……咱們去醫院？”
裂縫中的醫院毀掉不礙事，被醫生發現她腹中的嬰兒不像普通人類的孩子也不礙事……她其實並不知道小怪物的長相……
陸三霽到底是經曆過生死的職業者，整個人都蒙了。竟然還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一把抱起林慧，開車帶她來到最近的一家醫院。掛急症婦產科，用最快的時間見到醫生。
醫生四十多歲，嗓門有點大，但說話還是很親切的，動作也足夠溫柔。
她讓林慧躺在檢查床上，撫摸她的肚子，並要求她完成幾個簡單的動作。
“孩子還沒入盆，以我的經驗，距離發動至少還有一周。”
醫生看一眼站在旁邊像根木頭似的陸三霽，指著桌面上的紙巾說：“爸爸擦下額頭上的汗水吧。瞧你急的！”
陸三霽不能解釋自己不是孩子的爸爸，而且他覺得自己就是孩子的爸爸。
“可是她很疼……”
陸三霽見過林慧受重傷面不改色的樣子，剛才她卻是臉色灰白，額上沁出的汗水並不比他少。
“遇到肚子發緊的情況，趕緊找地方休息一下。至於疼痛感……假性宮縮肯定是會疼的，但疼到不能忍受，一般來說是心理原因，不是生理因素。”
醫生隻差直說兩人鬨烏龍了。
不過，現在小夫妻臨近預產期恨不得住進醫院的不在少數，不值得見多識廣的醫生驚訝。
至於害怕生孩子？
初產婦生娃都是第一次，會害怕一定都不奇怪。
孕育其實是一件充滿危險的事，謹慎一點挺好的，醫生支持孕婦遇到拿不準的情況立刻往醫院跑，總比大人或者小孩出問題，再後悔的好。
既然林慧已經來了，醫生沒有直接放她走。
“孩子最近動得好嗎？”
“他不怎麼好動……”
其實小怪物一動不動，隻有在她用《人類嬰兒溝通術》的時候，才會給予回應。這是小怪物知道她身體的負擔大，體貼的緣故。
醫院覺得不放心，讓她做一次胎心監護。
護士提醒她，“如果孩子不愛動的話，可以吃一點甜的、酸的或是辣的，走動幾步再做也可以。如果它不懂，就得重新做一次。”
林慧：“……”
這項檢查沒意義，林慧不打算做。
當她心中升起離開的打算的時候，一旁穿著粉色製服的護士立刻看過來，面容出現異化的征兆，冷聲道：“先把衣服撩上去，露出肚皮。”
林慧，林慧隻能照辦。
感知到她配合的態度，護士的異化立刻消失，隻是在給她綁胎心監護帶的時候，疑惑詢問：“你多少周？第一次做胎心監護？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三十九周……”
林慧隻得開始回憶莊真真知道的，有關胎心監護這項檢查的部分。
可惜記憶比較模糊。
可能莊真真是醫生，隻負責看胎心監護的結果，並不需要進行具體的檢查操作？
總之，小怪物一動不動是肯定不行的。
林慧摸一摸肚皮。
小怪物許久沒有和媽媽交流過，也不曾被媽媽“記起”，頓時激動得甩動並不存在的尾巴。還記得不能使勁亂動，如今“大房子”早已變成“小房子”，他整個身體都是蜷縮起來的，活動空間縮小到近乎於無，動一動不僅費勁，還害怕把房子戳穿。
小怪物並不想提前降生。
即使是輕微的動作，也讓皮薄餡大的西瓜肚子顫抖起來。
胎心監護儀發出“嘀嘀嘀”的響聲。
護士拿著機器吐出的檢查單，帶著林慧回去找醫生。
等在胎心監護室外面的陸三霽被護士的臉色嚇一跳，問道：“又要生啦？”
林慧：“……不是。”
醫生看完檢查單子，要求林慧做彩超。加急的那種，甚至不用排隊。
結果挺好的，沒有臍帶繞頸，指標良好。
嬰兒體重六斤半，檢查有誤差，範圍在加減一斤以內。
“一切都好，你的情況適合順產，”醫生叮囑道：“下次記得帶上以前的產檢報告，住院生產也是需要的。一周來醫院一次，彆忘了。”
兩人不敢說根本沒有做過產檢，下周也不可能再來醫院……
醫生詢問維生素需不需要開一些拿回去吃。
林慧：“……”
什麼維生素？？？
效果比經驗值更好嗎？
至於醫生問的其他問題，她答不出來。
答不出來就盯著陸三霽一直看。
陸三霽隻能揣摩著醫生話裡的意思，亂七八糟的回答一通。隻覺得比面對養母的折磨還要難熬，也比養兄養弟的刁難更加難以應對。
總之，兩人從醫院出來的時候，他們還是他們，但又不全是他們了。
林慧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肚子咕咕作響。
陸三霽遞給她一個外面盒子，“裡面有打包的炒飯。當時的情況，我隻來得及隨便搶一盒食物。那會想著你餓著肚子，萬一生產沒力氣……也算派上用場了。先墊一下？”
林慧點頭，接過來，打開吃了。
她的體質無限接近普通人之後，原本被胎兒擠壓的胃卻一直老實工作的胃開始抗議，讓她隻吃得下一點東西就覺得胸悶反酸，吃不下，卻又很快會餓。
炒飯隻吃下去三分之一，就吃不下了。
陸三霽剛才已經從醫生處知道她得少食多餐，而且不能吃不新鮮的食物。開車到一家角色常去的餐廳，打包好宵夜，才送林慧回家。
路上，陸三霽可憐巴巴地說：“我陪伴你好幾天了——明天我們本來不需要見面的，我已經失去價值了。”
林慧翻白眼，“有話就說。”
“明天能陪我一天嗎？”
林慧心中警惕，難道是要圖窮匕見？她沒怎麼遲疑的應下來。
“好的。”
陸開霽已經在二妹家樓下等待許久了。
林慧一下車，他就聞到消毒水的氣味。
“你去醫院了？”
林慧現在身心俱疲，沒什麼精神地點頭：“嗯，我想回去休息了。”
陸開霽隻以為她是不耐煩和自己說話，比起年輕、熱情、幽默、背後簡直有根尾巴在搖晃的陸三霽，他既陰沉又無趣，已經是老菜幫子一枚。與林慧之間不知道有多少條代溝，自然難以討年輕女孩子喜歡。
陸開霽沉默著將林慧送回家，臨走之前塞給她一箱現金。
一隻小小的手提箱，黑色的。裡面裝著二十來萬，足以應付逐漸變得貪婪的林二妹的家人。
“謝了。”
陸開霽幾乎是下意識開口：“還有一件事……”
“抱歉，不是很急的事情，明天再說。我想先睡一會兒。你急嗎？”
林慧眼睛幾乎都要睜不開了。
陸開霽搖頭。
林慧在家人面前敷衍的與陸開霽道彆，然後扯住林大妹回到房間裡。以一萬塊的價格買林大妹早點睡覺，她隻要在房間裡，就不會有怪物出現。
她並不知道，陸開霽在房子裡等到她睡著，確定安全無虞，才與林家人道彆。走到樓下，發現陸三霽正倚靠在車邊，等著自己。
陸開霽眯起眼睛。
“不僅不躲著我，還主動湊過來。你的膽量很大。”
“畢竟是在裂縫裡，不同於其他地方。我想你也不會因為嫉妒到失智而殺死我吧？”
“什麼嫉妒？”
陸三霽看著【無限飛蛾】眼中真切的迷惑，差點忍不住笑出聲。
唉！
他竟然還沒搞明白自己的心意嗎？
陸三霽想不通他為什麼這麼傻，但很快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哈哈，兩人畢竟心意相通，其實也能算是同一個人。
【無限飛蛾】大概以為自己對真真的在意和特殊，僅僅因為真真能夠吸引分/身聚集，他就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發現”真真嗎？真正對本體一樣有吸引力啊。以至於他一直圍著真真打轉，又對真真無可奈何。
傲慢讓他抗拒神秘的吸引力。
清醒的頭腦讓他不肯沉淪。
這家夥根本就不明白，愛情是無法抗拒的，不理智的，毫無邏輯的，同時它本身就是“神秘”的代名詞。
“沒什麼……”
沒有發現就算了。
他才不會提醒。
陸三霽無比厭惡【無限飛蛾】，他製造了自己，讓自己能夠存在，但也是他悲劇一生的始作俑者，而且是自己能看得見的生命的儘頭。
真真是他灰暗一生中唯一的亮色，他根本生不起絲毫抗拒，隻想要沉淪。
“你等在這裡，想說什麼？”
陸三霽面帶笑容說：“你殺死我，真真會傷心的。”
陸開霽神情冷漠，“我不在乎。”
“我在乎，”
陸三霽的聲音堅定，蘊含著力量。
“所以我不會讓她傷心。”
陸開霽並不覺得已經被發現的收藏品能夠逃脫，丟下一句“那你儘管試試”，說完不再停留，轉身離開。
……
一夜好眠。
林慧第二天睜開眼睛醒來，發現天氣還不錯。她已經忘記陸開霽昨日的欲言又止，兩人見面之後的一段時間，她幾乎處於“夢遊”狀態。
陸開霽照例上門接她，和往常一樣。
隻要他稍微露出和林慧親密度不足的樣子，林二妹的家人就會立刻異化，仿佛家中金山長翅膀飛走，那種痛苦讓人一見難忘。
而他們現在難以對抗異化。
陸開霽一邊扶著林慧下樓梯，一邊說：“明天大年三十，我會在找到錘子和經驗值之後，回收收藏品。”
“哦……”
林慧下腳時踩空一步階梯。
陸開霽眼疾手快，攬住她的胳膊。
“沒事吧？”
林慧搖頭，“沒事。”
等走完全部階梯，陸開霽才繼續說話。他帶著不確定問：“你會幫我的，對吧？”
“我們倆有合約在先。”
林慧沒有猶豫，“當然。”
不過，她覺得陸開霽也不需要自己的幫助。
陸三霽看她的目光從未褪去炙熱，但對方刻入骨髓裡的對自己生命的漠視一樣沒有消失片刻。
那是一個從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生命的儘頭哪裡的分/身。
陸三霽照例是在樓下等著林慧。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自動忽視對方。
林慧上車，眼底青黑。
陸三霽帶她去吃清淡的食物，油膩的早餐林慧一聞到就想吐。
差不多早上十點，兩人吃完早飯，林慧的精神也好一些了。
“我們去哪？”
“遊樂園。”
“遊樂園？”
“我們初次見面的遊樂園。”
“我現在可沒辦法坐過山車、跳樓機、大擺錘。”
“我對危險刺激的娛樂項目不感興趣，我們可以玩旋轉木馬、摩天輪。”
“……行吧。”
這一日能算作是約會，陸三霽極儘體貼。將一名孕婦照顧得很好，沒有過多的勞累。行程極為悠閒，林慧竟玩得樂不思蜀。
她很久沒有如此放鬆過。
下午五點多鐘，陸三霽提出送林慧回家。
儘管他很舍不得，但知道林慧累了。
“今晚得早些休息，明天會是精心刺激的一天。”
大年三十，這條裂縫給出的最後期限。
團年宴將在晚上六點開始，九名職業者必須讓團年宴圓滿的結束。
不容失敗、沒有第二次機會。